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暴的洪水足足在敖城肆虐了十多日才收手,小城如今一片狼藉,街道上空无一人。
不知何时,一人着玄色道袍出现在大街正中央。
一手捻胡,一手托盒,看起来颇有些仙风道骨。
那人手拿的盒子通体赤红,其间隐隐流转着神秘繁复的蓝色光纹,细细聆听,盒内仿佛有山洪爆发之声,又仿佛有巨浪吞天噬地。
“夫诸,你这孽障,你所欠下的情债恐怕再难还清咯。”玄罗道人摇头叹道。
“死老头,用尽卑鄙下流的手段困住了我就算了,还在这装神弄鬼。”夫诸气不打一处来。
夫诸善控水,所到之处必定水患泛滥,因此背上了累累恶名,修道之人见之必杀。
偏这家伙生性不羁,四处大摇大摆游窜。因其人形俊美非常,有天人之姿常被认为是仙族。
坊间传说,在大雨滂沱之时,有缘人能在某座树木蔽日的山上一睹夫诸风华。
柏菀枝前世是个叫绿萝的樵女,父母早亡,打小就在深山中独自过活。
初见夫诸那日,本是个大晴天。
绿萝背着一筐柴往山下走,婉转悠扬的女儿调飘荡在曲折的山路间。
不曾想,她跟一伙刚洗劫完村庄的土匪撞了个正着。
一个个如狼似虎的恶人见了绿萝两眼放光。
那为首的癞头刀疤脸一把掐住她纤细的脖颈,长舌扫过下唇道:“小娘们,兄弟们正想着找点乐子庆祝呢,偏你就出现了,真是缘分啊!”
绿萝倔强地拧过头去,忍受不了一丁点那些畜生下流恶毒的目光。
“哟呵,这小妮子还挺辣!”
“辣一点才有劲嘛!今儿这就叫做天公作美,促成这么一桩妙缘,让爷先来尝尝你的滋味。”刀疤脸咂咂嘴。
哗啦啦的狂风突然大作,一阵暴雨破空而来,刚刚的晴日竟不见半点踪影。
“尔这般低下的东西,怎敢提缘?真是罪过。”银白的发在雨中纷飞,慵懒的嗓音隐着杀意。
“谁?是谁!快......快出来,别在爷面前装神弄鬼。”刀疤脸声音发颤。
“哼,玄罗那老东西下手还真重。”夫诸低吼一声。
“本座向来是个滥杀无辜的妖怪,又加上今日心情实在不爽,你们这些脏东西就和雨葬在这山上吧。”他不屑地笑,好似在闲话家常。
一时间绿萝只觉眼前颜色变换,雷在怒号,天柱倾倒,无穷无尽来自远古的水扑天卷地,吞噬一切。
绿萝醒来后,好长一段时间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恐怖得不能再恐怖的梦。
直到看见满身是血的夫诸,一个踉跄昏倒在她旁边。
她才意识到原来这一切真实发生过,民间远古传说中有这样一种兽,其状如白鹿而四角,名曰夫诸,见则其邑大水。
黑暗中那俊美又脆弱的男人忽然幻化成一匹银白神鹿,此刻正狼狈地躺在地上瑟瑟发抖。
她上前想将他移到一个稍干净的地方,然而手指一触到他的肌肤便有一股剧烈的、无边无际的痛苦和孤独将她紧紧包裹住,那是他身上跨越时间长河的古老诅咒。
绿萝握住他的手低声道:“我们可以相互救赎......”
山中的时间过得没有概念,夫诸没有丝毫转醒的征兆,一片死气。
但绿萝坚持每天采洞口的野果为食,集露珠为饮,不曾有过一丝离开的念头。
偶尔还会带来几朵娇艳的花儿放在夫诸的身边,她想,生命的活力总是能互相影响的。
夫诸醒在一个小雨淅淅的清晨。
绿萝正捧一把野花踩着轻快的步伐,然后两人的视线相遇了。她下意识地冲向他,一骨碌地滚进他的怀里。
凶兽夫诸愣住了,谁能告诉他这人类女子是谁?现在是个啥情况?
