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夜茫茫,月色凉如水。
殷郊不久前才过了十五岁的生辰,也没有大操大办,只举行了一场家宴,没太多趣味。长辈和各地诸侯都送来礼物,他最心悦的却是姬发亲手磨给他的一只玉马。
姬发说,马是他最喜欢的动物。
姬发每年都给他送生辰礼,净是些别出心裁甚至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东西。去年送了一把他自己种出来的麦穗,种子是从西岐送来的。前年是护城河里淘上来的一块石头,通体光滑,姬发在上面刻了个歪歪扭扭的闲章,曰“皆得所愿”。
那时候,他们还是芳草露垂,年轻得快要滴出青翠来,怎么想得明白所愿为何。
殷郊枕着手臂,躺在房檐上。风吹过衣裳,月亮高远,也仿佛抬手可得。瞒着宫女和侍卫,他难得偷了这方寸天地。
“你果然在这里。”
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殷郊没回头,就知道是谁。
姬发扔给他什么东西,他抬手接住,是一块纸包着的饴糖。
“小孩子。”殷郊一边说,一边剥了塞进嘴里。麦子的甜味蔓延出来,他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
姬发毫不在意他的调侃,只是一撩袍泽,到他身边坐下。满满当当的星河悬在头顶,耀目生辉,让人遐想连篇。
“以前我过生辰的时候,父兄都会给我饴糖吃,说是吃了甜的,以后就不会苦了。”姬发笑着说。
“那我可要多吃点。”殷郊笑了笑,他虽然不相信这种哄小娃娃的话,但心情却更好了一些。
姬发又从口袋里掏出几粒饴糖,伸手一展,递到殷郊眼前,“都给你。”
“这可是你兄长派人从西岐千里迢迢送来的,都给了我,你吃什么?”
姬发昂了昂首,“屋里多着呢,其实我都有些吃腻了。现在好像没小时候那么嗜甜了,但哥哥还是把我当小孩子。”
殷郊耳侧忽然一热,姬发这声“哥哥”显然不是在叫自己,他却觉得那咬字格外的……好听。殷郊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他只敢抬头对着月亮,余光瞟一瞟身旁浑然不觉的人。
“既然带了琴上来,为何不弹?”姬发撇了一眼他旁边的琴。
“你想听?”
“想啊。”
殷郊便把琴架到身前,轻轻拨出了几声清音。流水般的曲调便缓缓沁了出来。
姬发闭着眼睛听,屋檐上风大,他只穿了件单衣,衣衫被风吹动,月光便勾勒出他身体的轮廓。少年人有些单薄的胸膛微微起伏,撑出若隐若现的凸起。玲珑的锁骨下,连着手臂劲瘦的曲线,透出一股干净的野性。
殷郊无意瞥见,脸更红了,只是掩盖在夜色之下无从窥见。平时在质子营里,大家没少赤诚相见。殷郊当然见过姬发光溜溜的样子,一起洗澡,也一起比过谁尿得远,却鲜少像今夜这样不知所措。他拨弦的手有些稳不住。
弦声忽然止住了,姬发疑惑地转过头。下一瞬,殷郊已经翻身跳下了屋檐,只留了一刻衣袖的残影,和孤零零的木琴。
“你去哪儿?”姬发追问。
殷郊没应他,逃似的跑回了自己的寝殿。
确认了姬发没有追过来,殷郊才做贼心虚地舒了口气。但是一掀开衣袍,大事不好。
殷郊的心跳得很快,似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他粗重地呼吸着。脑海里又回忆起刚才的那声有些软糯意味的“哥哥”。
“姬发……”
殷郊翻身想睡觉,结果自然是整宿睡不着。倘若第二早有人问起他眼底的乌青,也只能扯谎搪塞过去了。
02.
