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往哪儿跑?
快到上早自习的时间,人陆陆续续往里进,每个进门的人看见僵持不下的铁三角都要愣一下:好学生、讨厌的好学生、混混,这三个人能如此相敬如宾和睦友爱地站在一起,本身就很稀奇。
更何况陈梦柳抓着方游的手,方游居然就让他那么抓着,俩人旁若无人地对视,仿佛天雷勾动地火——有些人还记着陈梦柳刚来时候方游呲牙威胁人的样子,觉着这个世界上还是恐龙找青蛙的多,俩人那脾气烂到一块,竟然还能烂出惺惺相惜之感。
这一对烂人搭子不要脸,孙展华还要脸,眼见看的人越来越多,陈梦柳咄咄逼人没有一点收敛的样子,她闭上眼凝神闭气,“能不能低调点,难道光彩吗?”
方游早已习惯别人拿他当精神病,笑得相当嚣张,“无所谓啊,反正我不要脸。”
陈梦柳心一横,也不松手,众目睽睽之下,就那么拽着方游走出去了。
路过的人看他俩那组合,连挡路都不敢,摩西分海似的急着往两边倒。
老天啊,这一大早又是演的哪一出?
自打陈梦柳转来,我们班真是每天精彩不停!
方游纯属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自打他长过了一米八,对他说三道四的人就不敢站在他面前了。他早在十二岁的时候就明白:哭是他人的兴奋剂,武力才是制止争端的最好手段。
这片教学楼建设初期为了充分利用空间,在拐弯多了一块哪个角度都看不着的视觉死角,往边上走两步就藏进墙后头,这块凭空多出的空间往往都堆着各班搞完活动懒得收回仓库的旧道具。
陈梦柳拉着方游一路钻进那块阴影。
开学典礼没用完的旧灯笼蹭着裤腿刺啦刺啦响,他心里烦得很,一脚踢开。
方游笑笑,“还不松手,演还珠格格呢?”
陈梦柳的背影倔得像一根细溜藤条,“看你不爽,谁让你不跟我说实话?”
方游又来劲了,“你谁啊,你问我就得说?”
陈梦柳转头瞪他,“不准这么跟我说话。”
方游两腿长伸,身子往墙上一靠,“我不。”
驴是不能倒着摸的,只能顺着捋。两个脾气古怪到难以靠近的人僵在原地,谁也不肯善罢甘休,这情形倒是十分眼熟——在校医室不就上演过一回?
“那我谁也不是,我要走了。”
“走什么?”方游一条腿挡住入口,“你把我抓来,什么都不说就要走?”
“跟你没话说了,让开。”
“不让。”
其实两个都在找茬,也是两个都在无理取闹。
有的时候人脑会凭空降级成猪脑。就比如方游和陈梦柳,明明都会好好说话,可一到了真情流露的时候就像一人吃了一盒枪药,狗嘴里吐不出两颗象牙。
大人活了许多年才知道那道理:不要把最难看的一面交给最爱的人。成长过程残缺不堪的孩子又怎么会懂得呢。
空地被破烂道具挤得不剩多少,阴影里俩人站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近,甚至比一块看电影的时候还近,陈梦柳的一根头发就凑在方游的脸旁边,戳得他一阵痒痒。
他痒得受不了,想把陈梦柳推远点。
只是没受伤那只手抬起来,却放在一截腰上。
“……你干什么。”陈梦柳对他没好气。
方游的手只放在那,没动作,也不挪窝。
跟陈梦柳非要拿手钻他袖筒一样,他想,这也属于是一种报复。
同态复仇嘛,也是上过两天课的。
男的,男的又怎么了?
手底下的身子没有二两肉,一把骨头在他手底下轻颤。
陈梦柳那句话是问句,但问话的人没想着能听见答案。
被问的人也给不了他答案。
方游只是闭上眼装鸵鸟,别问他,他也不知道。
他想起陈梦柳冰凉的手指搭在他手背上,那触感像一道光一样从他脑袋里闪过去。
手心里的烫伤突然张开大嘴撕咬他的肉!钻心剧痛,像要把他烫穿——言而无信要受天罚,明明自己许了愿要远离魔障,为什么又忍不住靠近他?
他太笨了,什么都想不通,他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见这人就手足无措,一跟他说话就大脑短路,一被他碰就……陈梦柳问他哪儿疼那会,他什么感觉,敢说出口吗?
