第一发炮弹尖啸着划破晨雾时，周静娴正看见施耐德抬手遮住眉骨望向远方。

    那声音像根生锈的钢针扎进耳鼓，她还没来得及缩颈，地面突然传来闷雷般的震颤，炮弹在街心靶场炸开，炸飞的混凝土块砸中废弃咖啡馆的遮阳棚，生锈的铁皮哗啦散落，惊起几只躲在阴影里的麻雀。

    施耐德的咒骂卡在喉咙里，他猛地扑向最近的断墙，军大衣下摆扫起的气浪掀飞了斯宾塞的礼帽。

    第二发炮弹几乎是贴着钟楼尖顶掠过，她看见弹道在晨雾中拖出条灰白色的线，落地时的火光瞬间照亮广场：正在搬运弹药箱的士兵被气浪掀翻，铁皮箱在石板路上滚出刺耳的声响，箱盖弹开后，成排的步枪子弹像银色的豆子般蹦跳着四散。

    “趴下！”施耐德的手掌扣住斯宾塞后颈，把人按进满是碎玻璃的凹角。

    第三发炮弹落在更远处的水塔旁，金属支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塔顶的台球桌晃了晃，带着几个褪色的台球栽进下方的菜园，那里原本种着士兵们偷埋的土豆。

    周静娴的相机磕在石墙上，观景器里的世界剧烈抖动，她看见坦克群的炮口正依次冒出白烟，像某种机械昆虫在清晨舒展翅膀。

    硝烟混着铁锈味涌进鼻腔，周静娴忙不迭将散落一地的装备拾起来，胡乱塞进背包。在一刻不停的震颤中，她摸索着冲下塔楼。

    又一发炮弹落地时，周静娴终于听见了完整的爆炸，之前的耳鸣让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这次更近，炸碎的铺路石噼里啪啦砸在教堂基座上，有块带青苔的碎石穿过破碎的玻璃，砸在她靴筒上，皮面留下道深褐色的划痕。

    坦克履带碾压碎石的声响由远及近传来，混着某个士兵带着哭腔的咒骂：“不是说静坐战吗？这群法国佬怎么真开炮了！”

    炮弹的破空声再次响起，这次她清楚感受到弹道的轨迹——尖顶轰然倒塌，教堂剧烈晃动起来，数不清的碎石从天而降，逼停了周静娴继续向下的脚步。

    她一头扎进唯一的遮挡物下，全然顾不上那只是一张脆弱不堪的木桌子。

    周静娴蜷缩着身体，早已分不清是自己在发抖，还是整个教堂在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分钟，又或许是一个小时，一切重归寂静。不止炮声停息，就连士兵的哀嚎与怒骂都彻底消失。

    阳光透过破败的塔顶，丝丝缕缕倾洒下来，照亮废墟一般的教堂，宛如一场荒诞的梦境。

    周静娴有一瞬间怀疑自己已经死在炮弹轰炸下，可身边的一切感受又是那么真实。

    迟疑片刻，她还是拖着僵硬的四肢爬出木桌，小心翼翼走到楼梯边。

    本就摇摇欲坠的木梯这下彻底断裂，只留下半截铁链随风飘荡。

    周静娴估算着直接跳到一楼的可能性，却被一阵有节奏的踢踏声打断思绪。

    她下意识远离楼梯口，后背死死抵着冰冷的石墙，指节因攥紧相机带而泛白。

    靴底碾过碎石的脆响从螺旋楼梯下方传来时，听不懂的语言也在空旷的教堂里炸开。

    她对法语一窍不通，分辨不出对方究竟说了什么，却能从音调的骤然拔高里捕捉到危险：第一个声音在喊什么，第二个声音紧接着发出短促的笑。

    法军士兵的脚步声在楼下来回碾压，偶尔传来金属器物碰撞的脆响，像在拆解德军遗留的装备。

    她数着自己的心跳，从第一百三十七下开始，胃部传来绞紧的钝痛，从清晨到现在，她只在斯宾塞的公文包里翻到半块硬奶酪，此刻唾液混着硝烟味在口腔里发苦。

    “砰——”

    楼下传来木箱被踹开的巨响，紧接着是法语的咒骂，音调上扬的尾音像绷紧的铁丝。周静娴浑身肌肉骤然紧绷，看见两道手电光束突然扫向二楼，在坍塌的木梯残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她屏住呼吸，望着自己投在石墙上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发丝在气流里颤动，像株暴露在枪口下的野草。