殷郊十七岁的时候,第一次随父出征,同行者是整个质子营。那年他赢得了一把鬼侯剑,仿佛是父亲在期望他立下赫赫之功,他自己也兴奋不已。
只是外出的新奇很快消磨在长久羁旅中,孤竹国乃苦寒之地,冽风如铁。待了没几日,脸上手上已经布满割伤,皮肤也冻得出血生疮。无论贵族还是皇子,此刻都灰头土脸如同野人。
明日便要与孤竹开战,这一晚质子们都有些失眠。或许是即将建功立业的兴奋,或许是前线生死未卜的紧张。至于殷郊,则是因为实在冷得睡不着,耳朵上生了冻疮,又被坚硬的头盔刮得血肉模糊,突突地疼。
随军巫祝发下来的草药膏都冻成了冰坨,姬发只好把罐子拿去篝火边烤,热化了一些,再挖出来给殷郊涂上。
姬发涂得仔细,他的手分明是冰凉的,却让殷郊觉得很舒服。借着粼粼的火光雪色,殷郊抬眼就能看清他额前亮莹莹的碎发。
殷郊想看又不敢看,便只好偷眼看。姬发呼出的热气扑到他脸上,灼灼的白烟,像挑弄起了什么。
“姬发,帮我也涂点。”姜文焕凑了过来,一摊手,也是好几个冻疮。
“好,等一下。”姬发痛快地答应。
“还有我!”又凑过来一个人。
“我也要。”
“……”
殷郊咬了咬后槽牙,把脚边的断柴踢进火堆,啪地在空中炸起几粒火星子。
孤竹并非强国,与之一战,不出意料地胜了。殷寿似乎非常满意他苦心训练的精锐,大手一挥,赐下了各种奖赏。
“记住,在战场上,你们并不是杀死了一个人,你们只是在为大商清除一个障碍。”
可是除了些许天赋异禀或是早有经验的人,质子营里的少年大多是第一次如此肆无忌惮地杀人。提着鲜血淋漓的剑回到营地时,累和饿还是其次,他们一个个脸色苍白,盔甲上还挂着稀碎皮肉,有人一下马便忍不住吐了出来。
他们第一次直面真正的战争,实在记不起太多英雄传奇,只记得敌人被断颈时喷到自己脸上的滚烫。
一个活生生的人,别人的儿子、兄弟、丈夫、父亲,在自己的剑下倒地了。殷郊忽然想不清楚,这难道是一件光荣的事吗?好吧,姑且算它是吧,可这至少不能说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殷郊偷偷跑去角落处,吐得几乎要昏死过去,眼前一片黑晕。如果不是姬发及时扶住他,他几乎就栽倒在雪地里。
姬发自己心里也不好受,但没殷郊反应如此剧烈。殷郊吐了半个时辰,眼泪鼻涕都止不住,样子实在有些狼狈。姬发一边心疼他,一边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殷郊擦了一把脸,回过头来,眼睛水汪汪地看着姬发。他的眉眼随母亲,柔和贵气,哭起来显得好不可怜,眉弯紧蹙,仿佛是天底下最委屈的小王子。
“我可没笑。”姬发捡起他撂在地上的鬼侯剑,用衣袖擦干净,递还给他。
“你肯定在笑我,算了,笑就笑吧,不准告诉父亲。”殷郊气鼓鼓地接过剑。
“我没笑你,只是觉得你……”姬发脱口而出,又戛然而止。
“我什么?”
姬发顿了顿,“只是觉得你很像我小时候养的猎犬。”
“我才不是狗。”殷郊愤愤道。
“我夸你呢,我家的狗又可爱又厉害,有时候它犯了错被父兄教训,就呜呜地跑来我面前装可怜,蹭我。我摸一摸它的肚皮,它就又活蹦乱跳地去麦田里叼野兔子了。”
姬发边说边笑,他脸上还留有凝干的血迹,衬得那明朗笑容里多了几分天真的残忍,却又更动人心魄。
殷郊总算是笑了,他的身体已经没那么难受了,肚子咕咕叫,但还是吃不下东西。只想回去睡一觉。
“我背你吧。”姬发弯下腰。
殷郊摇摇头,“你扶着我就行。”
暮色将至,两人走在薄柿色的雪地里,风雪把身后的足印迅速掩埋。远山如幻,天地高远,不禁勾起几分少年襟怀,想窥一窥那不可言说的天机。
“总有一天,我们会成为主帅那样的英雄。”姬发抹了一把眉上落的雪。
殷郊笑了笑,“你就这么想做英雄吗?”
