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于小白虎嘴边的石头新换了一摞,则仪懒得留心观察,她换了这一摞后,手上不停地“试”石头,边思量着东行计划:“这些石头皆无效用,还是扔了这白虎罢,如是,我大抵能于明日黄昏到达碧影茶庄,且四师姐应当于昨日收到我的信鸽了,依四师姐的性子,届时,我央求的马车应已备好了。”
然而,则仪没有察觉到她已将内心的想法诉诸于口,也没有察觉到脚边的小白虎已经苏醒了,完整地听清了则仪这番话。
小白虎轻咬住她被土尘染灰的衣袖,用略带轻柔的嗓音叫她:“恩人,吾尚未知道恩人的名讳,吾该如何称呼姐姐?”
则仪瞬间抛下了刚才的念头,脸上带笑,抚摸着这小白虎毛绒的后背:“姐姐......?既然你我是同道中人,唤我一声道友更合时宜。”她的内心本能地升起了几分警惕:“巧言令色,鲜矣仁。”
“道友?”小白虎低眼,露出委屈:“姐姐不让我叫姐姐,是不喜欢我吗?”
则仪内心警铃大作,但她还是耐着性子,微笑着说:“那当然不是。”
若是则仪平日走在观星楼的地界上,是遇不见猛兽与歹人的,可偏是这两日,偏是她孤身外出时,偏让她遇见和收了只“宠物”,则仪天生的感应术不及师兄、师姐们,竟一时之间无法洞悉这桩巧事背后的机密。
“既然不是,我唤姐姐一声师姐可好?”小白虎歪着头撒娇,扑棱着他那可恶的大眼睛。
则仪内心咋舌:“师姐?我师傅可没收过这个徒弟,就给了它口水喝,就死皮赖脸地叫上我师姐了。”不过,则仪表面还是微笑着,可也不想招惹这精怪了,则仪想:“它爱叫我师姐就随它叫吧。”于是表面还是微笑着敷衍道:“若你喜欢就叫吧。”
可则仪内心却觉得有些讶然:“也不知道它怎么会觉得,叫我一声姐姐,我就会高兴的,这精怪的想法真是不同寻常。”
则仪在心里叹了口气:“我现下还得去投奔师姐,我都自身难保了,没办法给你喂吃的了,赖着我也没用呀!唉,罢了,罢了,先让你跟着我吧。”
只是她并没有察觉到,她脚下的小白虎陷入了半梦半清醒的状态中。
但则仪没有察觉到这一点,浅笑如初,问道:“白虎君精神可好转了些?”
小白虎眼神滞凝:“托恩人的福,好转了许多,但吾口中仍感干渴,师姐可否允吾离开片刻?吾方能到水边饮些泉水。”
则仪点了点头,小白虎一脚深一脚浅地往那泉眼走去,那泉眼中布着浸泡着的石块。
则仪低头从包袱从掏出手帕,凝神于擦拭自己颈间和额间的汗滴,全然不顾这小白虎的动向。
则仪饮了口葫芦中的水,吃了预先保留的一颗野果,倚靠在巨石上歇息,闭眼静息,尝试着感应山风中的言语,则仪脸上不动声色,似乎是在养精蓄锐。
良久,则仪睁开眼睛:“一无所获”,然而她的眼中并无失望之意,只因她清楚自己感应术的水平。
小白虎回到了则仪跟前,乖巧地蹲坐在地面上,眼睛恢复了些神采,只是瞳仁深处似有一抹暗色挥之不去,他下巴的毛发浸湿了一块,则仪从置于石头上的包袱中取出手帕,轻轻地擦干他的毛发:“白虎君,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吾本无名讳,自是随师姐称呼。”小白虎略显萎靡不振,但强撑着上半身。
“你的皮毛如此雪白,如天上满月散落在人间的光辉——皎洁、清幽,我唤你寒光可好?”