幸好夫诸大人沉着冷静,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细细回忆了一遍。
“你为何不下山去?”因久未发声而略有些嘶哑。
“我无处可去,你救了我,又身受重伤,我自然要留下报恩。
绿萝的执着让夫诸一阵好笑。
“你可知,我挥手便是成千上万人的性命,你跟着我,保不好哪一天我心情不好就要了你小命。”
绿萝凝视他许久才说道:“你救了我,你不是个坏人,”
夫诸有些不屑:“我生生世世和恶咒纠缠不清,救你不过是心情使然。”
绿萝丝毫不在意他的话,紧紧地拉住他,强行在他手上罩了一个羊胡子草编织成的手套。
夫诸心中讶然,这丫头看着瘦不拉几,弱不禁风的,力气倒是怪大,他不动法术甚至不能挣脱开。
春花开夏花盛秋月明冬雪落,他们就在山中生活。
绿萝同他说,山中生活与在山下无异。
夫诸嘲笑她“山下你这般年纪早该嫁作人妇了。”
没想到听了这话的绿萝,小脸霎时绯红,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小姑娘羞涩慌乱的样子看得夫诸心情大好,想让她更不好意思一些,于是他说:“倒不如你嫁给我。”
绿萝眼睛瞪得圆圆的:“你......你可知成亲意味着什么?”
夫诸撇嘴:“你答应是不答应。”
她连忙抢答:“答,答应便是。”
“你你你,结巴了哈哈哈哈!”
皎月为证,花草为媒,二人在山洞外拜了天地。
夫诸用术法为两人换上喜服,仙草之露替代合卺酒。
“夫人......”明明是蜜一样的语调,眼里却没有丝毫的柔情。
绿萝抚上他的脸,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她好怕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天公作弄人,当天晚上玄罗道人就找到了他们。
夫诸怒极“死老道,你究竟要追我到什么时候才肯放过!”
“不死不休。”
夫诸法力暴起,二人大战三日。
绿萝被老道用术法绑在石柱上不得动弹,她不停的乞求他放过他们,哭到泣血。
未曾恢复全部法力的夫诸不敌玄罗,被收进无妄盒。
她在玄罗临走时忽然出声:“我知夫诸背负深重罪孽,我愿替他全部受过!”
玄罗不由得直叹息“姑娘这又是何必?你明知他与你不过是做戏,妖兽修行尚浅哪懂情之一字,不过是邯郸学步罢了。你如今及早下山,也好开始新生活啊!”
绿萝凄惨地笑。
“我......我自然是知的,可我心悦他。”
玄罗长叹“这情之一字实在害人不浅,你可要知道,他引得滔天洪水埋葬了一城百姓,这血海之罪你也敢承担!”
绿萝伸出手,指向天空。
“老天待我不公,自生来,我便没有感受过丝毫温暖,无父无母、无亲无友。唯遇到他,我才真正感觉到这麻木的身体还存活于世。无论什么,我自愿替他承受。”
玄罗看着她,摇头道:“天命不可违,轮回不可改。使你代他受过,乃是触犯天规,我要折损修为的。”
绿萝惨笑:“我亦不会独活。”
眼前的绿萝忽地让玄罗想起了当年那个对他掏心掏肺,却被他视为修道阻碍的女子。
为了隐瞒他的行踪,她最终死在了妖怪手上。
那女子也曾对他说过“你若身死,我亦不会独活。”
玄罗一时心神大乱,无妄盒中的魇妖伺机而起,蛊惑人心。
玄罗在幻觉中看到她向他伸手。
他怎能拒绝?
轮回改命,逆天之术发动,玄罗半条命尽去,成仙再无可能。
“也许这就是报应吧,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他自嘲地想。
绿萝在光影中感激地冲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