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过了几天,殷郊收到消息。西岐大军已集结完毕,他们要一路东进,前往孟津巡阅,去迎接商军的卷土重来。途径毕原,天色稍晚,姬发发令,驻营修整。
姬氏宗庙在此,姬发带领西岐子弟举行了祭祀。他不愿意兴师动众,很快便让众人回去休息。自己却待在祠堂里没有离开。
殷郊找过来的时候,姬发正笔直地跪在牌位前,连蒲团都未用,就这么跪在硬邦邦的泥地上。他闭着眼,双手合十,八风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殷郊不愿意他累着,又不敢扰他祭拜父兄,只能郁闷地蹲在门口,守着他,等得有些打瞌睡。
过了许久,听见姬发在叫他,“殷郊,你进来。”
殷郊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犹豫地探出头,“他们会不高兴吧。”
姬发愣了一下,笑着朝他招招手,“父兄都是极好的人,你是我请来的客人,他们不会不高兴的。”
殷郊忐忑地走进去,庙堂里火光葳蕤,只燃了几排草烛,摆在供桌最前面的,是姬发的父亲姬昌和兄长伯邑考。牌位都被擦得一尘不染,在夜里微微反光。
殷郊闭眼一跪,合袖三拜,以示礼节。
“小子殷郊,拜见姬氏先祖。”
风把烛火轻轻吹动,似为应答。这宛如结亲拜礼般的场景,让殷郊心里莫名紧张。他偷偷瞥了一眼姬发,那张素来平静的脸上似乎泛起一丝笑意。
姬发又一叩首,终于起身准备离开。此时天色已然泛白,东方欲曙。又快到了军队要行进的时候。
“你一宿没睡,不困吗?”殷郊怕他双腿跪得发麻,伸手扶住他的小臂。
姬发没回答,他揉了揉眉心,走上前,双手抬起文王的牌位,抱在怀里。
“先祖在上,此番出征,姬发将随父亲一同前往,势必诛灭殷寿,以慰父兄英灵!”
姬发把一尊酒洒在了地上。
片刻后,姬发说,“殷郊,你随我来,我有东西给你。”
殷郊随他去了帅帐,只见姬发放下文王牌位,从桌上的木盒里取出了一把五尺长剑,递到殷郊手里。
殷郊疑惑地看着他。
姬发解释道,“这是你的鬼侯剑,你以前十分珍视此剑。当初我从朝歌把它带了出来,太师说剑下压着煞气,我便将它供奉于道观之中久受香火,只盼亡灵早日转世。如今,想必冤报已了,此剑也该物归原主了。你试试,应和当年一样锋利。”
殷郊抚摸着这柄纹饰精美的剑,莫名感到熟悉。他随意舞了几下,竟觉十分顺手,确实是他的东西。心情颇好。
姬发不忍提及,这柄剑下曾经的亡灵之一,其实就是殷郊自己。
姬发只休息了一个多时辰,天色即大亮,号角声中,士兵们已经整装待发。
行至孟津,刚刚渡过黄河,忽而狂风大作,走石飞沙,天地暗了下来。
姬发抬手,军队停了下来。姜子牙抬头看了看天色,皱眉道,“正值午时,耀日无光,定有人作祟。”
哪吒跳了出来,“师叔,我去探路!”风火轮金光一闪,哪吒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漫天黄沙之中。
“小心空袭!”
哪吒朝地上的众人大吼一声,话音刚落,空中就传来熟悉的刺啦声,士兵们立即举盾,严阵以待。箭雨接踵袭来,殷郊向前一步,雷震子猛一振翅,两人一左一右挡在了姬发面前。杨戬则银枪一出,护住了姜子牙。
黑雾之中,逐渐走出来几个巨大的人影,魔家四将中间,一只通体鳞甲的墨麒麟正龇牙吐气,发出震慑敌人的嘶吼。墨麒麟之上,闻太师身着殷商朝服、手持蛟龙双鞭。就在其旁,一位英姿飒飒的将军手提长刀,傲目环视众人,乃邓婵玉是也。他们身后,井然列着商王的千军万马。
“姬发,你身为诸侯,以下犯上,罔顾朝纲,还不束手就擒!”闻仲声如洪钟,俨然一副威武模样。
姬发一言不发,猛一拉弓,一只穿云箭便直冲闻仲而去。
邓婵玉飞身上前,砍断他的箭矢,又勒马冲向姬发,冷声警告,“今日,必取你这乱臣贼子之性命。”
姬发眼中闪过一点星芒,眉峰微挑,透出君王的沉着自信,“想杀得了我,倒需要些真本事。”
“杀——!”