“当然想了,我来朝歌就是为了这个。”姬发又说,“殷郊,如果你不是大商的王子,你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殷郊看着正在暗下来的天空,远处几点飞雁。他的脸色晦涩不明,只一双眼磊落清亮,衣袍在风里猎猎作响。
他想了想,认真地说,“自由的吧。”
03.
北方进贡来了一些紫柰,母亲给殷郊送来了几个。他不太舍得吃,便包在怀里,去营房找姬发。
殷郊知道姬发今天轮岗休息,找了一圈却没找见人,问了当值的大哥,才知道这小子在马棚。
他跟着来到马棚,果然只见他一人,上衣也没穿,正在打水给战马洗澡。
“姬发!”
殷郊喊他,他便迅速回过头来,头发有些乱,鬓发垂在额侧。马浑身一甩,水珠四溅,顺着姬发的发尾和下颌滴落下来,滚过年轻而糙砺的身体,在阳光里亮得刺眼。
姬发很快露出一个欣喜的笑,“殷郊?”
“我给你送,”殷郊走近,露出一兜紫柰,挑了最大最红的那个递给他,“果子。”
“甜吗?”姬发抹了抹手上的水,接过一个紫柰咬了一口,然后自己回答,“甜的!”
闪电也认出了主人,从马厩里探出头来。
殷郊走过去摸摸闪电的脖子,掰开一个紫柰喂给它。又问姬发,“这不是崇应彪的马吗?你帮他洗干什么?”
“打赌输了。”姬发闷闷地说。
“又赌的什么?”
姬发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才犹犹豫豫地说,“赌谁……吃饭吃得快。”
殷郊愣了愣,随后便大笑起来。
“别笑了。”殷郊仍然在笑,姬发涨红了脸,顺手把瓢里剩的水洒到了殷郊身上。
“哎呀你!”殷郊的衣裳湿了一片,伸手要去抢瓢,姬发不给,他便用手捧了水豁出去。姬发身上的水汽刚被阳光照干,就又变得湿淋淋的。
斗胜心起来了,两人在铺了干草的泥地上你追我赶,谁也不让谁。马还没洗好,他们倒是洗了个澡。只是马棚里尘土飞扬,衣服上溅了泥水,越洗越脏。
玩闹够了,便回营房去打了干净的水,把脸和身子擦了擦。姬发又找出两套自己的衣裳来,殷郊穿了,却又嘟囔着嫌紧。姬发便指着屋外晒的那堆湿衣服,“穿你自己的。”
殷郊便老实地闭嘴了。
姬发正在系衣带,短绳扯紧,就把腰身从宽松的白衣里掐了出来,唯独胸口还敞着一片波光粼粼的水汽。
殷郊的目光有些移不开,他只能迅速低下头,瞥见桌上摆着的几个紫柰,其中一个是刚才被姬发咬过。果肉汁水丰盈,鲜红的边缘上闪着几点碎光。如同尖利的蛇信子,殷郊感觉被刺了一下。
“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殷郊起身。
“不一起吃饭吗?”
“比谁吃得快?”
姬发气得给了他一拳,殷郊乐呵呵地离开了。
姬发当然没有发现,桌上被自己咬过两口的紫柰不见了。
身为大商的王子,殷郊这辈子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只是偷过姬发半个果子,果子甚至是他自己送去的。殷郊想着,此事万万不能叫任何人知道,更不可记进史书里,否则真是要成为千古的笑话。
殷郊终于还是忍不住亲自尝了一口那个紫柰,根本不算甜,甚至有些酸涩。
一如他不敢启齿却日益疯长的心事。
04.
殷郊的情绪很快平复下来了。姬发辛辛苦苦救了他两次,他他睁眼就劈头盖脸给人一顿骂,确实不应该。如果陷入险境的是姬发,他当然也会毫不犹豫地扔掉封神榜。封神榜丢了可以再找,那群昆仑道士又跑不掉。可如果姬发没了,他到哪里去找呢?
