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游嘴皮磨破,陈梦柳终于明白,原来那一兜子现金是他和他姥爷的生活费。
“那照片呢?真是你的吗?”陈梦柳有好学生素质,问问题非得把所有疑点都消灭。
方游拿胳膊肘架在人背上,伸手揪住后脖子,一瞪眼,“你哪来那么多问题?”
陈梦柳被他揪得浑身缩紧,俩爪子乱飞,“小心眼,我问问怎么了。”
方游看他那样,聪明的智商突然占领高地,脸凑上去,“哎,你刚刚说什么来着,让我快跑?”
陈梦柳闭嘴了。
“你觉着我犯法,不想着报警,一大早跑过来,是想提醒我赶紧跑?”
“法网恢恢,百密一疏哈?”
贱人啊!替他担心实在是全世界最不值!
陈梦柳气得胳膊举起来要掰他的手,手指头一张开,也不知道朝哪个方向动了一下,碰着一块湿润的皮肤。
“嘶。”
那声吸气特别轻,轻到就像一声稍微快了点的呼吸。
但这时刻太静,且坐着的人并不是一般人,而是在高压环境中辗转生存了十六年,比任何人都经验丰富的忍耐之王。
方游只是吸了一下,陈梦柳的手就下去了。
过了一会又不声不响地摸上来。
第一下摸在小臂上,之后顺着骨节突出的手腕,一点点往前。
每一下触碰都轻手轻脚,像捧着玻璃似的。
“哪里痛?”
冰凉指尖搭在手背上,方游浑身一激灵,一下攥紧了拳。
鲜红疮口握进手心里,指甲直戳着那块新鲜烂肉。
这回倒是硬气,咬死了一声也没出。
可陈梦柳的决心和毅力实在是超越常人百倍,他摸不着的东西就要用眼睛看,他想知道的事就非得要弄清,谁也拦不住他。
方游能一下把常茂砸晕,文弱书生陈梦柳跟他简直不是一个重量级的。然而被方游压着肩膀,陈梦柳居然一点儿也没想能不能拧过这事,使出全身的劲梗着脖子,硬要跟人型高达对着干。
“给我看。”
“方游。”
即使面对十多个人的围堵也不会比现在这情形更难办了。方游头疼不已,觉着今天实在是霉运当头,他最近是不是水逆,怎么能招惹上这么个犟种?
“得了……有什么好看的,脏兮兮的。”他松开陈梦柳,把那只手握成拳举过头顶,起码得蹦过两米才能够着——生理优势就是这样轻易地羞辱人于无形。
陈梦柳微微一笑,抬手一杵,一指头正中方游毫无防备的侧腰。
他就不信难道这么高的人,还能没有一点痒痒肉?
“哎!”方游被他杵得脚底下绊蒜,身子往一边歪倒,“不带偷袭的!”
陈梦柳乘胜追击,拽着黑色卫衣的下摆不撒手,要问他什么时候第一次在人身上体会到得寸进尺的快乐,这就是那万恶之源。
方游这个人,虽然不学无术且横行乡里,终究还是有一些优点在身上的,只是他的大部分特质都过于野生,时常给人一种融入人类社会失败的感觉。
而在他少数比较拟人的部分中,最有代表性的一则就是他莫名其妙的骑士情结。
骑士病这种东西说起来成因也很难考证,在方游这可能就是趁张三平睡觉的时候偷看电视剧看的。他长大那会正是武侠剧大火的几年,笑傲江湖射雕英雄传雪山飞狐轮着播,年年占据电视台收视率排行榜第一,热度独步全国。
只不过别人看武侠剧都图一乐,只有方游方大侠真把自己给看进去了。
于是从小崽子时期方游就养成了一种“欺硬怕软”的思想钢印:身强体壮如常茂,打得他满头开花也不怂,苍白干瘦如陈梦柳,用力碰他一下也心惊。
瘦得像副骨头架子似的人想跟他动真格的,他连使劲推开都不敢,只能侧着身子往旁边躲——陈梦柳追着方游动手,这情形简直稀奇到一种邪门的程度。
恶霸陈梦柳拽着高大且无助的方游,不管对方怎么跑,非要把人袖子也拽掉半边不可。
方游居高临下,回头跟他对视,终于明白过来:陈梦柳的决心确实比他强。他今天真能逃得掉?怎么就那么忍不住,非要吸溜那一声?
他弯下腰,长叹一口气。
“咔哒”。
四下里骤然灯火通明。
一连串顶灯接二连三亮起,清晨的昏暗被驱散,两个人不约而同眯起眼,只见刺眼寒光雪白如昼。
“陈梦柳,方游?”戴着眼镜的少女站在门口,“你俩怎么不开灯啊?”