别怪我。方游想,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一道黑影一闪——喜鹊悠悠飞过,拖着大长尾巴降落在栏杆上,一双小黑眼睛看着这俩人蝇营狗苟。
半晌,一顿“啾啾喳喳”,吵得人不安生。
好似终于察觉到他的意图,陈梦柳浑身一缩。
他原本以为方游是又手痒了要和他犯贱,可是没有。
比任何人都高大的人维持着这个姿势,已经越界太多,这近乎是拥抱。
“拥抱”。
方游,你会和随便一个人拥抱吗?
“你这是干什么啊……”这下,陈梦柳声音跟着身子一块颤。
他好像不是在问,是在埋怨方游。
陈梦柳对方游纠缠不休,到了这会反倒想着:你能不能不要回应?你这样,我不就只剩下一条路好走?
两个人各怀鬼胎,都是一副无欲无求的脸,仿佛手挨手肉贴肉的另有其人。
万事万物都有因果,不管是陈梦柳缠着方游,还是方游对他无限容忍,总要有个原因。
这原因已经再清楚不过。
一脚踏上独木桥,这下真要两个人同走不归路。
“不知道。”方游的汗顺着脖子划进衣领,“我……我真的不知道。”
但一双大手都抬起来,把陈梦柳搂紧了。
不知来路,不知去处。
——不想和他分开。
陈梦柳沉默着,从背后揪住方游的衣服。
他也不知道。这算对吗,还是错得太离谱?
总之——
“我能信你吗?”陈梦柳问。
方游的头低下,几乎要把他按进自己怀里。
“别信我。”他说。
“最好谁也别信。”
方游的头埋在他肩上,负担颇为沉重。
陈梦柳伸手,轻抚他露出来的一截后颈。
这是生长在九林市的,永不驯服的怪物,现在就掌握在他手里。
“那,还回去上课吗?”陈梦柳问。
方游的脸已经被汗浸湿,一双野性的眼睛像被泡在水里,“你得回去吧?”
话说出口了,手一点也没动。
想什么。
两个人一碰眼神,耳朵根都鲜红一片。
“我不。”陈梦柳学方游那欠揍劲,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那你想干嘛?”方游连脖子都是红的。——人居然还能红到这种地步!
陈梦柳也没好到哪去,只是嘴比谁都硬,直勾勾瞪着人,“你想干嘛?”
湿热呼吸勾结在一起。
神圣的教学楼角落里竟诞生了一对阴暗的共犯,这事实一想到就让人兴奋。
成人布下天罗地网陷阱重重,甚至预言家在开始就看到可悲的结局,谁都知道这快乐是毒药,而他们在饮鸩止渴。
可那又怎么样?
即使审判来临,即使末日降临在头上,那又怎么样?
成人才会权衡利弊,而少年是很笨的,是为了一点点情感就能付出一切的生物。
即使真有那一天到来。
天雷滚滚,岩浆汹涌,世界在眼前倾落坍塌,他们也只会抓紧最后一秒,再勾一下对方的手。
没有人能抗拒这种快乐。
两个人都在深呼吸,一下,两下,三下。
终于是方游大了两岁,比陈梦柳更早决断。
陈梦柳觉得脖子一热,然后是绵密的刺痛。
——方游轻轻地咬了他一口。
一个圆圆的牙印留在他脖子上,像遭遇了某种野生动物。
抓在背上的两只手骤然攥紧黑色卫衣,把好好的衣服揉成一团乱麻。
“疼。”
“真的疼?”
“假的。”
陈梦柳摸着方游突出的脊椎骨,使劲推他的背。
这距离已经近得离谱,而有人还是嫌远。
“方游。”
“嗯?”
“再离我近点。”
方游笑了,“怎么跟连体婴似的。”
“我不,跟你连体我笨死得了。”陈梦柳能装也能忍,只是最忌讳别人说他不聪明。
“那好吧。”方游毫无怨言,“那不连体,我挂你身上,给你当挂件。”
“那样最好。”陈梦柳抬头,苍白脸上笑容鬼气森森,“你要记住你说的话。”
他把全身的力气都用上,狠狠地,拼了命地抱住方游,恨不得真把方游变成他的外置器官。
“我不和你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