想清楚了这些,殷郊心底便涌起一股愧疚感。
女娲庙里还能听见雨打枝叶的声音,但已经不如刚才那样震耳。姬发背对着他,坐在火堆前拨弄柴火,把淋湿的衣服烤干。脱下沉重的铠甲,姬发的身影看起来就小了一圈,透出少年的单薄,落寞极了。
他一定很难过。殷郊想。
“刚才……”殷郊犹豫地开口,“是我混账了,对不起。”
姬发没讲话,殷郊立即慌了神。他连忙又说,“你要是不解气,打我几下也好。”
“嗯?”姬发回头,“怎么了?”
殷郊沉默,原来他刚才根本就没有在听。
“你饿不饿?”姬发不知道从哪里逮到一只野兔,已经烤了□□成熟,他撕下一块焦香的兔肉,递给殷郊。“先吃点,剩下的再烤烤。”
庙外风雨暗涌,火堆被夜风吹得忽闪忽闪,两人跻身在破落的庙里。女娲石像已经残损,上面爬满了青苔杂草,万物在肆意生长,没有边际。
火光温热,殷郊的眼眶温热,姬发的指尖温热。一抬眼,女娲的慈眉善目似乎正在注视着他们。是默示,还是警示。
殷郊抓住姬发的手。没等姬发疑惑开口,他已经凑上前去,盯着那双因为冷而颜色泛白的唇,很轻,很轻地碰了一下。
一滴温泪,流过两人相贴的地方,直直坠入大地。
姬发还没反应过来,殷郊已经离开他的唇,如同战败的将军一样垂头丧气地跌坐在地上,避开他的目光。
过了好一会儿,两人都静默不言。姬发捡起刚才掉在火堆旁的兔子,撕掉了沾灰和烤糊的地方,递给殷郊。
殷郊转过头,他不愿意看姬发。眼泪一颗一颗地砸下来。他心里五味杂陈,一时的冲动后,只剩下害怕和后悔。
“殷郊。”姬发喊他的名字。
“对不起,我不会再这样了,”殷郊捂住脸,声音哽咽,“你可不可以,当无事发生?”
“殷郊,”姬发握住他的一双手腕,把他的脸抬起来,“你看着我。”
殷郊眼中满是泪水,眼尾通红,头发乱糟糟的,看起来狼狈不堪。更像西岐那条故作可怜的小猎犬了。
姬发抵着他的额头,让他冷静下来。
“你刚才为何要亲我?”
殷郊皱着眉,痛苦地说,“我……不知道。”
姬发放开他的手,眼中的落寞一闪而过,“若你不爱慕我,就不该做出这样的事。”
“若我不爱慕你,”殷郊慌了,一把抓住他的肩膀,解释道,“我怎么会时时刻刻念着你,想见你,甚至想……亲近你?”
姬发的脸刷地一下红透了。
殷郊看着他的反应,心里忐忑不安,却又觉得,姬发似乎没在拒绝他。
“你不生气?”殷郊问。
“我为何要生气?”
“因为我……轻薄了你。”
姬发笑了笑,“那我大可轻薄回去。”说完便飞快地在殷郊脸侧亲了一下。
殷郊愣住了,他像被一下子扔进了艳阳天,一股暖意流遍全身,四肢都松快了许多。他紧紧搂住姬发的腰,呼吸都急促起来。
少年心事,春潮汹涌。两人都早乱了心神,除了用力缠抱在一起,再无计可施。
火堆早已熄了,姬发也已累得睡了过去。殷郊替他整理了衣裳,又重新点起柴火,在火光下细看了姬发好久,才抱着人,心满意足地睡下。
“女娲娘娘在上,竖子殷郊,今生今世,永生永世,只求与眼前一人,永以为好。”
他默默地想着,只盼神明听见了他的祈愿。
05.