主帅交手开局,士兵也一往无前,众人众神纷纷厮杀在一起。一时间,号角声、马蹄声、嘶吼声、兵戈声,如同疾风骤雨,席天卷地,分不清日月。
邓婵玉马术极为精湛,如同尾巴一样紧追着姬发。姬发拉不开距离,无法开弓。渐渐有些落了下风。邓婵玉的刀锋迅速接近,姬发避而不及,摔在了地上。脸上出现一道血口。
正当时,哮天犬忽然窜出,咬住了邓婵玉的马脖子。马惊而起扬,邓婵玉被重重甩到空中,马则直接摔入了奔涌的黄河。
姬发抓紧机会,一箭射入她的手腕。哮天犬又飞身扑上去,直逼她的脖颈。
见邓婵玉被困住,闻仲一催坐骑,墨麒麟便直朝姬发跑过来,大地轰轰震动,瞬间便有人丧生在墨麒麟足下。
姬发立即翻身上马,一边避开墨麒麟的追击,一边拉弓认弦,连发三箭,直直射进了墨麒麟的脖子。哪吒红绫一卷,将带着倒刺的箭矢全部扯了出来,顿时血肉横飞。墨麒麟血流如注,片刻便已倒地。
闻仲大怒,扬鞭挥下,直冲姬发。千钧一发之际,姬发身前忽然一暗,定睛看,蛟龙鞭已然被紧紧拽住。殷郊正护在自己身前。
一位高十几米的巨人屹然伫立在姬发和闻仲之间,武王麾下数个妖魔神仙,闻仲都认识,唯独这个未曾见过。
此人三头六臂,肤如靛蓝,发似赤火,蛟龙鞭在他手里宛若细绳。两人对峙之际,邓婵玉已经将哮天犬甩开,提起刀刺向殷郊。
“殷郊!”姬发大喊。
殷郊六只眼睛,早已看见邓婵玉,他嘶吼一声,放开了蛟龙鞭。大掌拍下,迅猛如风,邓婵玉口吐鲜血,不知断了几根骨头。
闻仲诧异地看向这高大的怪物,“你刚才叫他什么?”
邓婵玉也留意到这个耳熟的名字,殷郊……那个十年前被处死的太子?
殷郊没有收回法相,而是转身面向闻太师。闻仲这才看清了他的样貌。
殷郊很小的时候,闻仲做过他的老师,与邓婵玉也是自幼结识,后来他们前往北海,数十年未归。回朝后听闻他叛国被斩首之事,闻仲曾悲恸不已。
毕竟殷郊是他亲手教导过的孩子。
另一边,哪吒杨戬等人已将闻仲的其他大将一一制服,他们无心对普通士兵出手,便凑热闹般拎着狗围过来观战。
“你真的是殷郊?你手中的难道是鬼侯剑?”
殷郊蹙眉,他的头又开始疼,混沌的记忆在其间翻腾,脑仁子都似乎要被搅碎了。
“太师,认识此剑?”殷郊问。
“鬼侯剑乃我征战所得,曾托你父亲赠予你,他竟未和你说过吗?”
姬发心头一紧,那把剑,当年被殷寿当做了质子团的比赛头筹,谁知道它本就是属于殷郊的呢……
“殷寿……从未待我如子,当年之事,全为他一家之言。太师切勿偏听偏信,殷郊未曾叛国。”
闻仲怒然挥下一鞭,“殷郊!这姬发究竟给你下了什么迷魂药?你忘了自己姓什么吗?你是大商的王子!你才是将来的天下共主!你难道要背叛自己的祖宗吗?这不是叛国是什么!”
殷郊不愿对长辈出手,便生生受了这一鞭,顿时胸口皮开肉绽,他的法相也后退了几步。
“太师!”殷郊跪了下来,“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而非成汤之天下!夏失天命,商取而代之,商失天命,自有他人取而代之!今日是西岐,明日是崇北,杀得完吗?只要能止住这无尽杀伐,我不在乎谁是天下共主。此时若不杀了殷寿,你我才真正愧对成汤先祖!”
