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颜承礼手拿着白酒杯,在寿宴的场里上下纷飞。
承礼的家庭有些复杂,爷爷奶奶是纯正的广东人,父亲在加入世贸那年攒了些小钱,一路北上,来到江南大展宏图。创出一番事业后认识了出身富裕的母亲,生下了他。因着父亲的事业在长三角,母亲也不习惯广东的气候,一家人便在海市定居。刚生下颜承礼的那年,颜母似乎有些产后忧郁,一直不愿意和他呆在一起,倒是外婆心疼,隔三岔五地带身边养,因此颜承礼和他外婆是最最亲近的。
这不,今天的寿宴,由颜承礼亲自操刀。他知道外婆最近特别喜欢还是剧团的殷派小生,提前好久约了剧团经理王芳洽谈,定好了今天包场的演出。
颜父和颜母挽手进来的时候,颜承礼刚刚和几位投资合伙人喝完第三杯啤酒,他微笑地提了一下酒杯,准备找方永安他们透口气。转头,正好迎面看到自己父母走进来,得体的衣服和情侣的首饰,脸上那犹如系统设定般标准的笑容,不管从什么角度看,都在脸上写着“我们很相爱”五个大字。
颜承礼面色凝重,末了长叹一口气,这才走过去。“爸,妈!”
颜父点头,“今天办得不错。上回研发的那个提案做得也不错,我过来的时候,你方伯伯、侯叔叔都在夸你,再接再厉。”
听得这话,颜承礼的眼神暗淡了一度。他勉强提起嘴角,“知道。”
颜母今天穿了一条浅色的奥黛搭配脖子上的玉牌,玉牌的水头极好,在灯光下通透而净彻。她特地改了些妆容,用樱花粉和杏色稍稍柔和了脸部的硬朗,眉头也换了浅棕,让整个人看上去亲近而温和。“外婆呢?”
“外婆刚刚和小姨聊了一会儿,现在正在楼上休息呢。”颜承礼的手心微微冒汗,握着酒杯的指尖稍发白,人站得毕恭毕敬的。
听到这话,颜母的嘴角微微下沉,她朝身后的助理看看,这才又恢复了之前的笑容。“外婆大概是累了,我去看看她。小张,把礼物带上去吧。”说完,她拍拍颜承礼的肩膀,“是7点开宴吧?一会儿我带外婆提前下来。”
颜母刚走没多久,颜父也看到了生意场上的伙伴,提溜个酒杯就赶了过去。
颜承礼望向分道扬镳的父母,忽然间心里感觉空空的。那种奇异的空虚感让自己有些迷茫和混沌,他害怕这种混沌感,着急忙慌地给自己灌下一杯白酒,妄图在呲牙咧嘴的辣意里捉摸到几丝清明。
“承承?”
正混乱的时候,远处的声音把颜承礼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慢慢抬头,看到梁煜和他的父母走过来。
梁煜的父亲是海市顶尖大学里的教书先生,教的是生物和化学专业。他特别符合世人对于大学教授的普遍映像,发量不多,常年带着一副黑框的眼睛,身上打扮的干净而简洁。而梁太太是学校教务的学生主任,平日里主管学生事务,学生很喜欢她,都觉得她亲近又可靠。
颜承礼和梁教授一家人很熟,他当年就是梁教授教出来的学生,主攻生物科学的高材生。两家人的关系很好,有的时候连梁煜都吐槽,觉得父母偏心颜承礼多些。
“承承啊,”梁太太走过来,开心又有点担心地看着颜承礼,“今天这个活动真不错,你外婆肯定开心得不得了。不过,你累不累?搞这么大的活动,听小煜说,一会儿还有你外婆最喜欢的越曲啊,真的太厉害了。”
梁太太有些碎碎念,可是挡不住的心疼从话语里透露出来。她拉拉颜承礼的袖子,又抚平他因为敬酒而翻起的领口,看上去就像是平常百姓家里的母亲在担心身挑大任的小儿子一般,激动又忐忑。
“妈~”梁煜在一边听得嘶嘶咧嘴,“您别把承哥当小孩子了好嘛?这哥哥现在已经是总监级别的了,别总当他是以前小屁孩那样的担心啦。”
“这怎么叫拿他当小孩子了,他做的好就是好,累就是累,我这个做阿姨的关心几句都不行啦?哪像你,关心你几句,你觉得烦。”
一听母亲又叨念上了,梁煜忙不迭地让父亲带母亲先去休息区。他回头和颜承礼叹苦经,“你是不是给我妈吃什么迷药了?她对你比对我这个亲儿子还要好!”他天生娃娃,生气的时候眼睛圆圆的,好像两个铃铛,“你还笑!”
