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宝瑢注意到车辇,立时抽出一张新纸,寥寥几笔已是勾出方才那辇架帐蔓之内夫人相貌,那场面实在美极,只是怕冒犯了人家,只得先画个大概的模样,回去再将画补齐。收起画,宝瑢又铺开一张纸来,此地位于一处假山边,来人稀少,风景却甚好,也能将整个园内景色收个大概。
若说甄家二郎于读书上有些天分,那么宝瑢于画作之上比起二郎也是不遑多让。
宝珠悻悻摸了摸鼻子,至于她和大哥,估摸着就是开食店混口饭吃的芸芸众生。
瞧天色也差不多,这处虽安静,但金明池竞渡那等热闹的场景却看不全,宝珠便拉了宝瑢,姊妹二人一道又回去寻阿娘与姑母等人。
这些小官家中娘子对平头百姓虽有些傲气,但徐氏既是甄姑母带来的,便也没有为难,还有几位好奇还要问姑苏有哪些趣事儿,哪样料子最出名,哪些吃食最好吃。
徐氏向来大大咧咧,毕竟惯做生意的,知道哪些话人家爱听,故而专捡些笑话来说,言语间又多吹捧,听的人心里极为熨帖,一来二去同她说话的还真不少。
宝珠来时,正有位夫人被徐氏言语惹的边笑边拭去眼角迸出来的泪珠儿。
有人也瞧见王妃车辇了,好奇问道,“今儿当是靖安王爷开锣,却不知为何只见王妃,王爷到现在也没来呢?”
原来方才那位夫人,正是靖安王妃。这位王妃是有名的善人,听闻自己掏钱修了几处育婴堂,今儿王妃来了,想来敲锣开赛的便是靖安王爷了。
不知是谁忽起了个头,又有了解几分内情的人往下说道,“听说是王爷要纳秦楼歌姬做妾,王妃不愿,还将这事儿闹了出来——”
“王妃哭到皇后面前,纳妾一事方才作罢,只是这靖安王爷与王妃,自那过后便形同陌路了……”
靖安王妃娘家是当朝宰辅家中独女,姑姑是中宫皇后,没出阁前在汴京城是人人艳羡的存在,如今嫁去靖安王府十几载,夫妻二人竟成了一对怨偶。
众夫人沉默,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那高门大户看似荣华,还真不一定有她们这小户之家过的舒心。
原以为今日靖安王爷前来开锣,没成想到了时辰还是不见人来,只看靖安王妃在一众侍从簇拥下上了临水楼,水边龙舟早已蓄势待发,有内监登楼提醒她,她便压了压手,从腰间取下一枚令牌,
“本宫奉中宫之命前来为端午竞渡开锣,今日得头筹的队伍赏金百两、绸百匹,本宫另赏锻百匹、良驹十匹。”
清脆温和却又不失坚定的声音从高台之上向各处散开,水面上原本就跃跃欲试的队伍更加热闹。
宝珠这边只能看到个侧影,那临水高台之上,靖安王妃相貌端庄似不可冒犯的神女一般。
如今正是大热天里,日头一大更是晒的皮都发烫,龙舟上卷袖赤膊的汉子比比皆是,只露出一方遒劲的胳膊便让人觉得孔武有力。
“铮!”
“喝!”
锣声落下的一瞬间,岸边的龙舟倾巢出动,船桨来回摆动舞出一条规整的波浪来,岸边更是呼和成群,各自为自己看好的队伍鼓劲儿。
园外百姓或是翻到树上,或是抬来架子,伸直了脖子往里头瞧。
十架龙舟犹如利箭在水中疾驰。
起!
转!
急!
刹!
