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号,醒醒啊,我说95号!给爷装呢是吧。”
浑厚的男声在柏菀枝耳边不停地响起,但她无法找到声音的主人,因为她正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中摸索穿行。
她不记得自己这样走了多久,只有恒久的浓雾,无止尽的行走,不能停歇。绝望和孤独将要磨灭她最后一丝理智和人性,她感到身体越来越累,几乎快要倒下了,她知道届时自己将与这大雾永远融为一体。
“丫真挺能装哈,嘿,给爷气笑了”男声有些气急败坏。
“让我来!”这次是清亮的女声,听起来有些雀跃。
女声才止,柏菀枝就发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变化,越来越轻盈,悬浮起来,慢慢地往上飘。一眨眼功夫,就飘到了大雾的上空,这下一切都能看清了。
那是一整片茂盛的森林,它的四肢百骸都渗透了雾气,柏菀枝想难怪她一直找不到出口,那森林无边无际,东西南北都是死路,只有往上才是正确答案。
一阵瑟缩,柏菀枝缓缓睁开眼,视线有些模糊,依稀能辨是出两个人影,一胖一瘦。
“95号,不装了行吗。”是“梦中”不断听到的浑厚男声,柏菀枝觉得亲切又激动,一把抓住了男人的手。
“哎哎哎干啥呢,□□公职人员是不?小心再给你送回无恨森啊,给我撒开!”男人挣脱半天没挣开。
“95号,先办正事再泡男人。顺便一提,我私以为你眼光真有些问题。”
柏菀枝看清,眼前说话的是一容貌清丽的女子,笑眯眯的,额间一点朱砂痣。
“小女菀枝,感谢姑娘,嗯......侠士救命之恩。”柏菀枝起身,对着面前二人盈盈一拜。
两人对视一眼,当下了然。
“95啊,我现在很正式地给你来一段欢迎词哈。”男人胡撸了一把黑亮的络腮胡,清了清嗓子。
“无名氏,此为无间地狱。尔罪大恶极、天地共憎、神鬼欲杀故坠落于此。尔本须日夜置身地狱之火,受骨肉重塑又被焚烧之罪。然,我佛慈悲,念你尚有佛缘,可为众生脱苦奉献,故免除火刑,另处轻刑。”
宏亮不可抗拒的声音仿佛一道钟声,在柏菀枝的头顶回荡,震得她魂魄动荡。
“你还好吧。”朱砂痣姑娘抵住她瘫软的身体,关切地询问。
“不好意思哟,这是我的差事。”胖男人摸了摸后脑勺有些难为情。
“我,死了?”柏菀枝反复咀嚼着这段话。
“哎呀大妹子,你反应再快点可都赶上蜗牛啦。”胖男人抚额表示无语。
“你不仅死了,而且被打入地狱了呢,本来还要每天被火烧,烧完肉长好,好完继续烧。但是你说幸运不幸运,你被我和阿傍看上啦!当上一个小小公差,帮地狱做事,威风到不行!”朱砂痣姑娘兴奋地对她说。
“那个95,你也不是完全免除刑罚了啊,我们也没这么大权力,嗯......你每天还得放血喂鱼呢,忘川里的那些。”阿傍含含糊糊地说。
酒诗完全没被他的话打扰到,自顾介绍起来:“我叫酒诗,是阿傍的副手。”
“酒诗姑娘,阿傍公子你们好。我一直想知道为什么我的命这么苦,我是犯了什么罪要遭此责罚啊!”菀枝激动地颤抖起来。
“95,既已来之便安之,前尘往事皆为虚妄。你在无恨森还待得不够吗?只管做好自己该做的。”阿傍忽然严肃起来,眉宇间是不可侵犯的冷漠。
“95啊,有些事你知道又如何?非你所能改变,便是我便是阿傍也不行。乖乖的啊,以后你就是忘川的鱼女95了。”酒诗搂住她的肩膀,安抚道。
这番话好像有魔力,此时她从未如此确信过一件事,那就是她叫95——忘川的鱼女。
这是95来到地府工作的第360天。
她如往常一样,从忘川小楼也就是鬼门关区域的员工宿舍出发。
小楼里还住着专司园艺、河渡、护桥任务的三位老员工,孟婆不住这儿,毕竟作为地府的招牌人物,是享有独栋待遇的。
刚出小楼,就听见司园艺的乌龙姑娘正抱怨曼珠沙华日日开得一样,让她的审美都下降不少。
护桥的瑞吉外表一副俊俏书生长相,张嘴却是让人意想不到的南腔南调:“侬晓得伐,我这个奈何桥才难打理嘞!前几天,一对鸳鸯在上面硬是不肯分开呀,哭啊闹啊还踢打桥面,给我气得不行不行。”
乌龙姑娘感兴趣地凑过去:“哦哟,那你怎么办的呢,弄坏了要扣工钱呀。”
“必安大人恰好遇见咯,当时他正来找小南呢......”说起小南,瑞吉声音渐弱,乌龙也不作声了。
小南司河渡,工作一直认真负责,从不多事,瑞吉笑他“比奈何桥还像桥,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半天放不出一个屁,活脱脱石墩子一个。”
直到有一天,小南的船载到一个盲女。
那个沉默寡言的老实鬼船夫忽然变了一个人,神色都鲜活起来了。
他抛下河渡任务,牵着那个盲女,去为自己讨一碗孟婆汤。
他说,他想和姑娘一起轮回。