闻仲似有动摇,但仍不管不顾又是一鞭,殷郊连连避让,实在退无可退,才打斗起来。
姬发吼道,“都说闻太师之眼可辨奸邪忠肝、人心黑白,难道看不出我等良苦用心?”
“晚了,”闻仲一声叹息,满脸怆然,他丢掉断成两截的蛟龙鞭,笑得双目渗血,“九曲阵已成,我们都逃不出去了。”
众人抬头,只见远处泛起铺天盖地的红云,一股浓重的腐腥气散开,姜子牙大道不好,姬发心领神会,立即发令。
“速撤!”
“姜太师,这是什么阵法?”姬发俯在雷震子背上,大吼道。
姜子牙被杨戬拎着跑,颠得差点吐出来,杨戬替他回道,“闻仲以身为祭,辅以阵中亡魂,请黄河府君,以江水为刃,合为黄河九曲杀阵。凡入阵之人,若心智不坚,则极易被蛊惑,变成六亲不认的凶器!”
众人迅速撤退,马蹄乱踏,眼看着就要撞上受了重伤的邓婵玉。姬发眼疾手快,让雷震子稍稍飞低,将她拽起来,甩给了两手空空的哪吒。
哪吒先前被这女人揍得厉害,至今心有余悸。但又不能不遵姬发的话。只能皱着眉,混天绫一卷,把邓婵玉捆得严严实实,带着飞过了黄河。
商王的弓兵开始攻击浮桥,西岐大军仓惶奔逃,无数人被滚滚大浪淹没。大部队已经快过了河,回头看,殷郊的法相仍在与闻仲缠斗。而他本人,则已经被一团黑雾包围住。
“殷郊!”姬发大喊,目呲欲裂。
08.
殷郊周遭一片漆黑,他被什么东西钳住了脖子,呼吸不畅。正要窒息之时,忽然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听声音很是焦急。他没来得及回答,双手已经被人拽住,身体破土而出。
他这才得以睁得开眼,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逐渐看清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原,他似乎刚刚从一场雪崩中死里逃生。
“你没事吧?”穿着白金盔甲的年轻人拍掉了他身上的雪,紧紧捂着他已经快僵死的手。
“殷郊?”那人又喊了一遍他的名字。殷郊慢慢看清他的脸,浓眉杏眼,挺拔的鼻梁上点了两颗小痣,几缕凌乱的发丝悬在额前。即便皮肤被冻得糙砺褪皮,嘴唇泛白,模样也堪称俊美。
殷郊觉得这张脸熟悉又陌生。他逐渐记起,这似乎是二十岁的姬发。
“姬发?”他试探着开口。
年轻人明显松了一口气,笑道,“还以为你被冻傻了呢,快起来,主帅在等我们。”
“我们这是在哪儿?”
“轩辕坟呀,主帅刚刚斩杀了反贼苏护,你杀了苏护之子。大功一桩!”
姬发看起来很兴奋,虽然刚刚才从鬼门关爬出来,身上伤口还在流血,却一点都不耽误他的好心情。
“苏妲己呢?”殷郊忽然问。
姬发回头,疑惑地看着他,然后指了指不远处四分五裂的马车,“她……死了吧。”
殷郊匆匆跑过去,果然看见一具已经冰冷的尸体。女子脖子上有血洞,手边掉落了一支尖锐的簪子。确实已经死透了。
“我们回去吧。”
殷郊点点头,跟了上去。刚迈出一步,眼前又白光一闪,有人轻轻拍着他的手臂,正在唤他起床。
“郊儿,怎么还不起来?”
殷郊睁开眼,刚才的茫茫雪原似乎只是一场陈年旧梦。窗外日暖春浓,繁花满枝,不见丝毫飞雪。一位身着水蓝华服的妇人正坐在他床边,宠溺又慈爱地看着他。
“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要赖床?昨夜可是又偷着与你那群小弟兄跑出去玩了?小心被你父亲知道了,给你一顿好打。”
殷郊痴痴地望着那妇人,眼中瞬时温热,一股埋藏在血脉中的悲伤涌了上来,他喃喃道,“母亲?”
妇人被他泪流满面的模样吓了一跳,连忙抱住他,抚着他的背,温言软语,像哄做了噩梦的小娃娃一样哄着他,“我的郊儿可是做噩梦了?不怕不怕,母亲在呢,醒来就不怕了,只要有母亲在,无论什么妖魔鬼怪都伤不到我的郊儿……”
母亲温暖的手轻轻抚在他的头上。这寸骨寸肉,一发一肤,都曾来自于她,却又一分一毫都不属于她。
殷郊真想就这么停留在这里,可是他好像又要沉沉地睡过去了。
“殷郊,你在想什么?”