自殷郊来到昆仑,据说已经是第十个年头。
昆仑终年积雪,似乎无寒暑之分,一眼望去,天地白茫茫一片。时间也仿佛走得比别处慢些。好像一场雪,下了整整十年,而今仍不肯停。
殷郊在清扫殿门前的雪,他早做惯了,并不专心,时而站着发呆,雪花落到鼻尖化成水,才恍如隔世。
他的记忆也像停滞在了某处,什么东西被大雪埋了又埋,看不清真容。仿佛他生来就在此,是一个无前因后果的人。
“师父。”听见响动,殷郊弯腰行礼。
广成子一身白袍,似乎与风雪融为一体。他伸手拍掉殷郊肩上的碎雪,“郊儿,你近来身子可好些?”
“回师父,除了夜里多梦,无甚大碍。”
“人间战火纷然,妖魔频出,你修习多年,也是时候下山了。此番历劫,若可得道,功德无量。”
广成子话音刚落,门外白光一闪,大片积雪被融成水,一个人形立身其间,幻化成一位俊朗高挑的白衣道人。
“师叔。”
“戬儿,”广成子早料到他会来,“恭候你多时了。”
杨戬笑了笑,“战事忽然吃紧,耽误了时辰,师叔见谅。”
“你受伤了?”广成子瞥了一眼他的肩膀,有血迹。
“我没事,是武王。”
广成子点点头,把殷郊扶上前,“郊儿,见过你师兄杨戬。”
殷郊行礼,“师兄。”
这位被喊师兄的人却没说话,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
广成子拢了拢他们的后背,说,“你们去吧,路上小心,雪又要下大了。”
“师叔。”
杨戬看了殷郊一眼,欲言又止。广成子心领神会,把殷郊支了出去。
殷郊在外边等了片刻,两人才出来,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和广成子告别,殷郊便随着杨戬踏上了返还人间的路。
一路上果然风雨大作,殷郊问,“师兄,我们这是要去哪?”
“去西岐。”
“师父说要我助力武王伐纣,武王是谁?纣王又是谁?他们为何要打?”
杨戬不太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只是说,“武王姬发是好人,他在替天行道,他是封神榜的主人。”
“那纣王一定是个坏人。”
杨戬点点头,他的目光有意无意扫过殷郊脖颈处一条深刻而狰狞的刀疤,又碰上殷郊清澈到有些空荡的眼神。忽而觉得,忘记一切也没有什么不好。
这大概算是,最简单的疗愈痛苦的方式。可是忘不掉的人又该如何呢?
杨戬眼前闪过一张熟悉的脸,在心里落下一声叹息。又给殷郊说了些关于姬发的事,至于殷郊的家事,他则只字未提。
术法相助,他们不时便抵达西岐领土。入眼是千里金色麦田,晚风吹拂,麦穗轻轻晃动,一种令人安心的谷物香气弥散开来。
步入城门,只见清水瓦屋层层叠叠排开,长街上人来人往,有人认出杨戬,跑过来给他塞了一包饴糖。杨戬推辞不下,只好收着。待抵达姬府,他和殷郊的怀里都已经抱了一大堆吃食玩具。
哪吒闻着味就窜了出来,小狗一样围着他绕,“师兄你终于回来了!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
杨戬把收到的东西全塞给他,问,“姬发呢?”
“刚刚喝了药,还在休息呢。”哪吒边说边往嘴里塞了一颗饴糖,又转头打量殷郊,“哟,还真给修好了,完好如初呀,师祖真是妙手回春!”
杨戬拍了拍他的脑袋,“别吵到姬发,去找师叔吧。”
哪吒鼓着嘴点点头,一溜烟跑走了。
杨戬看向殷郊,“他是哪吒,和你一样三头六臂的家伙,只是个子矮些。你们以前也认识,但你现在还想不起来。”
在踏入大门之前,杨戬又叮嘱道,“我们要去见的这个人就是武王姬发。无论他做出什么事情,你都不要怕。”
殷郊点头:“好。”
屋内晦暗,装潢朴素,并不像君王的住处,只掌了两三烛火。尽头处的卧榻垂着纱帘,隐约能看清一个人影。
殷郊莫名觉得对面的人很熟悉,记忆却留了白,唯独眼眶倏然温热,提示他心脏里深埋的情愫。
“哪吒说你在休息,还怕打扰你睡觉。”杨戬说。
“睡了,又醒了。”
武王走了出来,是个相貌极为英俊的壮年男人。他只披了一件袍子,隐约能看见腰上厚厚的止血布条。长发散乱,神色有些疲惫,额头都似乎还沁着一层薄汗。身形却仍然挺拔,举手投足间透出威武之气。一见殷郊,他的眼睛就忽而明亮起来。
杨戬看了姬发一眼,“噩梦?”