    如果现在下去，用英语喊出“我是英国记者”，对方会开枪还是放下枪？

    斯宾塞的忠告在脑海中回荡：“战争中最危险的不是子弹，是身份。”

    周静娴在风衣口袋里摸到自己的证件，皮革封面上的鹰徽像极了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的手心。

    天知道法军会在这里驻扎多久。与其赌她能挑战自己的身体极限，不如赌英法深厚的盟友情。

    想到这些，周静娴免不了扯出一抹苦笑。这该死的时局竟生生将她逼成一个赌徒，而赌注是她的性命。

    她盯着自己被尘土染黑的衬衫袖口，突然想起《日内瓦公约》里画过的白旗示意图——两块布料交叉，或是任何醒目的白色物体。

    周静娴慢慢蹭到楼梯边缘，拎着衬衫的一只袖口，余下白色布料随着断裂的木梯一同在风里摇晃。

    下方不远处，法军士兵的枪管在阴影里闪着冷光。周静娴深吸一口气，将白布举过头顶，掌心朝上。

    “别开枪！”她用英语喊，嘶哑的尾音在空旷的建筑里撞出回音，“平民！记者！”

    士兵的对话突然中断，两道手电光束同时扫向她的白旗。周静娴看见他们的钢盔微微后仰，显然被这抹突兀的白色晃了眼。

    她抓准时机，一只手摇晃着白衬衫，另一只手高举相机，嘴里不断重复“记者”这个单词。

    两名士兵对视一眼，黑洞洞的枪口直指她的胸口。

    “Descendre l'escalier！”其中一人喊道。

    见周静娴一脸茫然，另一人用蹩脚的英语重复：“下来！”

    她顺着铁链往下滑，生锈的金属磨破掌心，却不敢松手。离地面还有五英尺高时，铁链突然绷直，悬空的靴底徒劳地踢着空气，碎石从脚边簌簌掉落。周静娴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盖过了掌心与铁链的摩擦声。指尖在链环上抠出最后一道血痕，她咬住舌尖，在铁锈味漫上喉头的瞬间松开手。

    身体砸在遍布碎石的坚硬地面上，疼痛像电流般涌遍全身。她蜷缩着侧脸贴地，鼻尖嗅到的是硝烟混着铁锈的尘土味。

    法语呵斥声夹杂着枪栓拉动的脆响，枪管立刻顶住她后颈，冰冷的触感让她控制不住地发颤。

    “站起来！”

    另一支枪管戳了戳她肩胛骨，这次用的是英语，生硬的发音像块棱角分明的石头。

    周静娴颤抖着撑起上身，看见两个士兵正用靴底碾过她的白衬衫，其中一人弯腰捡起她摔落时掉在一旁的相机，鹰徽挂坠在他指间晃荡。

    一只手扯住她的领口，将她拽得踉跄起身，猛地推到石墙上。另一只手顺着她肩膀向下搜查，周静娴咬紧嘴唇不敢动弹，任由对方扯开她背包带，粗鲁地翻检每一个口袋，直到确认她衣兜和靴筒里没有危险物品。

    “走。”枪口戳在后腰上，力道大得险些让她撞上石墙。

    跨出教堂门槛时，阳光突然刺得她眯起眼，废墟里歪斜的建筑后，隐约可见法军士兵在打扫战场。但视线刚落向街角，一块粗麻布突然从身后罩住她，麻绳在脑后勒紧，眼前瞬间一片黑暗。

    被推搡着跌入汽车后座，引擎启动的轰鸣震得肋骨发颤，鼻腔里满是浓重的机油味。周静娴蜷缩在角落，掌心的血痕蹭到裤腿，火辣辣的刺痛。

    遮挡物从头上扯下时，周静娴本能地举起手遮在眼前，即便如此，久违的光亮依然透过掌心刺激着眼睛。

    隔着模糊的视线，她隐约看见自己所处的房间十分空旷，除了一张长桌，几张椅子之外，再没有其他设备。

    四周没有窗户，唯一的光源便是头顶的吊灯。

    阴冷的寒气渗入骨髓，单薄的风衣裹在身上，起不到半点御寒作用。周静娴双手环抱肩膀，企图用手心的余温止住颤栗的身体。

    人在高度警觉中，五感往往更加敏锐。她清晰听见走廊里响起脚步声，紧接着，厚重的铁门被推开，两名士兵簇拥着一名军官踏进房间。

    军官格外年轻，一双湖泊般碧绿的眼眸让他看起来更像是温文尔雅的学者。

    “周小姐。”他说着一口流利的英语，“我检查了你的随身物品——请原谅，我并非有意窥探你的隐私，只是谨慎起见，不得已而为之。根据你的证件和相机里拍摄的内容，很明显，你是一名德国记者。但是据我们的士兵说，你自称是英国人，而你的外貌，恕我直言，更像是亚洲人。所以，能否请你告诉我，你真实的身份。”