然而他生前作孽太多,没资格入轮回,小南悲愤之下砸了孟婆的汤。
后来,就是如瑞吉所说,白无常谢必安亲自来处理了。
“那以后谁来管河渡?”95好奇地问。
她从前就觉得小南是小楼里最认真负责的员工,踏实可靠,大概日后无论谁来接手,都不可能再超越他了。
瑞吉白眼一翻:“说起这个就好笑,这地府真是没鬼了,找个傻子来做事,还不如小南那个石墩子呢。”
“少提点小南,怪晦气的。”乌龙姑娘嘴上不饶人,眼里却流露几分同情。
“你看到那人了?”95发问。
“我可不会胡说八道!我亲眼看见的,那人痴痴傻傻,眼神看着就不对劲。啧啧啧,对了,他还趴在地上吃草呢,就黄泉路那边的草,这还不是个傻子?”瑞吉一脸嫌弃,摇摇手边念叨着地府里如今是没落了边往奈何桥边走。
95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沿路走来,熟悉的风景,与往常无异。直到,她准备提起裙摆往忘川边喂鱼,一个没见过的背影矗立在河边,看身形应是个男人,散着一头银发。
“喂,那边不能久站,趁着必安大人没来,速速离去。”95警告他,想是哪个新来的不愿去往轮回,这种情况95见多了。
寂静无声,一如忘川的水。
95有些生气,这可是她的地盘,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执拗的鬼。
她上前拉住这人的衣袖,思索一番,放软语气劝他:“老站在这多没意思啊,你去孟婆那边等,她那视野好,必然能第一时间找到你要等到人。”
男人听了缓缓回头,95沾沾自喜,跟酒诗学的话术果然好使。
一双清澈、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盯着95,她不禁失神,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眼神,像婴儿观察世间,纯净无邪。
“你......是新来的船渡?”她想起瑞吉的描述,试探性地问道。
男人好看的面容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便消失了,仍然保持着沉默,眼睛死死地望着忘川的水面。
“你这人,啧。”95很头疼,眼前的男人养眼是养眼,但光有一副好皮囊有啥用,不知道这是故作没听见还是没听懂。
“95!”瑞吉的声音从奈何桥上传来。
95转头,只见瑞吉立在桥头手舞足蹈,先用食指指了他自己的脑袋然后摆了摆手,脸拉得老长,很嫌弃的样子。
95忽然意会,噗嗤一声笑出来。
眼前的男人像受惊的小鹿,身形一抖。
“我是95,专司忘川的鱼,以后还要借你的船去河中心喂鱼呢,所以互相关照吧。”
说完95撸起袖子开始在男人身上摸索,“哎,你船呢?你不会弄丢了吧,那你可完了!不对,不止你,我也完了!”
男人一脸茫然,任凭95上下摆弄。
“95,你见色起意啊!”瑞吉烦人的声音又从那边传来,95不理他,继续在男人身上扒拉。
“找到啦!”95从他胸口处掏出一把指节长短的小船桨,惊喜地大喊。
男人的衣服被她拉扯得七零八落,地下、水边都是。
95抬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蕴满力量的流畅线条,两侧能看见若隐若现的两颗小红豆......“我的佛祖啊!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男人眉心拧成麻花,生气地抢过95手上的船桨,连连后退几步。
“这么大敌意,脾气还不小吗”95心想,但脸上仍然笑呵呵的。
“这位兄弟,我是在帮你找船呢,你看你紧张的!我也是地府的差使,你是白无常谢必安带过来的吧,必安大人经常夸我做事认真负责呢,咱们可是一家人!”95说得口干舌燥,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有辩才。
谁知,男人只是摇头,丝毫没有放松警惕。
95暗暗盘算,又开口道:“我知道了,阿傍!是阿傍送你来的吧,那更有缘了,我是阿傍朋友。”说完95观察他的反应。
男人听她说阿傍,神色忽然放松下来。
95瞧着有戏,一把夺过船桨往水里一扔,一艘小船赫然出现。
“你瞧,我没骗你吧,可不是抢你东西,帮你呢。”95得意道。
男人看着那艘船出神了一会,忽然使劲拉过95的手就往船上走。
“哎哎哎,你干嘛啊。”
男人力气出奇的大,95连掰带咬也没挣开他的手。
直到男人将船划到河中心,95才意识到,这个小哑巴是记住了她说的话,要带她来喂鱼呢。
“这人真有意思”95心想。
“你叫什么名字,以后我怎么称呼你啊?”95朝他问道。
男人看着她,歪头思索,眉心又拧起来。