“谁让你当年不听师母的话,自己要报IT专业的?”颜承礼微笑,他好像突然明白自己之前的那股茫然是因为什么,“老师本来还等你继承衣钵呢,谁知道你跑去和代码打交道了。”
“我是块什么料子,我自己还不知道嘛?我连光合作用的表达式都背不下来,你还让我学生物科学。不如你要了我的命吧!”梁煜恶狠狠地咬下口苹果,“颜伯伯和颜伯母都到了?”
“到了,我妈在我外婆那儿,我爸找他的商业伙伴了。哎,去打个招呼?”
梁煜“切”了一声,“一会儿吧,我带我爸妈上去跟你外婆贺个寿。你先帮我打个招呼吧,看看你妈什么时候不在,你知道的,她不待见我,我可不想让我爸妈跟着我受冷脸。”
“哎呀,”颜承礼打哈哈,“我妈就那个脾气,你……大人大量哈。”他拍拍梁煜,“倒是我外婆,时不时念叨,哎呀我外孙那个长得怪怪的大学同学怎么最近不来看我了?好久没来了,都没人给我表演机器人魔术了。”
“什么变魔术,那叫AI模型……”梁煜兴奋起来,刚想说什么,被颜承礼提掌刹车,他惺惺道,“算了算了,你们不懂IT的魅力!”
说笑间,方永安和汪执樾也加入进来,方永安还很夸张地用白酒杯跟颜承礼碰碰,“哟,现在就开始喝白的?”
颜承礼摇摇头,看了一眼远处的父亲,“清醒一下。”他抬头,见母亲和外婆都走了下来,便知道时间离开席差不多了。“要开始了,我先去准备。你们帮忙照看着点儿。”
才走几步,古老的机械钟发出钟鸣。七点了,好戏开场了。
这次的寿宴,重头戏是南星的《十八相送》,但是前面也安排了不少其他的唱歌表演开场戏。颜承礼坐外婆边上,一边布菜一边给外婆介绍。顾老太太听的合不拢嘴,时不时地摸摸颜承礼的头,夸他一句好外孙。
临到中间了,锣鼓点儿一响,便有那些有眼力见的人在台下叫好。不一会儿,南星牵着沈萋萋上台亮相。顾老太太一下子就被抓住了眼球,直卜楞登地往台上看。
舞台上,南星的女小生穿了一件白色的书生服,扮相英气利落,而沈萋萋换身粉色的衣服,眉眼间却还是花旦的打扮。两人虽都是女生,但一个是女小生,一个是女花旦扮男装,这扮相和身一眼就能区分开。顾老太太开心得不行,眼底的光清亮得像是五十年前第一次见颜承礼外公时候的模样。
亮相完毕,越胡的声音缓缓响起,沈萋萋的折扇在手里舞了个花,开腔唱了第一句。
顾老太太跟她打上一会儿节拍,回头和颜承礼八卦,“南星换了搭档了?”
“外婆你听出来啦,”颜承礼无奈,“没换,只不过虹姐开场前低血糖,不得不让她师妹顶上来了。”
“我说呢,”顾老太太笑,“我老太婆的耳朵不应该听不出来晓虹的声音啊。”老太太笑颜摸摸颜承礼的额头,“给我过生日,我家承承费心啦。”
“外婆你和我客气什么呢?”
老太太笑而不语,慈爱地看了一会儿孩子,这才问道:“兮然啊,不着急出差吧?明天三人来家里吃顿饭,承承好久没吃到我的手艺了。”
颜母听到母亲这么说愣了一会儿,她看看颜父又看看儿子,脸上有些为难,“妈,下周栀奖准备提名,我是评委会的,好不容易今天请假赶回来,明天得赶回北京和他们开会呢。”
“这会有什么好开的!”顾老太太佯怒道,“你们栀奖有评出来我喜欢的演员嘛?三年了,我喜欢的演员一次都没拿到奖。”
一听这话,众人都乐了。方永安笑眯眯地给颜老太太倒杯茶,“顾奶奶,这不正显得这奖公正嘛,您看颜姨是评委会的,都没把这奖乱给人。”说完就被顾老太太赏了卫生球。
“那……外婆,依你看谁能拿呀?”