姬发按着眉心,点了点头。
殷郊想,怪不得他看起来湿漉漉的,明明没有水渍,整个人却仿佛刚刚被从水里捞出来。
“殷郊。”姬发低声唤着他的名字,走近,抬手拂过他的侧脸和肩膀,他指尖冰凉,在殷郊的脖颈上反复摩挲,动作极轻,似乎是怕弄疼这早已愈合的陈年旧疤。
殷郊的胸口一阵阵抽痛,他看见姬发的眼睛那么亮,原来是因为漫起了泪水。他知道姬发是自己曾经的战友,可关于两人的过去,他什么也想不起来。看着眼前人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他也强忍着流泪的冲动,灵魂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悲鸣。
“他现在还不记得你。”杨戬又说了一遍,在去昆仑接殷郊之前,他就告知过这件事。
“无妨,回来就好。”姬发的声音很轻,仿佛是在宽慰他自己。他细细看了殷郊很久,才恋恋不舍地抽回手,微笑着说,“给你准备了住处,就在旁边,一会儿杨戬带你过去吧。”
殷郊行礼,“多谢……武王殿下。”
这得体又疏离的称呼,让姬发愣了片刻,他默默伸手扶住旁边的桌台,仿佛不找个支撑,他疲惫的身体就会立即散架。
十八年前,姬发第一次见到殷郊的时候,也是这样毕恭毕敬地喊了皇子殿下,从此殷郊便不准他这样喊。后来除了一些玩笑场合,他再也没这样喊过。
姬发垂着头,扣在桌台上的手暗自用力又慢慢松开,骨节泛白。不知为何,看着他憔悴的模样,殷郊的心也无端不安起来。
“你叫我姬发就行了。”半晌,他又说,而后背过身去,示意他们离开。
杨戬担忧地看了姬发一眼,还是带着殷郊出去了。
“师兄,他常常做噩梦吗?”殷郊忍不住问了一句。
“你说姬发?”
“嗯。”
杨戬想了想,摇摇头,“不是常常,是每天。”
殷郊惊诧不已,他还想问什么,忽然听见哒哒的马蹄声,一匹通体栗棕,唯独脸上和四蹄有道月白的马跑了过来,直冲殷郊,险些给他撞到。
“这是谁的马?怎么在此横行?”殷郊问道。
杨戬显然已经见怪不怪,姬府里养了几匹年迈退休的兵痞子,姬发不忍心把它们关着,就任其四处乱窜,到处抢人家吃的。
“你的。”
“我的?”
“这是你以前的战马,闪电,十年前,姬发把它从朝歌带了出来。现在马年龄大了,不适合再上战场,姬发就把它养在了身边。它估计是认出你了。”
闪电听见自己的名字,欢快又悠长地叫了一声,伸头过来蹭了蹭殷郊的手。
殷郊怜爱地摸着闪电,马背上也有一道道疤。他心里五味杂陈,“你们口中的那个殷郊,想必是个特别好的人。”
殷郊又想起姬发那双忧郁明亮的眼,对那个陌生的自己泛起了一丝醋意。
杨戬看出来他的心思,“你就是殷郊,总有一天,你能想起来的。师祖不敢解开你的封印,是怕你因为仇恨走火入魔。”
殷郊不知道,他刚刚恢复的那几年,整日神志不清,什么也做不了,只知道要找姬发,不然就是嚷着要杀自己的父亲。元始天尊没办法,封了他的记忆,他才慢慢冷静下来,得以潜心修炼至今。
执念太深的人,是得不了道的。如果不能得道,即便封了神,殷郊也将永远是这副不死不活的模样。
殷郊没说什么,只是顺着闪电的鬃毛,点了点头。
06.