一声低喝,把殷郊拽回了现实。他一个激灵,眼前已然是质子们平时练武的小校场。
一个高大的男人正严肃地看着他,声厉色正,“殷郊,若是在战场上走神,你早被敌人杀死了。”
“父亲,我错了!”殷郊连忙跪下请罪。
男人摇了摇头,还是将他扶了起来,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一些,“我对你如此严苛,是因为你将来要守护大商子民。在此之前,你起码要能够自保。若连我都打不过,以后如何战胜更强大的敌人?”
殷郊点点头,“父亲,我明白您的一片苦心,我定不负众望,我会成为像父亲一样的英雄。”
男人给了他一抹肯定的目光,召人从屋里拿出了一个铁匣子,从中取出一把凛冽的长剑。
“郊儿,你可还记得闻太师?”
“记得。”
“此剑名曰鬼侯,闻太师征战所得,实乃重器。指名要赠予你,确实很适合你。”
殷郊抚摸着这把漂亮锋利的宝剑,笑得十分落寞,他低声叹道,“我多希望,这把鬼侯剑是你真心赠予我的。”
话音将落,殷郊已经迅速举起剑,一剑刺穿了眼前人的胸膛,热腾腾的液体溅在脸上,如同世间最阴毒的爱抚。他看见父亲震惊的指责,片刻又幻化做母亲哭泣的哀求,然后是姬发年轻的脸,正在痛苦地呕出鲜血。
血顺着剑槽流至地上,染红了殷郊的双手。母亲似乎还挣扎着想唤他的名字。不知不觉,他已经满脸是泪。
他拔出鬼侯剑,又一次重重地刺了进去。那怪物哀嚎着,逐渐化作一滩黑雾,消散在空中。再抬眼,幻境消散,面前俨然已是风沙肆虐的黄河岸。
环顾四周,阵中之人要么醉生梦死,失了战力,连坠入黄河都毫无反应;要么心神已乱,失了理智,变得极为狂躁,相互杀戮。闻仲置身其间,如同扯动偶人提线的巫祝,不过他嘴角已经明显渗出鲜血。
“你竟然醒了过来,”闻仲说,“不愧是你。殷郊,若你肯认错,这大商、这天下都理应是你的!”
殷郊沉痛地仰望着他,“太师,殷郊何错之有?”
“若那姬发成功篡位,你难道要拜为他的人臣吗?你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殷商太子,你何必委屈自己?”
“我如今只是个罪人,但我永远是成汤子孙。待大仇得报,殷郊自会赎罪。”
殷郊双目发红,泪痕未干。他的法相已经无力维持,只能举着剑独自在混乱的野兽间厮杀。
“不肖子孙,你愧对……成汤先祖……”
在低不可闻的叹息中,闻仲耗干了最后一滴血,终于气绝。殷商的最后一座山轰然崩塌,法阵也停了下来,乌云散开,才发现已是黎明。
殷郊精疲力尽,昏昏然倒了下去。
09.
孟津一战,西岐只是惨胜。不过闻仲身死的消息一经传出,八百诸侯的态度明显有了转变,纷纷派遣使者前来拜谒武王,约定两月后集兵攻入朝歌。
战事好转,大军凯旋。唯独殷郊一睡便是三天,明明脉搏伤口都无大碍,却迟迟没有醒来。姬发闲下来便一直守在他身边,本就睡不着,这几天更难合眼了。
“太师,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姬发按着眉心,神色担忧地问。
姜子牙听这话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今天第十次把了殷郊的脉,回道,“睡着了,等他醒就好了。”
“那他什么时候醒?”
“这个,这个我也说不准,你看他睡得这么熟,不如你也去休息一会儿?等你醒来估计他也醒了。”
姬发点点头,从善如流,把姜子牙撵了出去。
他看着殷郊熟睡的脸,心中的焦急起起伏伏,不禁伸手抚摸着他的额头,温热的,殷郊的手也是温热的。
姬发一遍遍确认,眼前的人是活着的。
“我先前想着,等你回来了,我要带你回西岐,让你看我种的麦子,我怕你过惯了你的神仙日子,就不回来找我了。你好不容易回来了,认不出我就算了,现在又一睡不醒,我真是……恨死你了。”
他垂着头,身形十分疲惫,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忽而感觉有人拉住了自己的手。
“姬发……”
姬发愣愣地回头,眼中的晦暗一扫而空,变成清澈的水湾,亮起点点波澜。
“姬发。”殷郊又喊了他一遍,他分明在笑,眼睛却湿漉漉地在哭。
姬发强装镇定,弯腰扶起他,“你有没有哪里痛?饿不饿?”