陈梦柳的神情瞬间收回,切换成他以往专门用来装蒜的讨嫌表情——温和,傲慢,虚伪的笑脸——对着孙展华,“早上好啊。”
方游站在他边上,跟着点点头,一挥手,“早。”
孙展华不知道他俩吃错了什么药,“装什么呢,这儿没别人吧?”装得人模狗样的干嘛呢。
她一边放包一边上下打量他俩,“你俩是商量好的吗,来得真够早的……方游,你脸不舒服啊?”
方游对着她猛挤眉毛,露出一种仿佛一口吃了半管芥末的表情,孙展华惊奇不已:同学一年多,她还头一回见方游这样,尤其这会王飞翔不在,谁能把他惹成这副表情?难道是深藏不露的陈梦柳?
方游不说话,把脸上的表情压下去,摇摇头。
是人都有好奇心,但孙展华起个大早可不是为了来吃瓜看戏的。
她的包一打开,里头是塞得满满当当的卷子,新的旧的汇聚一堂,有的边角锋利,有的已经卷边卷得像破烂。
指甲剪秃了的手指跟清宫戏里皇帝翻牌子一样在一厚摞纸头里划动,挑中一本紫色封皮的,抽出来。
一张雪白崭新的卷子摊开:《模拟全真100卷》,教辅书店昨天新鲜上架的套题,一展开一股浓重的油墨纸香。
孙展华捧着它,对着纸缝猛吸一口——仿佛这不是一套卷子,而是一套刚出炉的热乎煎饼——
“啊——沁人心脾。”
她叼着皮筋,两下把头发扎起来,从笔袋里抽出一支笔。
“咔”一声拔开盖,干脆利落如同孙二娘拔刀。
方游和陈梦柳两个游手好闲的看着她这一套丝滑小连招,很默契地没人敢说话。
只不过以这两个往那一站就是兵的架势,一般人也想象不出他俩背后在干什么。
刚刚方游当着孙展华的面控制不住表情,并非是因为他故意要装神经,是真的事出有因。
他背在背后的那只袖子,那只手,被陈梦柳摸了。
陈梦柳的手顺着袖筒钻进去,捏住他的手腕,几根手指牢牢圈住他,指腹抵着手腕上那块突出的骨头。
这是什么意思,把脉?
方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没被人这样碰过,这会也没人要下台阶,更没什么拉着手的必要,孙展华进个门的功夫,陈梦柳就非要把手往他袖筒里塞:仿佛只是毫无目的的,单纯的想挨着他——这就更没道理了。
俩男的摸来摸去,干啥呢。
只不过虽然话是这样说,可方游一点也没有要甩开他的意思,就那么撇着一条胳膊让人摸,比梅姨养的狗还要听话。
“她什么时候写完,我腿麻。”陈梦柳耳朵一热,方游又凑在他耳朵边说悄悄话,怕吵着磨刀霍霍的孙二娘,声音都夹成了气声。
陈梦柳浑身一激灵,俩腿猛地一并。
方游倒也不是故意离得这么近,又用这种口气说话的,但陈梦柳的小人之心泛滥,在袖子里狠狠攥住他的手腕,那感觉就像是斗鸡斗上了头,被调戏一下就非得还回来,也不知道是跟谁较劲。
论较劲他算是挑错人了。爱犯贱也是方游的天性之一,他那手被陈梦柳攥得都快不过血了,还有心思咧着嘴乐,“再使点劲,给我掐死得了。”
这句话好像是有点触动了陈梦柳的铁石心肠,他回过味来:方游手上那伤他还没看着呢,不知道到底有多严重?
偷袭这种事,事先说了就不叫偷袭了。陈梦柳趁方游不注意,拖住他的手腕,直接往面前一拽——
“怎么弄成这样?!”
方游没防备,半边身子都叫他拽过去,听见他那一嗓子,心想:真能大惊小怪,烟头烧一下能弄成什么样啊?不管它过两天自己也就好了——他有的是经验。
陈梦柳还真不算大惊小怪。因为埋头做题的孙展华一抬头看见方游摊开的手心,也吓了一跳,“我天哪,你这怎么回事儿啊?”
人不生活在同类的环境里,很容易丧失对同类的感知,方游由于不怎么在学校上课,也就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他和正常高中生,对于受伤的理解是不一样的。
正儿八经老老实实的学生,谁见过烟头烫在肉上是什么样?别说学生了,运气好点烟酒不沾的,这辈子也见不着。对于正经生活的高中生而言,体育课跑步摔倒擦破点皮就是天大的事,碘伏棉球创可贴都伺候着,小心呵护才能让它痊愈。
整个手心都被烫烂了,不管不问不处理,就那么晾在外头,跟没事人似的插科打诨了这么半天。陈梦柳想,要不是他坚持,是不是方游真就能当成没这回事?
方游被俩人关切地看着,好像他是什么刚学会走路就摔个狗吃屎的小屁孩,这感觉让他浑身别扭得要死,忍不住想跑,“其实也就看着吓人,一点儿不疼……那什么,我还有事,我先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