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尘想起了溟宇。想起了他送的银莲花。
有些花,一生只开一次。
儿时,卿尘常偷偷去舞坊看跳舞。那时的她很渴望那些鲜艳的锦缎作出的衣裙,特别是鎏金的那种,翩翩起舞时满世界的流光溢彩。
她的素袍是那么的不合时宜。就连她,也是那么的不合时宜。
她总是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偷偷跳舞,她不想别人看到,却又很想别人看到。
他也不过是无意路过,被角落里不曾料想到的舞姿所惊讶。他随意地夸了她一句跳得不错。
她也不过是猛然间回头掩饰尴尬的一笑。
再见时的他送她一只翠凤镯。他夸她好看。
也许他不知她已经两百岁。他不知她真的有心动。
可以确定的是,她不知他为何没给过可笑诺言。她不知他为何要选择离开。
后来的后来,他送给她银莲花。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才敢流泪。她觉得残红的夕阳把时间拖的很慢,很慢。她觉得他走的很慢,很慢,似乎是因为不舍,也许这不舍只是她自己。后来的她才知道原来忘记更慢,甚至要用一辈子的时间。
后来,知道真相的她也没能保住他。他终究在一个黑夜中被残忍暗杀……
她没有哭。她感到麻木和无力。她在他的坟前放满了雏菊。
而今面前这残缺的半弦月能不能给出一切的答案,能不能让一切罪恶停止。
“想当年,刀戈相向,枪箭无情,皆言英雄现世。而今这,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他的嘴角带着一丝克制的冷笑,像是透着幽蓝幽蓝的利刃,孤傲绝然地刺穿眼前的一切。
“可堪回首,那一路风尘滚滚,可英雄也要陨落,而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卿尘望着那轮清冷的半弦月,一字一句坚定地说着,任冷风穿过胸膛,感受这彻骨的寒冷。
很像当年,依然是刺骨的深夜,依然是这残缺的半弦月。
可堪回首……
那时的她仍在努力忘记。
她记得她多少次把他送的翠凤镯锁在柜子里,却又深怕弄丢而拿出来反复擦拭。于是她便用强大的灵力将这段记忆封存翠凤镯中,并赋予其察觉结界破碎的能力,成为卿尘她随身携带的法器。
这种忘却也是一种浪漫。
为了那无知何时便结下的仇,溟王溟湛不惜生灵涂炭,汲取那禁界的至暗之力,向泠王发起生死一战。泠王一派自然不敌,不过强撑数日,便卷入无限深渊,顷刻灰飞烟灭。
大仇已报,却终不知这延续百年的仇恨又已播下新种。而溟王终赢来天下的臣服,走上权力的巅峰。众人皆言英雄现世,但耳目不及的深深庭院里却另有说辞。光明之下不得不披上鲜艳华丽的衣,黑暗之中却得以肆意妄为,这光明与黑暗竟然荒唐地倒置。
是乱世已至。很多人无辜地深陷其中,难以挣脱,只好不辨明暗,自欺欺人。他们拥戴着所谓的光明,渴求分得一点点阳光的沐浴,却不知阳光被贪婪地掠夺,被无情地撕裂,就连所剩的孤独的月光也一并屈于权力而被占有。
只剩残羹冷炙。结界终被打破。最难满足的便是这燃烧的欲望,所有能被挥霍的也都将化为乌有。
而那至暗之力所释放的邪灵也荼毒这人间草木。而那溟王承受侵蚀,渐渐魔化,成为至暗之力的傀儡,助长一切怨恨与敌意的邪灵。
刀戈相向,枪箭无情。那来路风尘滚滚,碾过多少人的尸首与血迹。这英雄现世的至耀时刻却也是至暗时刻的降临。
早在古寺修炼千年的卿尘,上承至纯的楚然一脉,有着与生俱来的使命。卿尘已然从翠凤镯的异样知晓,或许到了她该出面的时候了。
卿尘释放了封存在翠凤镯中的灵力,顷刻间百花齐放,成群的蝴蝶像旋风般涌来。它们有的是这般通透纯净,闪着深邃幽蓝,或韶华流金的光彩。它们有些轻盈地飞到禁界,将破碎的结界重新填补。那至暗之力在弥漫的花香中被驱逐殆尽。而那承受反蚀而魔化的溟王,伴着邪灵的不断喷薄而出,遭受着凡人无法承受的无比强大的净化而灰飞烟灭。
光明与黑暗得以重置,乱世里的他们卸下面具,平息□□,重拾对生命的敬畏。
卿尘想起长老的话——“万物有灵”,阳光永不臣服,月光永不腐朽。她想起十二奇花逆时开放时自己的诞生。她想到自己已经是千岁老人。