小白虎紧紧地依偎在则仪的膝盖上:“吾无异议。”
则仪背上包袱,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前行,白虎寒光如影随形、寸步不移地追逐着她的脚后跟。
则仪不动声色地加宽了步子,但那白虎却还是附上身来紧贴着则仪那皮包骨的脚后跟。
则仪拥有的感应术让她嗅到了腐朽和灭亡的味道——那是煞气,她不敢低头看,胸膛中的心脏越跳越快,她开始分不清那是因赶路而增速,还是因为恐惧而慌乱。
则仪想:“幸好从观星楼进入玉叶山的地界也只消用上半个时辰。”
饮尽了葫芦中半满的泉水,她恰好到达了两山相交的一深涧处,越过了这飞流直下的深涧水便算是到达了玉叶山的地界。
她忍耐着口中饥渴和唾手可得的泉水,趟过这深涧,才停下了步子,那白虎被涧水淋了个半湿,也紧随其后,过了这涧水。
则仪伫立,喘息须臾,往前走了七、八步,在她背后,寒光这回倒是不贴着她了。
则仪心想:“很好,这回那白虎应当是停留在原地了。”
则仪感知到身后的浊秽之气隐隐约约地增加,而她的双眼却沉溺于眼前寒澈澄清的涧水中,内心愈发平静:“我所真正等待和忍耐的,不过是你这‘邪祟’露出破绽的时机。”
她以毫无防备之心的姿态,把包袱卸在地上后蹲下。
一手用葫芦装水,一手悄悄地从包袱中寻找裹着两条铃铛的布包。
则仪摸到布包的瞬间,便把那布包稍微往上抛,布包被风掀开,她单手伸进其中,仅用单手便牢牢抓住了两条红绳。
而这个瞬间,则仪看着那膨胀成两人高的白虎以万壑争流之势朝她袭来,心中惧意丛生,她没料到在这个神仙归位的时代,还存活着力量肖像几分仙人的“邪祟”,受威慑于那份力量,在恍惚之间,她仿佛看见了神兽降临。
只一瞬,则仪马上清醒过来,反射性地将另一只手中的葫芦砸向那白虎。
可惜则仪的葫芦空落在地上,而那白虎却落在她左前方,则仪定睛一看,白虎与一只黄虎开始缠斗起来。
白虎的体型远远大于黄虎,他足以将黄虎笼罩,两掌并下,那偷袭的黄虎瞬间头盖骨俱裂,脑浆迸发,血溅一地。
白虎缓缓转过身来,铜铃般的硕目中散发着璀璨炫目的金光,摄人心魄,如邪祟,又如神兽。
则仪强忍着想要后退的恐惧之意,她小声地唤他:“寒光,谢谢你。”
那硕大的白虎缓缓朝她走来。
则仪双手缠着巫铃,内心焦灼不已:“安神咒的效用恐怕不足以使他沉睡,然而短时间内也难以完整地施展一套祈神术。”
这样的距离,她根本逃不开,则仪当下心一横,打算死马当活马医——施展安神咒。
可则仪正急得不能自已的时候,那两人高的猛兽在眨眼之间变成了一小团白虎。
“我错过了什么?”则仪惊讶至心如止水,她有些可惜自己没能亲眼目睹那变幻的瞬间。
“这下省事了。”则仪轻松了许多,因为她看到退化成小白虎的寒光挽着她的脚踝,似在贪恋肌肤相抵的温存,双目紧闭,神色餍足。
则仪小心地拖着小白虎,挪动自己的身体,捡起了自己的葫芦。她环顾四周,被涧流下端处的一道金光闪到了眼睛。
她用葫芦给小白虎喂了点水后,寒光睁开了眼睛:“师姐?”他眨巴着眼睛,眼中似乎还带着歉意:“路程好长,我太累了。”
则仪心不在焉:“寒光,师姐明白,乏了便多喝些水吧。”则仪持着葫芦的左手微微颤抖,心道:“拙劣而虚伪的托辞,我看你能装到几时。”
眼看这“邪祟”从她的脚踝上下来了,但还是紧跟着不放,她为了镇静慌乱的情绪,灌了口泉水,而后才能够坚持走向涧流下端,那儿恰好有颗果树。