殷郊在西岐待了整整一年,这一年里,他除了修习法术和练武,其余时间便跟着姬发杂七杂八做了许多事。大部分是农活,偶尔也去修修房子,挖挖水渠。
姬发和西岐的兵都经常拿着石镰扁担去到地里,跟百姓一起割麦、播种、运粮。谁家牲口跑丢了,他们还帮着漫山遍野找。
姬发待他极好,亲自教他种地务农,陪他骑马射箭。在西岐的岁月悠闲温暖,饭菜也很好吃,一时间让殷郊忘了自己是来打仗的。
他在田地里跟农人们混熟了,倒也种出些门道。
一粒麦的生长,要好的种子,要肥沃的土,要适时的水和日光,最重要的是,要栽者有心,时时照看。旱了开渠引流,涝了遮风避雨,病了对症下药。熬过三季风吹日晒,才换了一秋金黄。
这还没完,割麦子割得人汗流浃背,苦不堪言。等麦垛一个个立起来了,冬去春来,翻了土地,播下新种,如此往复。日子便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在流水光阴里,不过是一粒小小的麦子,却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这是殷郊以往从来没学过的。
他在地里拄着扁担抬头一望,云旷天低,满目霞光,草木都笼着一层暗暗的柿色,仿佛这世上到处都是如此平和,舒服得人昏昏欲睡。
这么一想,他居然就真的靠在田垄上睡了一觉。他好像做了个漫长的梦,直到落小雨,才被惊醒。天色已经暗了,他茫然片刻,忽而听见不远处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他起身四处张望,一个人影正提着灯笼,仓促地在麦田里跑。
“殷郊!”
那人立即发现了他,急忙跑过来,近了一看,原来是姬发。
殷郊正要问“出什么事了”,姬发已经一把抱住了他。他抱得那么用力,仿佛稍微松开,殷郊就会蒸发不见。
姬发不知道在这茫茫田野里奔忙了多久,身上热腾腾的全是汗,头发衣裳都吹乱了。殷郊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抱住他,轻抚他的背脊,发现他浑身都在抖。
殷郊闻见姬发身上淡淡的药味,是有些苦的草药。
他们紧紧相拥了不知多久,姬发才平复下来,他松开手,替殷郊理了理被自己压皱的衣裳,有些窘迫地说,“我失礼了。刚才一直找不见你,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殷郊摇摇头,“我睡着了。”
这可是将来的天下共主,却为了他慌慌张张像个孩童。殷郊啊殷郊,除了你,世上谁还能如此左右他的心神。
“下雨了,我们回去吧。”
殷郊抓住他的手腕,“你流血了。”
姬发低头一看,他的手被麦桔割了几道口子,正在淌血,却没觉得痛。
姬发笑了笑,拍拍殷郊的手,“我没事。”
两人并肩走着,西岐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此时家家都已闭了户,只偶有三两星火,是从军营传出来的。
“我刚才好像梦见你了。”殷郊说。
姬发回过头,“梦见我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你,是一个很年轻的人,穿着白金盔甲,在雪地里策马奔驰,他身后火光连天,有些看不清脸,但总觉得是你。”
“你想起来什么了吗?”姬发追问。
殷郊摇摇头,“对不起。”
姬发愣住,“这有什么。”
“你很想念他吧?”
姬发抬头看夜空,又看了看殷郊,他眼睛清亮,闪动着少年的光彩。
“他就在我身边,从未离开。”
殷郊还想说什么,天空忽然风起雷鸣,哐的一声闪电,大地都被照亮了,倾盆大雨涌向人间,雨点啪啪地砸到脸上,整个人瞬间就湿了一半。
殷郊连忙脱下外袍,护住姬发。姬发正要拉着他往有房子的地方跑,却忽然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被抱了起来。
“抓紧我。”殷郊的声音落在耳畔,下一刻,姬发感觉自己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移动,他听见雨声风声都被遥遥甩在身后,唯有殷郊急促有力的心跳,一声比一声快,如同磅礴的鼓点敲在魂魄上。
须臾之间,姬发被放了下来,他掀开衣袍,面前已然是自己的寝殿。他又看了看旁边的人,殷郊浑身都湿漉漉的,却大气不喘,仍然是一幅松弛的模样。
从田垄到姬府,距离不能算近。姬发一瞬间清楚地意识到,殷郊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
他又想起姜子牙的话,如果殷郊不能封神,终有一日会沦落为妖物,魂飞魄散。
“你怎么了?冷到了?”殷郊已经掌了灯,找来干净布帛给姬发擦头发。他全然未曾意识到,这动作有多么的自然而亲密,仿佛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姬发浑身如同被刺到,他不知记起来什么,只猛然背过身去,哑声道,“你回去休息吧。”
殷郊不明所以,只听门外有人扣环,是少年人的声音,“兄长,你可睡了?”