“得了,要不......你就叫小鹿?小鹿这名字挺好!”95咧开嘴笑。
“小鹿。”男人开口,是温润的少年音色。
95一愣,很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你会说话啊?孺子可教也,你是小鹿,我是95。”
小鹿接替小南成为忘川的船渡,兼......保安,因为他的力气大得出奇。之后再遇上不肯离去或者闹事的鬼魂,大家也无需苦恼了,因为每当刺头出现,95总会及时带着小鹿牛气哄哄地出场。95笑谈间,小鹿便使樯橹灰飞烟,两人这组合俨然忘川一带的地头蛇势力。
组合名声越来越大,小鹿和95的默契也越来越好,但95渐渐感觉事情好像朝着一些不太妙的方向发展,就比如那天。
那天,95躺在小船上等小鹿把她拉到忘川中央。
忘川的水还是那样寂静无声。
95抬头,忘川的上空总是一片灰蒙蒙的,让人心里难受,说不出什么缘故。
小船晃啊晃啊,一阵哭闹声响起,95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事,那些都是是奈何桥上常上演的戏码了。
哭闹声只响了一会便歇了,95心里正疑惑呢。
一睁眼,只见撑桨的小鹿也不动了,视线紧盯在一处。
95望去,是对怨侣抱在一起,唇舌相依,热切得很。
面上一热,她哪见过这场景啊。
刚想催促小鹿快些划,一转头,小鹿的视线从那边转到她身上,眼神明灭不定。
95紧张得咽口水,小鹿视线下移盯着她的脖颈,她感觉被他注视的那块皮肤都灼热起来。
“小鹿......你”话未说完,小鹿一个扑身,将她的视线全部遮住,狭窄的空间里,她的鼻息间都他的味道。
小鹿那双清澈的眼睛染上情绪,与她对视。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撩开她不小心含在嘴里的发丝,然后低下头,轻轻吻上了她的唇,很隐忍。
95想推开他。
要知道,地府公职人员是不能相爱的。
但小鹿抓住了她的手,一点一点卡进去,与她十指相扣。
小船在忘川的河面上荡啊荡,小鹿不再吻她的唇了,他凝视着她的脸,用一种虔诚的表情。
95忽然觉得自己内心好像有一颗种子即将冲破土壤,来势汹汹。
她用手抚上小鹿的后脑勺往下一带,心里暗想“我确实是善为人师。”
四周悄悄的,只余一些急促的吐息和灵魂的战栗。
自此之后,他们更肆无忌惮了。
95偶尔愧疚,她总想:万一东窗事发,自己才是那个占主导地位的人,小鹿是无辜的,可不要连累到他。
可每当她要拉远和他的距离,他那双无辜的眼睛就让她心如刀割。
直到阿傍来忘川找她,她知道事情瞒不住了。
“阿傍,好久不见,在等我吗。”95想要微笑得尽量自然一些。
阿傍没说话,垂下眼审视95。
95紧张到握拳,指尖扣进肉里,“怎么今日来访啊,牛头大人。”
“我是来通知你的,新任船渡明日便会来,你做好接洽。”他语气淡淡。
95一瞬间气血上涌,“你不能这样对我!我要见酒诗!”,她的声音在颤抖。
阿傍声量更大:“别提酒诗,她自己都自身难保!你们一个两个都这样......95,今日不是谢必安来而是我来,你应该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95冲上去跪在阿傍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角,“牛头阿傍,算我求你......况且,错在我不在他!”
阿傍扶起她,眼神里的情绪复杂翻涌:“不过送去轮回几世。”
“真的?”95眼里有光。
阿傍转身欲离开,95在身后问他:“你能告诉我说,‘95我没骗你’,你能这样对我保证吗?”95语气里满是讨好的期待。
阿傍回头,面无表情:“我保证。”
无间地狱。
“阿傍,你是看着我成长的,如友如兄亦如父。”酒诗在熊熊烈火边对着阿傍微笑。
“所以你该知道,你试图更改夫诸的命簿会多让我心痛!你只差那么一点就能修成正道!就一点!”阿傍有泪在眼眶。
“我成不了仙的。”酒诗表情淡然,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我还有情爱,我还忘不了玄罗。玄罗造的孽,我来替他承担。”
“你......”
“夫诸不存世间,只怕95迟早也会发现,我还是没能挽回什么。”
“你不若先担心自己吧。百年火刑过后,你早神智不负,行尸走肉罢了。”阿傍挥袖离去。
95被罚成为奈何桥中的精魄,年复一年,桥上的日子过得人心里没数,但她也乐得自在。
最起码她不似那些终日叹息的游魂走鬼,她有等候的人,漫漫岁月,盼一人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