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憬正对着酒店前台的电脑打瞌睡。

    电脑屏幕上由方憬扮演的小人科迪久久没有动作，正挂在藤蔓上荡来荡去。而科迪的扮演者在网线的另一端也不急，文明地给方憬的微信弹窗带“F”字与“DAN...”字的优美语言。

    “你又挂机了？？？”

    “和你打个游戏怎么这么难？”

    “我男朋友找我玩我都拒绝了，就想着第一次开局必须是和你一起。”

    “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方憬对此浑然不觉，手机常年静音是大学生的生存铁律。纵使这会儿手机在方憬胳膊肘边亮了又亮，对方憬的杀伤力依然为零。

    接下来，一个电话弹过来，震动声瞬间让方憬惊醒。

    来电显示与消息弹窗那位一样，也正是这场双人游戏中“科迪”的扮演者，方憬从穿开裆裤就认识的、此刻正准备语音霸凌自己的，苏浅浅小姐。

    电话接通，方憬便开始按音量减键，正百无聊赖的听完对方的第一句，吧台的瓷砖被人轻轻敲响，方憬抬头看向来人。

    “你好，请问有空的房间吗？”许嘉易拍了拍风衣上的雨滴，回望方憬，等待答复。

    南方最近连连暴雨，方憬所在的这所江南小镇也不例外。因为暴雨，火车晚点，镇上的酒店几乎都被订满，此刻方憬这边恰好剩下最后一间。

    “有，有的。”方憬在对方望向自己的一瞬间，呼吸瞬间乱了。她低头叉掉电脑的游戏界面，打开酒店的系统，“还剩最后一间大床房，请问您需要吗？”

    “需要，先订半个月吧。”许嘉易将自己的身份证推过去，开始打量酒店的装潢。

    酒店小而温馨，装潢西式，却很朴素。大厅摆着一套红木茶几，沙发上的坐垫有些卷毛，但看得出被清洗得很干净。

    酒店大厅难得的没有厚重的香水味，空气中弥漫着香皂混合着新鲜蔬果的味道，让人很舒适。

    方憬接过身份证，再次被证件上的人帅得呼吸迟滞......方憬不敢多看，飞速办理好入住，最后在身份证上瞟了一眼姓名栏，将房卡与身份证递还到对方手中，“您好，许先生，入住已经办好了，您的房间是4017，电梯在您右侧。”

    许嘉易接过房卡道谢，便转身上楼了。

    方憬这下彻底清醒，她望着窗外的大雨，像天漏了一块似的，方憬不由得担心起方萍女士，这间酒店的持有人，方憬的母亲。

    方憬用酒店的座机给方母拨了个电话，方母瞬间接通。

    “欸，憬憬啊，我刚买完明天的食材，这会儿还都在街上呢，不用担心。”

    “还堵着啊，这都下午五点了，等会遇上下班高峰期堵得更厉害。”

    “是啊，年年夏天都这样，总有半个月是暴雨，没办法。”

    “行，那你路上小心，店里有我，你放心吧。”

    方憬打开手机，苏浅浅那边已经炸了，方憬玩游戏挂机后挂掉问罪电话罪加一等，方憬再发消息过去时已经显示红色的感叹号——又被拉黑了。

    这种情形隔三差五便要上演，方憬已经不慌不忙地点开邮箱，敲下对不起三个字，点击发送。

    方憬再度望向窗外，暴雨将门口的台阶冲刷得干干净净，但也很容易滑倒。方憬从杂物间拿出防滑垫，穿上雨衣，冒着大雨将防滑垫上台阶到街道。

    虽然穿了雨衣，但方憬还是被淋得湿透。南方的雨从来不直直落下，斜着下防不胜防。方憬狼狈地走进店里，便看见刚刚那位许先生倚在前台，静静地望着自己。

    方憬手心不自觉收紧，赶紧脱下雨衣，走向前台，“你好，有什么事吗？”

    许嘉易的目光平淡而疏离，就像他身上这件巴宝莉风衣，和这间酒店的风格泾渭分明。

    “我想问一下这边有没有电子城的地方，我的电子产品全被淋坏了。”