    “我是……”沙哑的嗓音混着颤抖的声线，让她自己都分外陌生，“是中国人，十三岁跟着叔叔一家来到英国，去年成为《泰晤士报》驻柏林记者的助手。”

    笔尖划过纸张，“唰唰”的声响在房间里回荡。军官抬手叫来一名士兵，对着他耳语几句，对方拿着纸条步履匆匆地离开。

    “既然你是英国记者，为什么又要加入帝国广播公司？并且，最为重要的一点，为什么你会出现在前线？”

    “我没能赶上战争前的那次英国撤侨，被迫滞留在柏林后，我在曾经上司的介绍下进入帝国广播公司。战争爆发后，我又被派到前线担任摄影师。”

    “我不是在问你的履历，小姐。”军官的手指在桌子上敲击，语气中染上几分不耐，“原因，我要知道你为纳粹工作的原因。例如你认同他们的理念，或是……”

    “为了活着。”周静娴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说道：“我在当时没有选择，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活下去，活着回家。”

    空气静默一瞬，军官继续问道：“既然如此，开战前你为什么不想办法离开德国？”

    “或许您该问问我为什么没赶上撤侨。”周静娴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因为某些原因，我被盖世太保密切监视，别说离开德国，就连离开柏林都成了奢望。”

    “什么原因？”军官坐直身体，微微前倾。

    “我……”她咬住下唇，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曾经帮助一些人离开德国，而那些人恰好在盖世太保的通缉名单上。”

    “哦？”军官望向她的眼神多了几分试探，“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你说的这些？”

    “直接的证据我没有，毕竟我没办法现场带来一个盖世太保为我作证。但是，等您派出去的士兵回来，您应该就能得到我曾经的主编路易斯·伊迪的证词，他虽然远在伦敦，却清楚的知道我经历的一切。”

    “小姐，我无意反驳你。只不过你刚才的叙述里有一个致命的漏洞。”

    军官的嘴角恰到好处的勾起，像侦探一般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

    “你说你受到了盖世太保的密切监视，不能离开柏林，那你又是如何来到前线的？”

    “这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周静娴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曾经的上司斯宾塞先生将我从盖世太保的审讯室救了出来，正是由于他得到帝国广播公司的赏识，而这间公司直属于宣传部。有了这个护身符，再加上战争开始后，盖世太保忙于新任务，自然分不出人手再来监管我。”

    话音刚落，被派出去的士兵带着一沓资料来到军官身旁。

    “周小姐，你的身份我们已经核实过了，接下来你可以离开了。”军官放下资料，向她伸出一只手，“之前多有冒犯，请您谅解。”

    直到走出房间，周静娴才发觉自己早已离开了德国，被带到一座地下堡垒中。

    狭窄的走廊里驶来一辆敞篷小火车，军官挥了挥手，火车缓缓停在面前。

    周静娴坐在上面，惊奇地打量四周，只见雪白的墙面上遍布排列整齐的线路，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盏昏黄的电灯照亮深邃的地下通道。

    约莫十分钟左右，途径数个分叉路口，小火车终于在厚重的铁门前停下。

    周静娴拖着几乎被冻僵的四肢，麻木地跟在军官身后踏上蜿蜒向上的台阶。

    暖洋洋的日光照在身上那一刻，她才意识到，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获得自由更幸福。

    “周小姐，前面那辆车会送你到最近的城镇。”

    顺着军官的视线望去，一辆军用卡车正停在不远处。

    “你的随身用品我已经派人放到车上了，除了相机里的胶卷涉及到军事机密，需要扣留外，其余的都物归原主。不过，我建议德国派发的记者证件，你还是扔掉为好。”

    “谢谢你的建议，先生。”周静娴露出这些天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菲利普·德蒙蒂尼。”军官笑着回应，“我的名字。”

    “这个给你。”德蒙蒂尼拿出一个黑色皮夹，“帝国马克在这儿可用不上。”

    握着皮夹，周静娴心中百感交集，突如其来的善意让她鼻尖一酸。

    “等我回到伦敦，我会还给你的。”强压下心中的酸涩，她低声道谢。

    德蒙蒂尼摆了摆手，背影在阳光下无限拉长，声音随着爽朗的笑声一同响起。

    “如果战争结束后我还活着，你再还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