岸边观看的人同样也提了一口气,只怕动作稍错要翻船。
甄阿婆最激动,她早先也在外头街上下了注,除了买恒之表兄那一队,另又买了最热门的那队伍,打头的据说是汴京右军巡使,虽只是八品官,可这位大人乃是官家钦点的汴京城巡使,文武双全,断案如神。
果不其然,现在位于首位的便是那位巡使大人所在的龙船。
宝珠看着只觉得惊心动魄,宝瑢却已经铺好纸墨作起画来。
岸边呼喊声音愈发大了起来,好的位置多被占了去,向那临水楼也是世家大族或是高门大户才得以前去的地儿,故而宝珠宝瑢只能站在一侧,由徐氏、阿忠还有大哥护在中间瞧热闹。
岸边有敲鼓助兴的乐师,紧密的鼓点显得那龙船更加急迫。
连岸边看热闹的人也个个紧张的攥着拳头,更遑论中间正挥浆的队伍了。
有一架舟不知为何一面收了力道,那弯没转过来,船立即便翻了,一群人四散开来落到水中,再起来已是湿了个浇透,岸边围观的人群中瞬间响起一阵笑。
眼看也追不上了,这几人只得将船推过来,又一起将翻掉的船拉着回了岸边,等上来又是惹出一阵议论,叫什么名儿是哪家的郎君当即便被扒了个底儿掉,一群人低着头捂着红透的脸四处躲开众人视线。
那边几支队伍也在争头筹了,甄家阿婆眼实在尖,只拍手说恒之在第二,一阵急促的鼓点过后,湖内名次已定。
那位右巡使大人所在的龙舟拔得头筹,靖安王妃召他上去,只见此人飞身一跃,下一瞬人便踏到岸上,这郎君年纪也不大,想来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又看后面国子监的队伍,学子们也是累的气喘,如今做官不单是要拼家世拼才学,君子六艺,样样都得拿得出手,故而学识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须得拼武力,否则若是外放去穷乡僻壤做官,只一副瘦弱的身子可不行,故而如今京城学子也习些骑射,连恒之表兄也是精通骑射的。
那位右巡使大人拜过王妃领过赏,不拘小节又混到队伍里头,只见一群人将他高高抛起又稳稳接住,场上登时响起一片喝彩声。
恒之表兄所在的国子监那一队是第二,也有不少赏赐,这些上场的具是未来栋梁之才,故而靖安王妃也召一行人前去封了赏,又说了一番勉励的话。
宝珠心下感叹,小地方的学子,心思大多一门投进书里,无论是竞渡亦或是马球蹴鞠多被视作不务正业,可京都脚下人杰地灵,有家底有权势的不知凡几,于后代子孙培养必然也会格外尽心,文韬武略具请专人指点。
一眼望去,京中纨绔不是那等乍富之户便是无人管教之流,长久下来浪荡成性。
若家中有清明正经的长辈,多不愿看到小辈如此,即便小辈无论如何也扶不起来了,这等清贵之家几代之后有所落寞,但祖辈传承下来的品德言行也会现于后世子孙的一言一行之中,凡后辈有一位天资聪颖者,这家族再起之日便也指日可待。
年年端阳除了这龙舟竞渡,便是马球、蹴鞠一类的比赛,赢的都有彩头,只是不如竞渡声势浩大,彩头自然也比不上,园内还搭了两个戏台,一个表演把戏,与之相隔甚远的另一头在唱着南戏。
这园内顽耍的地方多,四处又有禁军来回巡视,也没设什劳子男女大防,总之逛了半天这热闹都瞧不尽。
汴京小官多如牛毛,甄家一家子白身也不敢随意走动怕冲撞贵人,故而只走些人稀少些的小路,虽瞧不全,但多数热闹都能看见。
能看看本朝真正的繁华,宝珠觉得似乎也不算白活这一世,二郎看着临水高楼之上雍容华贵的官家夫人们,又看向爹娘姊妹,如今家中置办宅屋,正是为他读书筹谋,心里也暗暗立誓要让一家人过上更好的日子。
宝珠若知道二哥心中所想,也是要愧疚一番的,本来一家子在姑苏日子过得好好的,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只盼着一辈子平平安安,谁知道偏偏被孙家注意到了,如今抛家舍业远赴京城寻路子,一切都要重头开始,爹娘这般年纪,也实在奔不动了。
大郎看着这园内这么多人,想着若是能在此时摆下个小摊子,卖些小吃想必极有赚头,想到这他又去问宝珠,“这汴京城实在大,咱们虽没钱开食店,可摆摊却不费什么本钱,不如寻个机会打探打探?”
