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猎猎,白洄迎风而立,衣袂飘飖,一道剑影掠过,他面色凝重地握着手中的短剑。
一头雪狼在前方三丈远之处,已然露出獠牙,眼眸猩红,死死地盯着他。
白洄的剑是从一个旧货集市买来的,剑刃微卷,剑身上锈迹斑斑,别说是杀狼,就算是切菜也得掂量掂量。
看着身形足足比三个他还大的雪狼,白洄的心瞬间凉了半截,敌我力量太过悬殊,思量再三,决定跑路。
怎料,计划还未付诸行动,雪狼已经失去所有的耐心,朝他发起进攻,白洄一个躲闪不及,死死地用短剑抵住雪狼的血盆大口,巨大的冲击力逼得他连连倒退。
洞窟石壁上的砾石在后背上留下一道道血痕,腥臭的口气打在他脸上,白洄吃的隔夜饭都快要吐出来了,獠牙缝隙中还有残留的碎肉。
白洄从来都知晓他的运气不好,但是从未想过他竟会如此倒霉。
他孤身一人来到雪苍山,本就危机重重,雪上加霜的是在这极端恶劣的天气里迷了路,兜兜转转了好几天,然后又不慎掉在这该死的洞窟里,与一头凶残的妖兽殊死肉搏,也不知他这小身板能不能受的住。
他发誓,等他出去之后,一定洗清革面,好好练功,再不偷懒。
想三日前,剑南古道,一辆马车疾驰而过,尘土飞扬,两位赤裸上身的汉子驾驶着马车。
普通的马车要么拉货,要么拉人,这辆马车却不寻常,它是既拉人又拉货,这货嘛!就是笼子里的孩子。
那小孩的衣服有些破烂,蜷缩在笼子一角,空洞的眼眸盯着某处,像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偶。
“干完这票,又够哥俩逍遥快活一阵了!”那胖子兴奋地对老头说道。
那老头仍是眯着眼不说话,胖子自觉无趣,遂也不再多话,一时之间,四周静得可怕,只有上空盘旋的苍鹰尖啸,穿透云霄,增添几分肃杀之气。
一道剑影自上空而来,快如闪电,剑鞘竟没入地面过半,随即,一位长身玉立的少年从天而降。
他身着一袭月白色衣衫,腰间系一白玉佩,乌发束以白玉簪,左手拿剑,右手执扇,足尖轻点于剑鞘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二位拐卖稚童,又是何道理?”他的声音如六月清泉,潺潺不息。
笼中的男孩似有所感,抬头对上了他的眼睛,只一眼,便经久不忘,他的眼眸同他的声音一样澄澈,只怕所有的邪念对上这么一双眸子便无处遁形。多看一眼,便是亵渎,霎时,他敛去所有的情绪,默默地低下了头。
“哪里来的小白脸,竟敢打扰爷爷的好事,穿得跟奔丧一样,晦气。”那胖子还啐了一口。
白洄秀眉轻蹙,心道:“没眼光。”
只见他轻轻一跃,以极为轻盈的姿态落地,众所周知,白洄的运气不好,非常不好,偏偏他的落地处有一块碎石,他一个趔趄,身形不稳,差点摔个四仰八叉。
好在他机智,用扇子撑地,这才堪堪稳住往前栽倒的身体,双手使力,以一种十分诡异的姿势站立起来,白洄松了一口气,过程曲折了一些,但是结果还是好的,至少,他的一世英名,没有毁于一旦。
白洄的修为很差,差到什么地步?差到云妄宗所有人都能踩他一脚,白洄性子很好,白洄从不乱杀人,除非实在是忍不住。
白洄擦拭去剑上的血,朝小男孩伸出了手,阳光打在他的脸上,看不真切他的神情。这场景,一如许多年前,也有一个人向他伸出手,那人的手掌宽厚、温暖,带着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白洄的心里突然有些酸涩,他本应是天边明月,如今却困于笼中,成为人人都可以践踏的一捧泥。
突然,白洄虎口处一疼,那狼崽子竟然在咬他的手,“你属狼的吗?这么爱咬人?”白洄满头黑线,却并未挣脱开,小孩咬了好一会儿才松口,白洄手上留下好大一个牙印。
果然,白洄心想,他就不该有丝毫恻隐之心,这人果真跟以前一样的讨厌,一样的不可理喻。
世间之事本就没个定论,譬如白洄,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三日之前自己还是风度翩翩的少年郎,现在快要被一头凶恶的狼生吞活剥。
