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方憬早早到达酒店接母亲的班。
在去酒店的路上,方憬去早点店吃了一份掺汤,正好遇到张爷爷也在早餐店。
张爷爷是江镇上景蓝纺织厂的厂长,如今六十五岁了,头发已经花白。张爷爷住方憬家隔壁栋,方憬初高中上学时总能遇上张爷爷在晨练,两人总能乐呵乐呵说几句。
“张爷爷,您今天穿这么精神呀?”方憬笑语盈盈,她总是心情很好。
“别提了!今天厂里有A市的大老板来视察,听老板说是很大的项目,都嘱咐着让穿漂亮点!听说就住在你家的酒店呢!”方憬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但毕竟没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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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了一个大夜的母亲面容憔悴,方憬到时,母亲刚在餐厅摆好早餐。
这时清晨七点,天际终于透出一些苍白的亮光,看样子隐约能得个不下雨的上午。
母亲将餐桌摆好就向方憬摆摆手,嘱咐她记得及时收盘子。方憬点点头,方母便放心地走了。
这会儿下来吃早饭的食客不多,方憬收了几个盘子便欲转身回前台,却一头扑进一个怀抱。
看清来人,方憬的脸涨得通红,感官失灵,只边后退,边连连摆手说抱歉。
许嘉易看着眼前这个面颊浮粉的女孩儿,有些好笑。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理,他叫住了她。
“你好。”
“欸?你你好,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能给我一个你们酒店的收货地址吗?我这边有些东西需要签收。”
“可以的,您跟我来。”
方憬领着许嘉易到了前台,指了指花瓶背后的牌子。
“就是这个。”
许嘉易颔首道谢,见方憬正从粉色书包里抽出一本很厚的专业书。书名:《机械设计技术基础》。
“你是学生吗?”苏感十足的声音又在头顶响起,方憬的脸又忍不住地发烫。
“是嘟,我开学大三噜。”
话说出口,方憬想死的心都有了。嘟什么嘟,噜什么噜,大学生社交语言不要拿到社会上用懂不懂!方憬暗自叭叭自己:你这样很容易被骗的!
许嘉易轻轻笑了笑,语气中也带了分哄小孩儿的意思,又问她,“那你在哪里上学呀?”
受不了了,方憬绝望闭眼,快结束这场对话吧,“A市。”
许嘉易挑眉,没再说什么,转身去了餐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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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镇上午难得的放晴。
许嘉易由专车接走去各个厂区视察。
这江镇的纺织厂,虽说林林总总有七十多家,但纺织厂之间也有三六九等。有些纺织厂是织染一体,有些呢,则只负责纺织,不负责染色;还有一些呢,只负责染色,不负责纺织。而不同厂的规模也不同,以景蓝纺织为例,这是千禧年间最早设立的纺织厂之一,它织染工艺齐全,规模中等,对外出口订单稳定,口碑一直不错。再如易鑫纺织,是只负责纺织的工厂,工厂规模极大,且只做细纱生意,属于品类单一但规模大的工厂。这两家工厂都很有收购的价值,属于典型两种不同盈利模式的企业。但某些企业产品特点不鲜明,规模不大,质量一般,其价值便会远远贬值。
许嘉易此去江镇便是在七十多家企业中列出有收购价值的企业名单,此前已初筛出六十多家。然而江镇纺织协会收到的通知只是在七月二十五号这天会有质跃的领导来谈合作项目。然而质跃智造近几年频繁收购企业,这些纺织厂老板多多少少也能猜到质跃此行的目的,这也就有了前面临时将工厂整顿得井井有条那一幕。
企业前的大门水泥地被来往的货车车轮碾压出细碎的坑,几十平的水泥地被反反复复翻新,那是曾经辉煌过的痕迹。然而光阴荏苒,辉煌一时的企业如今也终有日薄西山只感,这些已经垂垂老矣的企业家,如今虽不舍得将自己的心血拱手让人,但也暗自祈祷着,自己是收购名单上的那一批。
许嘉易很有耐心,将七十多家企业视察完回酒店,已经是晚上七点。他拒绝了协会准备的接风宴,司机冒着大雨将他送回酒店,那时方憬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两人在楼下打了个照面,许嘉易上楼洗了个澡。他将整理好的名单发给林助理,交代好后面的工作后,倏忽间,他抬头望了一眼窗外——雨停了。
江镇的楼栋都不算高,酒店的四楼就有着很好的视野。落地窗正对着宽阔的马路,远处的车灯映着窗上的雨滴,影影绰绰。他突然想到,江镇有一条河,好像十分有名。
他抓起手机出门,在楼梯口正好遇见方老板。
“老板,您知道白堤湖怎么走吗?”方女士对这位年轻人印象极佳,原因无他,许嘉易昨晚到酒店前台借吹风机,见方女士和方憬眉眼十分相似,便询问了方女士两人的关系,得知是母女后,专门谢过方憬借给他的充电器,还在回房间后额外转了一千块的感谢费用。
“先要到中心街上,再在一个巷子口左拐,还有点难走嘞。怎么啦?你是要去逛逛吗?”