姬发说着说着,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如同天底下最汹涌的河流。殷郊以前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流这样多的泪。姬发遮住眼睛,泪水也从指缝中溢出来。殷郊想伸手去擦,但姬发大概是觉得不好意思,慌忙背过身去,他明明想止住泪,手背却只是把眼眶擦得愈发通红。
“姬发。”
殷郊心碎了一地,他好不容易按住姬发的手,抓紧机会凑上去,舔掉了姬发脸侧圆滚滚的泪珠。
姬发瞬时征住了。
“你……做了什么?”
殷郊没说话,只是又凑上前吻了他的眼尾。
“你终于认得我了吗?”姬发忽觉委屈,一低头,狠狠撞了殷郊一脑袋。
“祖宗唉,”殷郊几乎跌坐在地,他痛苦地摸着脑门,可怜道,“好不容易接上的,再给我撞掉了怎么办?”
姬发仍然在流泪,眼睛水亮,眼尾泛着一道勾人的红,表情却恢复了往日的冷冽,他不屑地说,“你们神仙的头,掉了不一样可以接起来。”
殷郊没回答,只是捧着他湿漉漉的脸,指腹一寸一寸地摩挲着。姬发脸上、脖颈也有几道疤,近看才看出来。
半晌,他才哽咽着说,“姬发,我回来了。”
他终于回来了,带着完整的记忆。
这一刻,他不是妖魔神仙,也不是殷商太子,他只是殷郊,少年姬发的爱人,周武王日思夜盼的人。
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彼此都泪如雨下,太多苦楚,无法言说。所幸此刻,眼前人是心上人。
“我睡着的时候,总能闻见一股淡淡的药味,感觉特别安心。我就知道是你守在我身边。”
姬发不太高兴,眼睛还是红红的,“知道是我,还不赶紧醒。”
殷郊柔柔地抚摸着他的鬓发,看清一抹刺眼的白,苦涩地说,“我怕我一睁眼,发现自己还在九曲阵里。”
“你在里面见到我了?”
“见到了你在质子团时候的样子。”
他一句话将彼此的记忆都勾回了十年前,姬发淡淡一笑,“是不是比现在年轻多了?”
殷郊修习仙法,仍然是少年模样,分毫未变。姬发则不然。
岁月不饶凡人,眉上雪,鬓边霜,路遥马亡,唯独心不肯死。
殷郊握紧他的手,“你是这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姬发笑了,看着眼前这张勾人心魄却不自知的脸,对他这甜言蜜语很受用。
殷郊醋意大发,“你别不信,我跟哪吒打听过的,心悦你的姑娘家可不少,个个都虎视眈眈呢,以前都没发现你竟这般招蜂引蝶。”
姬发大笑,“你少听哪吒胡说,他一小孩懂什么?我可没招引谁。”
他哪里有空去顾儿女情长呢?他身后是无数西岐百姓,是一个血亲挚友都为之亡命的天下。夙夜匪解,虔共尔位。唯独在殷郊面前,他才敢坦然露出几分少年性子。
看着姬发肆意的笑容,殷郊忽然说,“你好像没以前那么爱笑了。”
姬发已经困得听不清他说什么了,像怕冷的小动物一样,一点点缩进了殷郊怀中。日夜伤神,好不容易松弛下来。姬发很快就陷入沉沉的安眠。
即便是在睡梦中,姬发也似乎习惯了皱着眉头。殷郊轻轻揉着他的眉心,吹灭烛灯,借月色描摹爱人写满倦色的脸。
只愿今后,他不再噩梦缠身。
10.
翌日清晨,日光融融。
殷郊先醒来,怀里是拥着姬发的腰,姬发背对着他。他便埋头在姬发的颈窝里,蹭着他发尾淡淡的香气,觉得一辈子没睡过这样好的觉,舍不得把人叫醒。
只是殷郊一动,姬发就已经醒了。所幸他及时记起昨晚的事,不然差点就抽出了枕下的匕首。
“醒了?”
