黏腻的炎夏。热浪随着嘈杂声袭来。像沉在海底。水汽挤走了每一粒空气。柏油路面上所有物件都被烤得失了真。没有凉风吹散热气,没有层云遮挡烈阳,万物只能在一片模糊中忍受这无止境的煎熬。
真他妈让人想死啊。
彭柠坐在花坛边上,贪婪地霸占着那一小方树荫,右手使劲扇着从招生办那儿讨来的扇子,后悔自己没带台大功率电风扇。
这天是c大新生报到日。
他像一台老实录像机,沉默地看着眼前掠过一片片衣角。他是有任务的。他要“接待”来报道的一位“朋友”。
那人的车还有两个小时才到金城。无聊当头,他选择提早在学校等着,也是找了点事儿做。
脚边放着十分钟前买的汽水。冰镇的效果已荡然无存,只剩温热的带着水珠的铁皮昭示着罐内的液体已多么难以下咽。
有一只黑猫奔进他所在的那片阴凉。一双湛蓝浑圆的眼睛盯着他,小心翼翼地向他靠近。
他放下扇子,两手搭在膝盖上,静静看着那只猫缓缓伸出左前爪,试探地推了推易拉罐。
“这不好喝。”
那只猫可能被他的语气吓到了,连着向后缩了好几步,微微拱起背脊。一双眼睛依旧盯着他。 “渴吗?”
“喵呜……”它小声叫了一下后再没反应。
一人一猫就这么呆着。
半分钟后,他干脆放倒了易拉罐,什么话都没说。不多久就见那只猫慢慢挪过来,舔了舔从瓶口淌出的汽水,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真喝啊。”
他将易拉罐从底部轻轻抬起,更多的汽水流了出来。
“真是贱命一条……”他抬手摸了摸那只猫的头顶,嘟囔道,“别人给的东西不能随便要,知道吗。”
等到易拉罐里再也甩不出汽水,他看了眼手表,最后摸了摸那只猫,起身拍掉裤子上的土,迈步离开,顺手将易拉罐扔进了垃圾桶。
“咣——吱呀——”
彭柠推开宿舍门,一股凉风扑面而来,甚是舒畅。
罗远躺在床上,老早就听见开门的声响,等了半天却不见人影,反倒感觉宿舍里越来越热了。他探出头,看见一个人闭着眼站在门口,双臂大张着,任由风扇将短袖吹起一个鼓包。
“不是……柠哥?彭大爷?您快进来吧,您这吹个风把我好不容易积攒的冷气全给放了哈,我连窗子都没舍得开。”
彭柠眼睛都没睁,淡淡回到:“等着。”
“哎哟我的天老爷,”罗远重重倒回床上,双目无神地盯着天花板,“这大热天,要不是暑期调研我肯定不在这时候来学校……哎我说,这届大一可真惨啊,这么大太阳照着,军训不得晒晕一大片儿。”
彭柠关上门,顺手将一瓶汽水扔上对方的床铺。
罗远一个猛子直起身,跪坐在床上,双手捧着冒冷气的汽水对他鞠躬。
彭柠被他这一举动惹笑了:“别拜了,没死呢。”
罗远两口解决完汽水后,打着气嗝问:“你那朋友接到没?”
“没,他还没到。”
罗远还想问,一阵手机铃声乍然响起。
“妈。”
“柠柠啊,接到你阳阳弟弟了吗?”
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热情与关心,彭柠捏了捏鼻根,老实答道:“……还没有。”
彭女士的声音立马拔高了好几个度:“这怎么行呢!他是不是还没到啊?你阳阳弟弟第一次上大学,你一定要多照顾他啊,唉,你又不是不知道……”
“好了,妈,”彭柠及时止住了母亲的煽情发言,任命地叹了口气,“我会照顾他的。”
电话被挂断后,整个房间陷入了安静。
只剩旧风扇在房顶吱呀地运作。楼外的嘈杂被窗户层层过滤,在楼内的人听来就像一出卡屏的影片。
过了一会儿,彭柠轻咳一声,问道:“到时候……我该怎么说?”
“啊……”罗远正在走神,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什么怎么说?”
“就是见面了我该说什么。”
罗远摸着下巴,眯起眼睛:“这得看你俩熟不熟了。”
“……不太熟。”
“那……”他抿起嘴,“先随便问问吧,最近好不好啊,父母身体怎么样啊,或者…”
“不能问。”
罗远被对方没来由的一句嘟囔打断了思绪,“啊?”
“…没什么,我知道了。”
“哦。”罗远刚要躺回去,听到对方问:“你要一起去吗?”
“我?行啊,刚好没啥事儿。”
彭柠拉开门,攒聚了许久的热意一拥而入,将适才一方凉爽赶得无影无踪。
“走吧,他应该快到了。”
他这话说得很轻,恰好与楼外的鸣笛声重合。
一片嘈杂中,他不确定对方有没有听到。
彭柠又坐在了那处花丛边上。这片树荫变大了些,地上还能看到汽水留下的淡淡湿痕,那只猫早已不见了踪迹。
“哎呦喂……”罗远一屁股坐在他旁边,“你那朋友现在在哪儿啊?”
“我问问。”彭柠照着母亲发的号码打过去,不出几秒就被接通了。那头充斥着杂乱的背景音,说话声,轮子擦地声,笑声,风声。
“您好?”一道略显沙哑的声音小心翼翼地传来。
他想到了那只猫。
“是万茗阳吗?”
几分钟后。
“彭柠哥。”
看到来人,彭柠很难将他与五年前那个小孩儿联系起来。
高了,壮了,白了。但这些都不重要。
他盯着对方的双眼,拼命地想要挖掘记忆中葡萄架下那张铺着碎光的笑脸。可总有一层幕布横梗在中间,灰沉沉的厚重的幕布遮挡了一切,也把一切都拦在了外面。他能看到的,只有一双和记忆中一样墨黑的瞳孔。然而就是这唯一的旧物,也不似先前般天真热情,而是警觉又胆怯地观察着一切,像极了花坛边那只黑猫。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脑中斟酌了些许词句,却都说不出口。
“彭柠哥?”
直到被罗远用肩膀撞了撞,彭柠才回过神。
“啊…嗷,你好,这位是我室友,罗远。”
罗远热情地伸出手。
“学长好,我叫万茗阳,草字头的茗,太阳的阳。”
罗远看着对方与他人格格不入的小型行李箱,问:“唉…你行李带这么点儿啊?”
“没什么要拿的。”
“行,带你去宿舍。”
罗远凑到彭柠身边,低声说:“你这朋友有点儿帅啊。”
彭柠正在走神,随口敷衍了句“嗯”。
新生入学琐事很多。三人前前后后忙完已经晚上了。简单吃了饭,看着万茗阳上楼后,彭柠和罗远朝他们宿舍楼走去。
“想什么呢?”罗远轻轻撞了撞对方的肩,“从见到小万开始你就一直沉着脸,不开心啊?”
能说什么呢。想遥远梦幻的过去,想不堪入目的现在。他没开口。
“问你话呢?”
“……想你妹……”
“哎呦我…你要想我妹我可急了啊!你不会真…”
“想我弟行了吧,想我弟,”彭柠拍了拍搭上自己肩的手,“走,回去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