姬发匆匆抹掉眼角的一抹温泪,“进来吧。”
姬旦推开门,与殷郊面面相觑了一瞬,又立即看出来姬发不自然的表情和发红的眼眶。他眉头稍蹙,不甚明显地瞪了殷郊一眼。
“兄长方才出去了?”
“嗯,出去走走,不料遇上了雨。”
姬旦露出担忧的神色,“恐怕受凉,我唤人烧些热水沐浴。”
姬发摆摆手,“不必,大家都睡了。”
姬旦听话地坐下来,“我先前听姜太师说,你最近睡得好了许多。”
姬发点点头,“你几时回的岐州?怎么没与我说一声。”
姬旦叹了口气,“此番周游列国,拜谒诸侯,无所成就。商王频征东夷,有小国拒不朝商,则屠其一城百姓。众诸侯岌岌自危,明里不敢有所动作。不过,我在城郊遇到了几位商王的乐官前来投奔,已经将他们都安顿好了。”
“有劳你了,旦儿,你瘦了许多。”姬发欣慰又心疼地拍了拍姬旦的肩膀,“我们兄弟三人里,你最像父亲。父兄在天之灵若有知,定也为你感到骄傲。”
当年姬发离家的时候,姬旦只有五岁,追着他的马车哭了一路。一晃眼,已经是个顶天立地、有不世之略的少年郎了。
姬旦从怀里拿出一包药粉,“这是我从蜀地带回来的清灵散,我已试过,无甚害处。兄长睡前燃半个时辰,应有安神之效。”
为了治姬发的梦靥之症,姬旦不知奔波了多少地方,寻遍名医,都无法根治。姬发对自己的病早失了兴趣,但不忍拂了弟弟一番苦心,还是收下了。
兄弟俩又说了些话,时辰已晚,姬旦便告辞了。跟他一同离开的还有殷郊。
殷郊与他是初次见面,却总感觉这位年轻公子对自己有些敌意。
走远了些,殷郊正打算与他道别,姬旦却忽然说,“兄长以前常常提起你。”
“你认识我?”
“我不认识你,但我听兄长说过你的长相。浓眉星目,泪痣点睛,身形还如此高大,还能半夜闯进兄长的寝殿……”少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世上只有一个人能让兄长露出那样的表情,就是殷郊,你是殷郊吗?”
全被他说中了,殷郊只能点点头。
“你是纣王之子,本是我们的敌人,可是兄长他与你感情甚笃。”
殷郊脸色一变,“我是……纣王之子?”
姬旦神色淡漠,“他们说你失去了记忆,兄长信你,我可不信。你若是来暗中破我翦商大计,任你三头六臂还是上天入地,我定不会让你得逞。”
撂下警告,姬旦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对当年朝歌那场轰轰烈烈的事变,姬旦其实没太多记忆,诸多原委他不得而知,下意识对殷郊心存防备。也并非针对他,所有来投周的商人,他都只是暂且表面应和,不敢直接委以重任。
若非如此忧虑谨慎,西岐早就被商王夷为平地了。
殷郊心里了然,却一时无法接受自己的身份。记忆的大雪中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让他头痛欲裂。
如果他是纣王之子,那他岂不是……要杀了自己的父亲,毁了自己的国家?
他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至于同抚育自己长大的土地刀剑相向?
他在问自己,也在问姬发。
远处忽然传来几声鸮鸟的号叫,尖锐刺耳,回响在山林之间。冥冥之中,殷郊总觉得有一双眼睛,沉默地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