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西南隅,有一小村落,名安平村,村子不大,只有寥寥十几户人家。
这个村子太过偏僻,自村子建成以来便鲜少有外人来。只近几日,接二连三地有外人进村,着实是一件怪事。
五日前,有一面容俊秀的少年携一约摸十来岁的孩子来此,在后山寻一处荒废的宅子,安定下来。
这个村子太小了,西家知晓东家饭,东家事瞒不过西家耳,只短短几日,这位公子的传言便有不下十个版本。
他是隐于世外的高人,高门大户的落魄少爷,死了妻子、带着孩子的鳏夫,被人抛弃的小白脸……
内容之丰富,跨度之广泛,经历之波折,简直比画本子都精彩。
若是白洄知道被人这样编排,只怕一口老血都要吐出来,难怪村里人总是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正值严冬,雪撒了一地,脚踩雪地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间显得格外清晰。
冷月悬挂于苍穹之上,幽幽的月光铺了一地。
风雪夜里,一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村里。那人的衣衫破烂不堪,鞋子早已被雪水浸湿,头发蓬乱如杂草,风雪糊了一脸,颤巍巍地向后山走去。
安平村的后山中有一宅子,说是宅子,其实不过是一独栋小院。
据说在很多年前,一位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在此隐居,一住便是很多年。后来不知何故,那高人携一怪鸟离去,此后再未归来,这院子也就荒废了很多年。
那人叩响了柴扉,一位孩童将他迎了进去。
屋子里炉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归客身上的寒意。
白洄的衣衫尽湿,怀中的那把剑却未着一丝风雪。
外面的雪下得愈发大了,不时有折竹之声传来,溯止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炉子里的炭火,思绪又回到几日前。
“溯往事可止,溯止,你的名字。”
“你且安心在此住下。”
“我去为你寻一把剑,一把属于你的剑。”
白洄的声音温和而又坚定,无端令人心安。
白洄睡得很沉,想必是累极了,他睡颜懵懂宛若稚子,只眉间一抹愁破坏了这份安宁。
“师尊”白洄在梦中呓语,眉头紧锁,像是梦见了十分痛苦的事。
一百年前,严冬,天大雪。
一位衣衫单薄的年轻人踏上云妄宗主峰,他的手中提着两坛子酒,步履有些沉重地向藏书阁走去。
云妄宗的藏书阁曾揽尽天下书,后来,有一个弟子叛离宗门,带走了大量修炼的功法秘籍。
于是,掌门下令将藏书阁中重要的典籍转移至后山洞府,并设下了层层禁制。
曾经辉煌一时的藏书阁如今早已没落,只有一位观星崖的长老守着。
藏书阁的大门年久失修,发出“吱吱呀呀”的怪声,迎面扑来一股霉味,掉落的灰尘将人呛得咳了几声。
蜷缩在墙角的人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的周遭散落一地的酒坛子,浑身散发着浓重的酒气,眸子却极为清明,显然,他未曾醉。
“敝处简陋,招待不周,还望见谅。”那人嘴上说着抱歉,面上却丝毫不显,也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那年轻人也不恼,寻一处略微干净的地方坐下,将手中的酒放到那人眼前。
“你这人长得倒是人模人样,实则骨子里疯狂偏执、不择手段,你想要的东西,应该没有得不到的,故而,老夫实在是不知阁下来此有何贵干?”那人连眼皮都没抬,他对这个不请自来的年轻人没有一点好感。
“梵渝”溯止将这两个字咬的极重。
那人的眼神立时变了,一时之间,杀意弥漫,大有不死不休之势。
“你杀不了我,也阻止不了我。”溯止慢条斯理地站起来,掸去外袍上的灰尘。
“你想知道什么?”那人叹了一口气,终是败下阵来。
“是谁杀了他?”