“听说那边风景很好看,我想去看看。”
许嘉易含笑回答,正欲离开,就听方母说:“正好我家憬憬要过去散步,你让她带你去吧。”
被骤然Q到的方憬正趴在桌上玩乙游,听到自己的名字都吓了一跳:“啊?”
“你不是每天都要去堤上走走吗,今天带小许一起去吧。”
方憬手忙脚乱懂了手机,在一片混乱的思绪中很没出息的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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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憬其实是窝里横的类型,所以见到生人很被动。她确实是每天都会去堤上走走,但是那是她自我放空的方式,从来不希望和人一起。可能方母从不干涉她的行踪,所以并不清楚这一点。但她母亲向来对住客很热情,她想,偶尔帮帮忙也没什么。于是她开着车,将许嘉易带到了白堤河。
白堤河为长江某一条支流(纯属为剧情虚构,不要记住),河流开阔平缓,河中有几处小岛,沿岸河边有很长的沙滩,非汛期很适合散步。但白堤河偶尔洪水泛滥,严重时会冲击沿岸居民区,因此江镇政府修建了堤坝,堤坝地势高,也是散步的好去处,可以望到无边无际的降水,黄昏十分还有壮阔无比的晚霞。
车内,两人相顾无言。许嘉易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安然感,他甚至没经方憬提醒,便自觉地系上了安全带,还转头看了看方憬,“你不系吗?”
…?
方憬瞪大了双眼,在震惊和不可思议中想告诉许嘉易,别忘了这可是我的地盘!我想系就系,不想系…就不情不愿的系!你不要教我做事!!小心被我找人抓起来!!!
下一秒,方憬点点头系上了安全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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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镇其实很小,方憬想去的任何一个地方开车不超过20分钟车程,小小的小镇浓缩着方憬所需要的一切,有购物中心,有景区,有游乐场,有小吃街,方憬开着车慢慢地在逼仄的街道里穿梭,但悠闲自得如鱼得水。
“这里是个好地方。”车已经开到河附近了,风变的很急,河水的咸湿气息扑面而来,天空之上是大片的浓重乌云。河水已经淹到树干,因为暴雨,河面变得更宽了。
“不知道今年会不会被淹。”方憬忧心道。
河对岸的白色房屋已经岌岌可危,河水就到家门口,听说这两天政府已经安排了这部分居民撤离。
“这边有被淹过吗?”许嘉易不解道。
江镇繁华,虽然不是市区,但看得出这边人民的生活水平不低。如果年年洪水,肯定不至于人口这么密集。
“最近十几年都没有。”方憬回答的很简洁。
河边的风很大,方憬头发被吹乱,许嘉易跟在后面。偶尔两人并排走着,都是许嘉易问方憬一些漫无边际的问题
——“你知道原先这水下种的是什么吗?”