宝珠自然同意,她自己也攒了几十贯私房,本朝节日多,汴京城逢节便要热闹一番,故而即便是小摊贩,也能牟利。
一边宝瑢只紧紧跟在宝珠身后看热闹,方才她画画也引了些人看,更有甚者想买一幅挂起来,只是出的价儿实在低廉,且一家子今儿是借姑母才能进园子看热闹,更不好给姑母面上丢人了。
一墙之外的街上摆摊的一眼望不到头,徐氏与甄父自认有些本事,便相互安慰想来在这汴京城内混上一口饭吃也不算难。
至于甄阿婆,她老人家高高兴兴的一家人就心安了。
一家人说笑着要去寻姑母与甄阿婆,她在戏台那儿看杂耍,逛了一上午也累了,也为了贺乔迁之喜,甄父今儿特地在樊楼定了席面,中午两家人过去尝尝。
宝珠走了几步忽觉的发髻有些松散,一摸头却没摸到早起插的那钗,今儿为了体面,穿戴具是苏州城里时兴的衣裳首饰,爹娘疼孩子,自小到大年年都要给她和宝瑢买些贵重首饰,今儿戴的正是年下才买的绿松石镶蝶金钗。
“我沿路寻寻,你们先去找阿婆。”这边沿路没什么人经过,应该也就掉在附近。
宝瑢爱跟着阿姐,便也不肯同爹娘一道,只将画架子塞给大哥,其余东西还宝贝似的抱在怀里,跟在宝珠后头往回去找钗去了。
才往回没走两步,便跟一身着青衣的男人擦肩而过,也不知是哪家的,头也不抬走的飞快,险些将宝珠的肩骨撞碎,宝珠蹙眉,揉了揉被撞得发疼的肩膀,回头又看了一眼那男子,身形不高,低着头也没注意到脸,只看鬓边似乎有颗红痣。
总之整个人瞧着怪里怪气,宝珠不悦,这园子里事事须得谨小慎微,爹娘又在等着,不好耽搁时间,只得忘记这一茬低下头在路边慢慢寻觅。
都走到假山那一处,还是不见那根钗,这会子心里懊悔,也只能放弃了,不好叫一大家子等她一个慢慢找钗。
姐儿俩沿着路要再看一遍,若实在找不到也只能算了。
等从那条路出来,只见外头场面混乱,宝珠也怕生出事端,准备小跑着去寻姑母一家,还不待她过去,就听后面有人在喊。
宝珠回头,正是今儿竞渡出了好大风头的那位巡使大人。
“园里失窃,园里有位贵人丢了一样心爱的物件儿,姑娘方才有没有见过什么可疑的人过去?”这位巡使大人许是风吹日晒久了,脸有点黑,不过五官俊朗,为这今日竞渡,穿的是一身短打,后头跟着的应当是他下属,也是一副凛然的样子。
金明池几道门均被封了,那贼人想来还在园子里没出去,“方才确实见到一人惊慌失措撞到我,却不知是不是大人要找的那贼人,能否告知那人穿了什么衣裳?”
“约莫是个青色布衣,不甚打眼。”
这位大人也没说太多,宝珠一听却是与她这头两厢对应上了,立即便道,
“是了,方才撞到我的正是个穿着青衣的男人,个头不高,低着头走路看不清脸,鬓边有颗红痣,通身再普通不过,可他脚下那双鞋是绸面的,人往西南方向跑了。”
感谢她一直以来的习惯,虽不至于过目不忘,但一桩事情能想起来□□成也是好的,宝珠想了半天,将能说的全记下了,一边宝瑢蹲在地上,寥寥几笔竞将那男人身影画了个大概,这二位接过画立即往西南方向追了过去,远远能听到一句谢被风吹来。
今日巡逻的人这般多,竟还有行窃的,这极不应该的事儿发生就算了,还偷到了贵人头上。
虽这位巡使大人未曾言明,现下这般大张旗鼓,想来这贵人便是今日开锣的那位王妃罢。
虽本朝男女之间不设大防,但贼人若偷走了王妃贴身之物,若传出去靖安王妃往后也难免受些闲言碎语,却不知道偷窃所为何事,单单只是偷窃又为何只偷王妃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