那些封存的记忆也击中卿尘,那冥冥中回响的是琥珀和残菊。她深情地默念一句“溟王”,她的眼前浮现洁白的银莲花。时间不知流逝了多少,转眼几代人的光阴,她还是忘不了那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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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夜的那轮半弦月与许久许久前的那轮似乎光阴的重合。命运又把他带到了卿尘她的面前。
她看到他的单个翠玉耳环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透亮。她看到他无法遏制的怒火。她在他深邃的的眸子里看到熊熊燃烧的仇恨。
她觉得他很像他。
溟真古铜色的脸上克制的笑里透出这夜里无尽的暗。
她应该如何启口。
“想当年,刀戈相向,枪箭无情,皆言英雄现世。"每一个字都以十足的分量砸在卿尘的心上。卿尘也感到这夜的凉。当年如果知道真相的她能保住他,封锁禁界的法器如果没有封锁她的记忆,一切过往会不会都被改写。
是让一切恩怨在此了结的时候了。让风带走一切的误会和仇恨,请月原谅一切的错误和追悔。
溟真听到竹林中乌鸦萧瑟的哀鸣,他把那把剑拔出鞘,刹那间明晃晃的刀光撕裂了暗夜。他的眸子里透出充盈的至暗,刺痛着卿尘的心。她的双眸里不由地噙着晶莹的泪水,那是自责和遗憾,怜悯和同情,不舍和追忆。
那时为何大意中使得他惨死,而自己该死的身份竟使自己也不便明里插手。
这时的他眼中的光多像溟王,仇恨与欲望仿佛便是他的全世界。
那时的他仿佛她的全世界,他的一句话她默默思量许久。她抚过冰冷的翠凤镯。她想到银莲花和那日的夕阳,她感到一阵阵心痛。
卿尘的嘴中开始默默念长老教给她的咒语,她想通过万物之灵造梦,她想要将真相和种种过往展现在溟真的面前。
她知道她的职责是守卫结界,阻止邪灵,不到必要关头,不能显露身份,不能与凡人交流。如果违反可能灰飞烟灭。但她如今却再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她取下翠凤镯,喃喃自语:真恨自己没有早点有勇气这么做。
她的双眸里全是温柔和眷恋,还有那一点点漾开的释然。
溟真的目光紧盯着卿尘手上的翠凤镯。他至暗的双眸渐渐变得清冽。他将剑归鞘,并且厉声质问到:"这镯子你哪来的?"。
卿尘的思绪被打断,梦里的一切顷刻消逝,又被迫重回这痛苦的境遇。
她从容地说道:“一位故人。”她把尾音拖得很长。她欲言又止。
她看到空中突然飞奔来一匹白色的小马。她知道它叫珍珠,是溟族最神秘的灵兽。
那暗夜中闪过一道星路,璀璨中抵消这格外的冷意。它身后的风飘过彩虹,并且伴着银莲花盛开。
溟真一声不吭地取下翠玉耳环,以掌心的暖温润这玉。珍珠发出低低的嘶鸣声。卿尘手上的翠玉镯突然滑落,与翠玉耳环一同飞起,伴着溟真掌心的暖,二者碰撞相融,在夜空中绽放出一朵巨大的银莲花。
卿尘的法力散失殆尽,且由于违背职责的惩罚,她开始不断地吐血。她晶莹的泪夺眶而出,每一滴落在地上都唤起花开。“当年溟宇是无辜的啊,只恨我没能保住他……”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透明,浑身开始抽搐。“是泠家人误会了他。泠鸢是自己为情所困而自杀身亡……”她的声音变的极其微弱,并且半透明的身体开始升起。
溟真猛地扔下那把剑,双眼含泪。
“父亲告诉我,祖辈相传:拥有翠凤镯的人是值得信赖的自己人。”可是,是你杀死了父亲。他声嘶力竭地咆哮道。
"那是因为……他汲取禁界……的至暗之力。"不断升起的卿尘飘落的泪化作尘埃。
空中的半弦月,一半光明,一半黑暗,乍起的风吹动层层叠叠的竹叶。"你没有看到事情的全貌。"珍珠空灵清脆的声音回响着。原来溟族灵兽通人性,这却也是卿尘没有料到的。卿尘的身体已接近全部透明,她感到自己可能会消失在这个时空。珍珠乘风而上,在清冷的月光下伸展开金色的翅膀。已失去意识的卿尘在空中翩翩起舞,连同翠玉耳环和翠凤镯,一瞬间月光放出的光让溟真什么都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