雪狼的血盆大口就在白洄眼前,湿热的气体打在白洄的脸上,霎时,白洄汗毛直立,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生生抵挡住雪狼的进攻,趁空当儿逃了出来。
只是,他还是稍晚了一步,左肩上森可见骨的伤口往外渗血,雪狼那一爪极为凶狠,白洄一口鲜血喷出来,浓重的血腥味刺激着雪狼的神经,它的双眸充血,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白洄的处境愈发艰难。
白洄此行,是为寻剑。
犹记得那日,树影婆娑,细碎的月光撒了一地,少年的眉眼清冷如雪,周身剑意肆虐,断枝横飞,一时之间,天地万物都失却了声音,只有那涌动的剑意。
那一刻,树影半掩的月光窥见了天地,少年眼中只有手中的剑,隐于夜色中的人望着随剑而动的少年失了神。
世上名剑万千,白洄自己也想不通自己为何非要冒着生命危险找一把下落不明的剑,似乎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如今细细想来,只觉可笑,世上诸事,哪能万般如愿,随心而动,便已无憾。
他那样的人,也只有这把剑才能配得上他。
白洄略定心神,催动灵力,待雪狼扑近,便纵身一跃,一时之间,山洞有碎石积雪震落,反复如此,隐隐有坍塌之势。
雪狼被人如此戏耍,更加狂躁,狼啸声充斥着整个山洞,只见它后腿蓄力,卯足了劲儿朝白洄扑去,此时的白洄脸色苍白,冷汗涔涔,这次他没有躲,短剑插入狼背上,一股鲜血窜出,染红了雪狼的皮毛。
雪狼被彻底激怒,白洄躲闪不及,生生又挨了几爪,脸色愈发苍白,不过,一切都值得,白洄望着眼前的缝隙,远处大雾弥漫,看不真切。
雪苍山位于极北地,积雪终年不化,大风裹挟着细雪打在脸上就像刀割一样疼,还要时时提防隐于白雪之下的坚冰暗石,每一步都极为艰难,虽处处小心,白洄还是不慎跌入冰窟之中。
四面无路,只有若有若无的热气透过岩壁渗透出来,附近一定有温泉,白洄故意引导雪狼撞击岩壁,他在赌,赌一条生路。所幸,白洄的运气还没差到人神共愤的地步。
雾气沾湿了他的衣衫,伤口火辣辣地疼,可他一刻也不敢停留,求生的本能促使他拼命地往前跑。
很快,他就发现他的处境竟比之前还要糟糕,他在大雾中迷失了方向。
久不消散的雾霭、虚弱到极致的身体、看不到前路的绝望,这一切的一切无不摧残着他的意志,白洄突然觉得很累,这一刻比他以往人生中的任何一刻都要累,他努力地想睁开眼,却发现怎样也无法做到。
汗珠顺着脸滑落至衣襟,他的脸烫的厉害,呈现出不正常的潮红,微弱的风声在耳边回响,细微的响动在此刻被无限放大,明明一切都是那样清晰,白洄却好像游离在外。
甚至,他隐约听到了箫声,幽幽的箫声从远方传来,忽远忽近,似有若无。
白洄觉得他要死了,死在这样一个鬼地方,无人殓尸身,无人供香火,生时籍籍无名,死时憋屈如斯。
清风掠过竹梢,木屋上悬挂的檐铃随风而摆,空气中弥漫着药草的香味,上身赤裸的少年躺在青石板上,玉溪涧的水依然清澈冷冽,能抚平心中所有的燥意,这是……药茗峰。
错杂的回忆在白洄脑海中交织,突然,眼前的所有景象赫然消散。
一人端坐在桃花树下抚琴,琴音如锦,花香如织,漫天的桃花雨在那人周身涌动,那人的容颜如薄雾轻覆,看不真切。
白洄想一睹真容,奈何脚下无路,万丈深渊横亘于二人之间,竟一步也不能向前。
春花秋月,夏风冬雪,一瞬之间,四时已过,琴声戛然而止,那人的身影渐渐模糊,直至消失不见。
白洄欲寻,堕入深渊,烈火焚身,终是不得。
在惊惧之中,白洄睁开了眼睛,他昏睡了三天,一旁还有一个青衫少年 。
不知为何,眼前的少年让白洄有一种熟悉感,明明他从未见过这个人,却觉得他们就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
少年的年岁不大,身形略有些单薄,却丝毫不见瑟缩之态,竹子编制的药篓被随意地放置在一旁,一支竹箫竖立其中,原来箫声不是幻觉,竟来自于这位少年。
少年步履稳重,衣衫随动,身上的药草味一步一散,这种味道白洄曾闻到过无数次,他竟是药茗峰的弟子?