“当然是南星了,去年那个《双天涯》,多好的戏!有情怀有抱负,唱腔设计也好啊,一看就是要拿奖的,谁知道被隔壁的小朋友拿下来了。南星多难受啊,今年她都没有再拍新戏了。”那气呼呼的样子惹得主桌的众人都忍俊不禁。
“老戏多打磨打磨,说不定比新戏更出彩,”颜母漏了一句,“妈,你也别光顾着看南星,那个隔壁唱京腔的小姑娘可厉害了,能打能唱能演,十几个鹞子翻身下来,喘气声几乎听不见,高腔都扎扎实实的,去年不知道多少的专家都在夸她。
正在此时,台下的叫好声打断了母女间的对话。梁山伯和祝英台依依不舍地送到凉亭,交换了蝴蝶扇坠,这才落下了十八相送的帷幕。戏台上站在左下场口边的沈萋萋笑意盈盈,杏眼往站在右下角的南星那儿看去,目光沿着既定的路线正好稍稍略过主桌的颜承礼,满含期待,嘴巴里念叨着,“梁兄你花轿早来抬。”。颜承礼眼神恍惚了一下,薄薄的单眼皮翻起来,锋利的眼角带着眼神往沈萋萋那儿看过去,似乎隐含些许探究。
演出很成功,除了《十八相送》外,南星和沈萋萋还联手演了一出传统老戏。老戏的剧情轻松又热闹,顾老太太坐在台下哈哈哈地笑个不停,看南星和沈萋萋谢幕,她还有些意犹未尽,让颜承礼和他们说,卸了妆再出来清唱一段。
这不,等其他的节目表演完,两人又一次站在的舞台上。
南星一身传统的中式小唐装站在台前,稳重又优雅。
小姑娘和南星的打扮十分不同,鹅黄色的一件轻纱中式连衣裙,胸口处点缀了几颗盘扣,腰间却做了收口设计,百褶A字裙摆上绣了几朵迎风盛开的白色杜鹃花,既古朴又时尚。颜承礼的脑海里一时想不起刚刚开台前和沈萋萋见过,不禁多看了几眼。
越胡一响,沈萋萋侧脸用兰花指挡住了半边脸,另一只手拇指和中指揉捏胸口垂坠的装饰布条,羞答答地开口。原来是他们剧团上个月刚上的新编剧《双天涯》。
顾老太太熟悉,一边哼着一边拍腿打节奏,看眼前的两个年轻人吟诵才子佳人互吐倾慕,私定终身的戏码。她看了会儿,回头打趣:“承承啊,你看看人家郎才女貌,成双成对的多好。”
颜承礼一听就知道顾老太太的意思,抿嘴偷笑地准备转移话题,还未开口,就听到颜母接口:“可不是嘛,妈,我也时常和承承说,可以考虑考虑成家的事儿。”
“哦。”颜承礼僵了僵,再没有打趣的兴致,应了一声就下去了。
顾老太太没说话,她瞅瞅外孙,又看看女儿,不紧不慢地放话,“也不着急啊,正是忙事业的时候啊,你说那刘邦47岁沛县起义,吴承恩30岁才有写书的想法,越王勾践40几岁才打败吴国。我们家承承,年纪还小呢……”
“妈!”
颜承礼在一边嘿嘿直乐,冲颜老太太撒娇,“外婆说的是,我还小呢,等我50岁了找媳妇,70岁送您重孙子重孙女上北大。”
顾老太太曲手刮刮颜承礼的鼻子,“小精怪,70岁了,外婆都不知道在哪儿了,哪能看得到你的孩子……”
“呸呸呸……”颜承礼急急忙忙打断顾老太太的话,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个小木块,往顾老太太手里凑,“大吉大利,外婆快,碰木头!”他做完一系列动作,这才长舒一口气,“今天是您的大日子,您可不能这么乱说话啊,我还想让您看看重孙重孙女呢。”
顾老太太笑了几声,这才低声说道,“外婆没那么多要求,只要我们承承高兴,外婆都高兴。”
刚说完,台上的越胡也好像有灵性一般地停了音,台下众人抬眼,就看到南星带着沈萋萋齐齐给顾老太太拜寿。沈萋萋圆圆的眼睛弯起来,露出左边嘴角的一个梨涡,笑容天真而甜美,身上鹅黄色的连衣裙在舞台灯光下好像带了一层绒圈,显得温暖而又美好。
颜承礼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的感受,他呆呆地望了一会儿,这才低声重复道:“沈萋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