她强撑着咬牙爬上果树,眼看那“邪祟”没有跟着她爬上树,她停留在树上,装作挑选果子的样子,转念一想,脑中酝酿出了个对策,继而摘了几个果子,下了树。
她带着几个果子,左右环视,锁定了某个位置,她踏进了那处,弯下腰冲洗果子,不出她所料,那“邪祟”也跟着她踏入了涧流中的同个位置。
在涧流中紧密排布着的众多石头中,惟有一块石头展露了晶莹的镜面,则仪连换了几个姿势,就等着那“邪祟”踏在那块石头上。
则仪从余光观察到那白虎的前爪踏在了那石头之上,可让则仪始料未及的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白虎触碰到那石头的瞬间,从一团活物迅速生长成了一个八尺大汉,如泰山压顶般从背后把则仪压在了水面里。
则仪被涧水夺去了彻底的呼吸的空间,涧水寒冷入骨,她与死亡仅咫尺之遥:“我的生命竟如此廉价吗?”这念头一闪而过,与死亡的接触也一闪而过,压倒她的重物很快就离开了她。
则仪双臂撑于涧流中,狼狈不堪地大口喘气。
一只宽厚的手掌将则仪从水流中拉起来,则仪看清了手掌主人的脸,不出所料,就是那个发狂的野人,只是他的黑色长发变成了白发。
他说:“师姐,辛苦摘的果子,不要弄丢了为妙。”他不着一缕,却坦然自若。
则仪接过果子,把每一寸果肉都啃尽了:“寒光说的是。”她又接着说:“虽然我与寒光姐弟相称,有义结金兰之好,但你我始终男女有别,况且师姐还是尚未出阁的女子,师弟能否给师姐个方便,转过身去呢?”
寒光依言转过身去了。
则仪把葫芦塞进寒光的手里:“寒光,帮忙把葫芦装满水吧,我爬树上多摘些果子。”
寒光道:“吾会照做的,师姐。”
则仪又费了一阵功夫爬到了树上,到了这个时候,她的身体已是疲劳至极限,可她还是强撑着一口气,势必要在树上把那木块烧了,她先从包袱翻出了火折子,却没有在包袱中翻出那块融入了一缕白虎毛发的木块。
她不死心,把包袱掀了个彻底,以至于失手落下了火折子,则仪伸出头,眼看着火折子从树上跌落,火折子没有如则仪料想的落入草丛中,而是稳稳地落进了男人的手里。
“是寒光。”则仪冷冷地想。
“师姐,你的火折子掉了。”寒光接着说,“不如吾帮你递上去。”
则仪平静道:“现在单有火折子,对我也没用了,缔结了‘主宠之咒’的木块丢了。”
“师姐说的可是这玩意儿?”寒光伸出他背着的手,两根手指捏着的赫然是连接着两人关系的木块。
则仪微笑:“原来是寒光捡到了我丢失的木块,我正想烧了这木块,还你自由,将寒光误认为开了灵智的动物,真真是师姐犯了错。”
“师姐何错之有?吾既然参与其中,吾的意愿和师姐的意愿就是一致的。”
则仪这回勉强笑也笑不出来了,她冷着脸:“这‘主宠之咒’属实委屈了师弟。”
“吾理解师姐的良苦用心,但巫咒已成,岂可朝令夕改?”寒光嘴上客气,眼中却是冷意森然,瞳孔中混沌的浊秽之气疯狂地涌滚翻腾。
则仪心下无味,她想:“我既然已经将你这‘邪祟’带出了观星楼,维护了师门清净、使六师姐免受邪祟危害,兼之缔结巫咒时,山神并未介入中止这‘主宠之咒’。于我而言,也无所谓解除、不解除这巫咒了。
于是她只道:“罢了,寒光君若是愿意,我也无需置喙。”
她迅速结束了话茬,捎上包袱,从树的另一侧下到地面,欲想往玉叶山的方向行去。
只是则仪没有料到,她双脚刚沾上地面,她便两眼一黑,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