“嗯。”姬发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应声,声音还有些黏糯。他想转身看看殷郊,却被殷郊按住腰,紧紧搂在怀里。
“先别动。”殷郊不自然地说。
姬发才似察觉了什么,耳朵尖刷地红了。
这小子精气神真好。
“那就,再睡一会儿吧。”姬发说。
殷郊告诉自己冷静,冷静,火却越烧越旺。忘情之际,谁也没注意到门外来了人。
姬旦知道兄长素来少觉,平日里这个时候他早起来训兵练武了。但他心知姬发难得睡个好觉,便特地吩咐了旁人不准去打扰。
可是日上杆头,实在有些公务亟待处理,不得不去敲了兄长的门。
“兄长,是我。”
姬发被这敲门声吓得不轻,差点把殷郊踢下了床。也顾不上问问有没有摔疼,只是迅速把衣裳扔给他,小声叮嘱,“速速穿好。”
姬旦听见屋子里的响动,担忧地问,“兄长,出了何事?”
姬发连忙回应,“没事,你进来吧。”
姬旦抱着一堆文书,推开门,全然没想见屋里不止一人。只见兄长正襟危坐,笑得略显勉强。至于另一位,则是他完全不想看见的殷郊,正在假装欣赏屋内的陈设,十分傻气。
一时间,气氛肉眼可见的诡异 。
姬旦从小就神思敏捷,擅于察言观色。更何况他也不是小孩子了,撇开此二人乱糟糟的头发和做贼心虚的表情不说,单是那穿错的衣衫,就足够令人起疑了。
姬旦看看兄长,又看看殷郊,眉头越皱越深。最终斩钉截铁地开口,“你们昨晚睡一起了?”
殷郊点头:“是的。”
姬发摇头:“不是!”
两个人异口异声,毫无默契。姬旦面色凝重地盯着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儿。
“旦儿,你听我解释,我们……”姬发话说得磕磕碰碰,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更让姬旦坐实了自己的猜想。
姬旦心里早已轰然天崩地裂,他想不通自己天仙般的兄长怎么看上了这一无是处甚至可能是间谍的敌国太子。他不理解,但仍强撑冷静,把堆了一早上的文书摊到案前,督促道,“兄长,该处理政务了。此乃紧要关头,不可放松。”
姬发讪讪地笑了笑,急忙去漱洗完毕,开工干活了。
待姬旦离开,殷郊才舒了口气,“你弟弟还挺可怕的。”
“旦儿年纪虽小,却是真正的君子,并不是对你有意见。”
殷郊点点头,托腮看着他认真批阅公文的模样,实觉是一大享受,笑意就没停过。
姬发一旦干起活便旁若无人,半晌没理他,殷郊终于忍不住开始发牢骚,“我在昆仑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我?”
姬发捏了捏他的脸,“我整日忙得没空睡觉,哪有闲隙想你?再说了,你都能把我忘了,我何必想你这负心人。”
“总不能一点都不想吧?”殷郊沮丧地意识到,这一茬这辈子都不可能过去了,他愧疚地看着姬发的脸,“要是有的选,我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愿意忘记你呀。”
姬发只是随口玩笑话,谁料殷郊当了真。他觉得好玩,便接着说,“若是让你生生世世都只准待在我身边呢?”
殷郊笑道,“我情愿还来不及,哪怕是替你去死……”
姬发脸色一变,连忙捂住他的嘴。
他年少时不信鬼神,不信天命,如今却草木皆兵,害怕一语成谶。
殷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又想起昨夜姬发在噩梦中醒不过来的模样,连忙轻抚他的背脊,安慰道,“姬发,姬发,你看着我。”
殷郊把姬发的手拉到自己胸膛上,让他感受自己的心跳。
“我活着呢,一点事都没有,你看看我呀。”
姬发摸着他脖子上狰狞的疤,忽而泪下,泣不成声,“你当时……是不是很疼?”
那么深的疤,那么薄的颈。
姬发心疼得要命,他却笑得如同无忧稚子,说姬发,你看看我啊。
其实当时殷郊根本来不及感到疼,他只是想,姬发啊,你真傻,你不应该来救我。
殷郊把姬发拥入怀中,握住他的手,贴在脸侧,落下细碎的吻。此刻的温暖是真实的。
“不疼,再也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