“知道这些对你并未有半分好处。”那人的脊背弯了下来,这一刻,他仿佛苍老了十岁。
他目光呆滞地望着屋外的落雪,盈白无暇,他伸出手,想要触及那片冰凉……
屋外的雪簌簌落下,略显沙哑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藏书阁中,每个字都像是一把刀,刺入血肉之中,一刀一刀,不见一滴血,却将五脏六腑搅了个天翻地覆。
溯止漫无目的地走在冰天雪地中,若此时有人路过,必定会大吃一惊,那个清冷孤傲的剑道天才此时举止癫狂、状若疯子,脸上湿了一片,不知是雪化成的水,还是伤心人流的泪。
岁月易逝,须臾之间,几十载春秋已过。
云妄宗近来发生了一件大事,那位不苟言笑的溯止仙上竟收了一位徒弟,更让人惊掉下巴的是,那位徒弟的资质平平,倒是生的玉雪可爱,像一条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甜甜地叫师尊。
“师尊,我困了。”小白洄打着哈欠说道。
“困就睡。”
“师尊,小孩子不是这样哄的,你要摸摸头,还要把被角掖好。”小白洄满怀希冀地看着他。
“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
“可是,我才八岁,本来就是一个小孩子。”小白洄嘟囔着说。
溯止有些无奈地摸摸他的头,将他的被角掖好,嘴上虽有些嫌弃,脸上那一抹笑却掩饰不住。
他不常笑,白洄没告诉他,他笑起来很好看,那个清冷如天上雪的溯止仙上终于有了些许人气。
白洄运气向来不好,他想要的,从来都如指尖划过的流沙,永远留不住,终究是一枕黄粱梦,所愿皆成空。
清风拂柳醉人意,站在树下的少年倒比清风还要醉人三分,白洄目光殷切地望着远处,眼底的期许满的快要溢出来。
“师尊”白洄高兴地喊到,待他看清来人时,笑容僵到了脸上。
只见溯止满身是伤,一道道血痕阴森可怖,白洄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师尊,莫名地让人心疼。
他只看了一眼白洄,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白洄怔怔地看着师尊渐渐模糊的背影,一阵恍惚,那是他见过最冰冷的眼神,掺杂着怨恨与不甘,还有一丝难以名状的委屈。
委屈?白洄不解,若说委屈,他才是最委屈的那个人,是谁一声不吭地将他带回来?又是谁一声不吭地将他抛弃?到最后,又是只留他一人。
后来,溯止闭关清修,白洄再未见过他一面,那点师徒情意也渐渐淡了。
凌乱的血红色线条繁杂地浮现在梦中,偏又在醒来之时记不真切,只剩一片虚无。
在不知多少声鸡鸣后,白洄睡眼惺忪地看着上方那张脸,有点熟悉,不过比记忆中的要稚嫩许多,一定是错觉。他心一横,眼一闭又一睁,居然还在,白洄瞬间清醒了几分。
“师父,该起床了。”熟悉的声音将白洄最后一些困意驱散。
白洄惊的从床上扑腾起来,“你叫我什么?”白洄不死心地问。
“师父。”
“完了,吾命休矣!”白洄此刻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这算什么?倒反天罡、欺师灭祖,一觉醒来,他的师父竟然成了他的徒弟。
“师父是不能乱认的,其实我可以做你的……兄长。”白洄在最后关头将那个“爹”字给吞了下去。
“可是,你都一大把年纪了,我还这么小,你做我兄长,你不害臊吗?”
白洄:……
“那要不我做你爹。”白洄试探地说道。
“不可能。”
白洄被拒绝的很彻底,这人的嘴果真是一如既往的毒,怪不得几百年了还是孤身一个人,谁要是与他在一起,这不是找了一个道侣,简直是招了个祖宗。
溯止看着有些颓唐的白洄,愈发觉得这个他单方面认的师父有些不靠谱,只是,昨晚的那个神秘男人着实可恶,眼前这人虽看着不大聪明,倒也勉强可以接受。
昨夜子时,断崖
溯止被无情地抛到雪地上,罪魁祸首就站在他身旁,漠然地看着他,周身的冷意似要将他冻毙在这荒郊野外。
“你是谁?”溯止心里有些慌乱,面上却不显,故作镇定地朝这个有些危险的人开口。
“你迟早有一天会知道,不过不是现在。”
“将他带到浮幽谷,余下的,便不用你们管了。”低沉的声音与无边的黑暗融为一体,来自恶魔的低语……
是他……
“是你?”溯止冷冷地问道。
“不错。”
溯止暗自松了一口气。
“你好像一点都不怕。”
“六天前,你没有杀我,现在更不会。”
“你果然聪明。”
“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若我说我不图你任何东西,你会信吗?”
“不会。”
“原本我是打算将你带走,不过现在,我改主意了。”
那人的尾音有些轻佻,却不惹人生厌。溯止突然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人若是倒霉起来,喝口凉水都得塞牙,溯止生无可恋地走在这荒无人烟的路上,在心里咒骂那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大晚上将他带到这荒郊野岭,就为了说几句话,院子里不能说?非得站在悬崖边儿上,吹着寒风,他们既非痴男怨侣,也非患难之交,也不知道非要营造哪门子的意境,虚伪、矫情、有病。
最为可恶的是,那人只将他带出来,却不把他送回去。
突然,一道黑影掠过,站在他面前。
“抱歉,忘了将你送回去。”那人去而复返,不咸不淡地说道。
冷风嗖嗖地往他脖子里灌,耳边有风声掠过,一张小脸快要被冻僵。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到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他又被这人扔到了雪地上,这次更甚,整张脸都埋进了雪里,被最下面的一层硬雪隔得生疼。
这是溯止生平第一次这么讨厌一个人,他发誓,今日之仇,来日必报,总有一天,他会将这人扔在雪堆里,扔两回,以泄他心头之恨。
溯止花了好大力气起身,衣衫被细雪濡湿了大半,他拾起被抓走时不慎掉落的木盆,哆嗦着向屋中走去,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你这衣服怎么湿了?”白洄疑惑地问道。
“昨晚不小心摔了一跤。”溯止莫名有些心虚,又在心里将那人狠狠骂了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