洞窟里光线微弱,地上的火已快燃尽,勉强能视物,白洄原先只当那团黑影是一块石壁,从未想到那竟然是一个人。
饶是白洄见多识广,也从未见过那样的人,不!他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那人被一块黑布包裹着,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火光跳跃,明明灭灭地映在人脸上,白洄的震惊之色无以复加,那人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如今这样子,一个活生生的人竟然变成一个披着一张人皮的骷髅。
“这人还能救活吗?”白洄喃喃道。
“他拼命地想要活下去,就算只有一口气,我也要救。”
这一刻,少年的眸子恍若有整个星河,这个眉眼间还有些稚气的少年已有可撼山海之势。
在很多年以后,药茗峰之上,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少年的目光依然坚定如初,白洄的疑问随之烟消云散。
那个答案太过残忍,不问便是最好的结果。
或许无论给他多少次选择的机会,他都会义无反顾地选择那条在旁人眼中罪无可恕的路,因为他就是他,宁可斧钺加身也绝不肯退一步。
少年的脸色有些苍白,许是为那人输送灵力的缘故,想来那人也是靠着这一股气续命。
少年的面上无波无澜,就如一方古井。
不知为何?白洄竟想到了药茗峰的长老,那老头儿一生气便怒目圆睁,白胡子像一堆乱蓬蓬的杂草,像一只炸毛的兔子。
一张口便让人毫无招架之力,唾沫星子横飞,便是以严厉著称的执法长老也要稍逊三分。
白洄觉得自己是疯了,居然莫名觉得这二人有些相似,莫不是烧糊涂了?
白洄想不明白,索性也就不想了,左右不过是萍水相逢,日后未必再会,何必庸人自扰?
一夜无事,周遭静的可怕,唯有燃烧的木柴偶尔发出爆裂声。
“不是吧!又来。”次日,白洄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有些绝望地说道。
看着眼前的雪狼,白洄扯出一个相当勉强的笑容,那笑简直比哭难看。
白洄实在是想不明白,一头狼竟有如此毅力,若将这一半劲头放在修炼上,何至于现在还是一头狼。
白洄暗自思忖,这次回去,定要去寺庙求一个护身符,去去晦气。
白洄有些尴尬地朝那少年一笑,不自然地摸摸鼻子,有些心虚。
那少年面上仍是无波无澜,只是离白洄远了些,又远了些,竟丝毫没有停下了的意思。
白洄心下有些失落,这位兄台的做法着实令人寒心,他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白洄的心瞬间碎了一地。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白洄从之前的血泪经验中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的作战经验,“打不过就躲。”
白洄打不过这头狼,却也能躲,一人一狼打的难舍难分,当然是这头狼单方面进攻。
白洄秉承着就算打不过也要气死对手的原则,激的那头狼狂躁不已,原本七分的仇恨活生生到了十分,大有不死不休的气势。
少年并未离去,站在那团黑影身边,平静地看着这一场闹剧。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剑,扔给白洄。
“接着。”少年的声音如一汪潭水,沁人心田。
“多谢。”
白洄拔出剑,剑芒既出,寒意凛人。
远处少年拿剑的手顿了顿,“他竟然能拔出这把剑。”少年有些诧异地说道。
许是等待的太久了,也许是看够了热闹,少年拔出了自己的剑,霎那间,一道剑意凌空而下,竟将那头狼劈成两半,血肉横飞。
白洄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生生镇住,一时间竟忘了呼吸。
好一会儿,白洄才从巨大的震惊中缓过神来,握着这把他曾摩挲过无数次的剑,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白洄觉得他就像是一直被人戏耍的猴子,上蹿下跳,丢尽了颜面。好在,眼前少年应该不知晓他的来历。
“我叫白洄,敢问道友何名?”
“怀瑾。”
白洄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细碎的记忆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团团围住,不得挣脱。
“敢问道友可是云妄宗弟子?”
白洄已经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与平常无二,可是有些颤抖的双手还是出卖了他。
“正是。”怀瑾有些疑惑,却也没有多问。
阴霾覆在雪苍山之上,似乎永远不会消散,入目便是一望无际的荒原,这里只有寒冷,深入骨髓的冷,一如白洄的心。
他的手中握着那把剑,怀瑾所赠的剑,也是他师尊的剑。
白洄不会知道,怀瑾当时拿错了剑。
宗门中人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那人却站在了自己的眼前,命运给他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