——“这些树风汛期过去还能活吗?”
——“你等会能带我去其他地方逛逛吗?”
方憬的头发被风吹乱,终于笑了出来。汛期很多地都会被淹,光听这两天方母反映的菜价就知道。虽说已经十几年水没淹过堤坝,但这都是说不准的事,就方憬所见,每一年的水都堪堪被堤坝拦住。这儿本来是她自由放空的地儿,她能不着边际的想想人生,想想未来,但看着这漫天的河水,她只能触目惊心的看着堤坝对岸的万家灯火。
许嘉易的请求暂时将她抽离出暴雨的情景。
他们离开白堤河时天空下起小雨,方憬便开着车带着许嘉易看看江镇。
方家母女这台车是适合女性的代步车,车内空间较为狭小,路上,方憬看许嘉易坐得挺局促,“座位可以调。”
许嘉易没听清,往左边侧了侧身,问,“什么?”
车内空间狭小,他一靠近,方憬便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冽香味。
“我说这个座椅可以滑动,我看你坐着很难受,你可以往后滑一点。”
“我知道。”
“啊?那你为什么不调一下.......”
“因为我想和你在同一位置——这样你指什么的时候我不会看错。”
下次说话再乱停顿就急刹车给你头撞挡风玻璃呢?方憬暗暗编排。
“哦......对,你电脑修好了吗?”安静的车厢内,方憬没话找话。
她其实知道自己在没话找话,但是她控制不住自己去听他的声音。像是窥探一个未知的世界,在意着他语气内的每一处停顿,每一个措辞,她在他面前透明得像一张白纸,而她对他得了解,仅仅停留于他的名字——许嘉易。
“还没修,已经拿到新的了。”
“哦......哦,好的。”
“怎么了?担心我没电脑用吗?”许嘉易轻轻揶揄。大她六岁的年纪,许嘉易连揶揄都显得像哄人。
“没。我随便问问......就是来江镇出差的人挺多的,但像你这么倒霉的很少见。”
许嘉易被小姑娘慢慢吞吞说出这么长的句子逗笑了。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说话很可爱啊。
像对世界充满信任感的幼鸟,会毫无负担地借出自己的笔电,会欢快的介绍自己的身份,会犹疑地询问对方,有点呆呆的,但更多的是赤诚与洒脱。
“来江镇出差的人很多吗?”许嘉易再次反客为主。
“挺多的。”
“会有很多人找这边的纺织厂谈合作。”方憬犹疑着补充了一句。
“我也是来谈合作的。”许嘉易冷不伶仃补充了一句。
“你是从A市来的吗?”方憬脑袋一热,问出了口。
其实这个问题并无不妥,A市作为一线城市,确实常有合作商来江镇。但方憬像是印证某个答案一般,在许嘉易回答前,摒住了呼吸。
“对。”答案落地,像是十二点的钟声响起,灰姑娘与王子不必相见。
在回程的路上,许嘉易终于将自己的座椅往后滑移了点,和他不在同一个平面呼吸,方憬稍微没那么紧张。
方憬以为许嘉易终于问腻了,单方面宣布对话结束。于是她专心开车,脑海中又浮现着一些想象,一会儿是在梵蒂冈的圣殿外倾听着朝圣者的祷告,一边是在脑中实时成像汽车的机械结构,总之极力避免着自己回想起刚刚相处的两个小时。天马行空的想象,这是她惯常解构痛苦的方式。方憬的面色也因此放松、柔和,也有了释然。
方憬想,自己终究不是灰姑娘,没有榛子树为自己编制礼服,但她没必要因为不是灰姑娘而哭泣,因为她是独一无二的方憬,她是自己的灰姑娘。
许嘉易则是稍稍转头,见着方憬的侧脸随着街灯忽名忽灭。女孩儿一会皱眉,一会浅笑,确实是动静皆宜。他想着,憬,从心,景声,这个名字很适合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