    没想到还是个倒霉蛋。方憬不由得想笑。

    “城西那边有一个，城中的商场也有很多专卖店，只是这会儿，你看街上的水，都到小腿了，应该不方便过去。”

    许嘉易不死心，问能不能点到同城快送。

    “这是小镇，这些服务平时都不太全，这回应该是点不到了。”方憬说着绕到前台后，在柜子里翻找着什么。

    许嘉易颔首，正准备离去，便看到一只白嫩的双手递过来一只充电器。

    “你的手机型号行该是这个吧？还有什么需要的吗？我找找应该能凑齐。”

    许嘉易将目光移动到女孩的脸上，见她双目澄澈，眼睛大而亮，在这漆黑的暴雨天气中好似闪着光。

    他接过充电器，“能借到电脑吗？”

    只见女孩儿灿然一笑，像是被逗笑，转身从一个粉色双肩包中掏出一款MACBOOK，连同充电器递给自己，这是我自己的，借你用吧，不过得就在那儿用。

    女孩儿指了指大厅的红木沙发，眼睛含笑着询问自己。

    许嘉易看着被贴纸贴得乱七八糟的电脑，心下想笑，接过电脑便向方憬道谢。

    “你是这儿的服务员吗？看着不像。”许嘉易觉得前台服务员再怎么负责都不会把自己的电脑借给住客，况且这服务员还光明正大地将自己的背包放在前台，而且......这粉色背包，这MACBOOK，怎么都不像在酒店工作的前台员工的风格。

    “不是，我是这家酒店的免费劳动力。”见男人仍然疑惑，方憬坦白“我是这间酒店老板的女儿啦，我偶尔会帮着我妈看看店，别看我们店不起眼，服务很好的。”

    许嘉易笑着点头说是，问方憬要不要盯着自己办公，毕竟用的是她的电脑。

    方憬对人的信任感很高，只是将桌面的文件清理好便将电脑重新转交给对方，“好了，你用吧，密码是方憬——fangjing。”

    “你叫方憬？”

    许嘉易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儿。

    “是的，我叫方憬。”方憬给许嘉易倒了一杯妈妈晒的菊花枸杞茶，“您办公吧，我不打扰你了。”

    许嘉易借方憬的电脑处理了几份工作，将合同修改好后传上云端，再将电脑恢复原样。只是在合上笔电前，许嘉易控制不住地扫了一眼桌面。

    桌面除开常规软件，还有一些命名特点鲜明的文件夹。

    “风机建模SW文件”

    “节能减排-S13组”

    “现代设计-有限元分析”

    许嘉易大概对方憬的身份有了一些猜测。

    -

    方萍女士将近晚上八点才到酒店。

    方憬帮着妈妈把后备箱里的菜拿进后厨，方萍女士作为这家酒店的老板，同时兼职这家酒店的厨师。说是厨师也不尽然，方憬家的酒店其实只提供早餐。明明是酒店，但“酒”字却莫名的失职，方憬也曾为母亲打抱不平过，但方母只告诉方憬要心平气和，小镇亦有小镇的生存之道。

    方萍女士仍然认真打理着酒店的早餐，食材均为亲手采购品质保证，如若不是暴雨，方萍女士每天会早期去河边大坝边采购当日最新鲜的食材。

    “终于搬完了，吃饭吧。”方憬将锅里保温的饭菜端上餐桌。

    饭桌上，方女士一改往日笑口常开的形象，反倒有些忧心忡忡。

    “憬憬啊，你有没有发现，最近街道上都太干净了。”

    “对啊，最近暴雨啊。”

    “不仅仅是暴雨。你看那些纺织厂的门口，几百年不变的招牌，最近逢着暴雨也要重刷一遍，还有不少厂家连夜装上了电子屏，像是有什么检查。”

    “能有什么检查啊，我们这小镇上的，就算有什么检查，也是好事，你别担心啦。”

    “只怕不是我乱担心......咱们江镇上的纺织业也几十年没变过了，也曾盛极一时。现下眼瞅着要跟不上时代，怕是要变天了......”

    -

    母女二人吃完饭，方母便让方憬先开车回家了。

    因为暴雨，学校停课，酒店值夜班的阿姨请了假在家照顾孩子，最近方母亲自守夜，方憬放心不下，便白天去酒店接母亲的班，也好让方母好好休息。方憬白天在酒店值白班，晚上得回家准备各种比赛材料，其实也挺忙，这才有了白天和朋友打着游戏也会打瞌睡。

    方憬就读于A市一所中流985大学机械专业，开学便正式大三。方憬在机械学习方面颇有天赋，画图制图自然不在话下，对很多专业课也容易有很多独特得理解。因此当方憬发现自己很喜欢这个专业后，便开始参加各种机械创新设计大赛，寒暑假有空也闷在家里画图建模。

    方憬回到家后，第一件事便是打开手机检查苏浅浅有没给自己从黑名单放出来。

    “test1”

    方憬发送进对话框。

    没有红色感叹号，方憬莞尔一笑。

    紧接着，方憬发了一条视频过去。下一秒，苏浅浅的下巴出现在屏幕上，方憬笑着哄她。

    “好啦浅浅，我知道错啦。我这不是太累了才会睡着吗。”方憬撒娇，苏浅浅撅着的嘴巴渐渐放松下来。

    “那你之后呢！挂我电话是怎么回事！”苏浅浅习惯咄咄逼人追根究底，但方憬知道这是她表达需要关爱的方式。

    只需要好好解释就好。

    “当时你刚说话，店里就来了客人，我就赶紧给电话挂了。”方憬笑着解释，任谁都生不起气来了。

    果不其然，苏浅浅面色改善，别别扭扭的发出和好信号。

    两人又聊了很多，主要是这场暴雨，方憬给苏浅浅说了今天店里的倒霉客人，顺带说了自己把自己的笔电借给人家的事情。

    “方憬，你可真是大好人啊，把自己的电脑借给住客办公。”苏浅浅再次刷新对方憬的认知，觉得这人有时候真是抽象到离谱，怎么能安全感这么高的。

    但苏浅浅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再怎么心善也不至于把笔电交出去。但见方憬笑得平和，苏浅浅将内心的疑惑压下。

    “没事，反正这个MACBOOK我用来建模也是深受折磨了，能遇到有需要的人也是物尽其用。”

    苏浅浅狂笑。

    -

    这边，许嘉易让助理将日程表发给自己。

    本来两人是一起来的，只是助理会晚一两个小时到。但因为南方暴雨，林助理的航班取消了，后面的车票很难买到，因此明天的谈判，只能许嘉易自己去跑。

    许嘉易这一趟来江镇目的明确，就是收购江镇上的六十多家纺织厂。

    江镇虽然只是一个江南小镇，但镇上及其周边却足足有七十多家纺织厂。在千禧年，江镇的纺织厂全国闻名，纺织物销往全国。但近年来机械自动化普及，许多其他城镇抓住风口配备了全套生产线，精度高质量好，苏镇的机械却仍然是十几年前的旧产品，自然渐渐失去竞争力。

    至于江镇为什么抓不住自动化生产线的风口。倒也不是这帮老板蠢，不知道对比机器和人工的生产周期。只是这些纺织老板大多也是贫寒出身，而这些纺织厂的工人几乎占据整个江镇劳动市场的半数人。如果贸然改进生产线，大批人就会下岗，大多数在岗员工都是四五十岁的老员工，从工厂建立之初就开始跟着干，这无异于断人生路，在人工成本和机械成本差距不慎大时，加上这些产品即使国内不畅销也能销往国外时，这些老板愿意做个好人。

    但许嘉易创立的质跃智造偏偏注意到了江镇的现状。质跃智造是一家生产线设计公司，为全国各类制造公司提供生产线，因此本身也是制造企业。制造企业最怕不变不新，许嘉易相信这些工厂老板也明白这个道理。

    既然工厂已经是强弩之末，为什么不趁它还体面的时候及时卖出去呢？

    许嘉易看着眼前的行程单，眼中尽是上位者的睥睨。他太聪明，家世又好，祖祖辈辈的生存智慧与财富资本累积到他这一代，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在意料之外。

    除了，这场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