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11.

    邓婵玉被关在西岐已经七八天,除了治伤送饭,便再无人问津。她十分疑惑,不知道姬发在玩什么花样。

    其实,战事虽告一段落,姬发的公事私事却越来越多。他差点都忘了这位身份显赫的俘虏,经姬旦提醒,才去与她见了一面。

    姬发命人把邓婵玉请到自己住处,好酒好饭奉上,还询问了伤势。

    邓婵玉当然以为他是来劝降的,不想给一点好脸色,可此人又实实在在救过自己一命,按理该道声谢,却也谢不出来。

    姬发确实是有意劝降,还带了殷郊一同去,殷郊还记得邓婵玉,和她叙了叙旧,又把当年的朝歌事变的来龙去脉从头到尾给她讲了一遍。

    “你们说的,我如何保证是实话?”

    邓婵玉呷了一口茶,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实在有些动摇。她和殷郊自幼也算一起长大,对此人尚且了解,不是会说谎话的性格。若非滔天之恨,殷郊绝无可能去弑父。

    武王也不强求,刷地站起来,邓婵玉立即做出防备的姿态。只见武王提剑,哐啷砍断了她脚腕上的枷锁,又将一纸文书赠与她。

    “这是通行符文,外面已经备好良马和盘缠,你随时可以离开西岐,不会有人拦你。”姬发面色坦然,带着淡淡笑意,有种只是在谈论节气的轻松,“下次在战场见面,希望能与你好好一决高下。”

    选择权交给了邓婵玉,姬发带着殷郊走了。邓婵玉得了自由身,反而觉得有些不自在。她不知怎地,跑去逛了逛岐州城,一路的确没人拦,姬发甚至懒得派个人监视她。

    不知不觉,邓婵玉已经走到村垄上,看到已经收完小麦的田地一片空旷,几个垂髫小童正在里边放风筝,叽叽喳喳的笑声传到天边,有妇人催他们回家吃饭。秋风吹过衣襟,很凉快。

    她又想到先前回朝歌的时候,有人拦在城外,跪着求她施舍一口剩饭。因为扰乱军纪,她没来得及讲话,那人已经被一箭射死在了路边。邓婵玉记不清那个人的样子,也没认出来男女,只觉得瘦得像个骷髅。

    骷髅却在喊她:英雄啊,大人啊。

    过了几天,邓婵玉跑到姬发跟前。

    “我愿意助你伐纣,但我不会背叛殷商。”

    姬发似乎并不惊讶,只是笑了笑,将一枚将军符递给了她。他们将来或许仍然是敌人,却不妨碍此时的交心。

    君不见,前史中,总是英雄惜英雄。

    姬发同邓婵玉一见如故,战事渐临,他们常常在营里铺开书案聊彻通宵,旁若无人。殷郊不想耍小脾气,却免不了有些小委屈。

    他窝在马棚里,把咬了一口的萝卜递给闪电,和老弟兄叙叙旧。弯弯绕绕说了一箩筐,马都听烦了,他终于发表了高见。

    “我还是觉得,他确实有点冷落我了,你说呢?”

    闪电哼哧哼哧嚼着萝卜,看都不看他一眼。

    “那邓婵玉有什么好的?小时候老欺负我。”

    闪电动动耳朵,继续一心一意嚼萝卜。

    殷郊叹了一口气,拍拍它的脖子,十分成熟地走开了。

    走了没两步,两行更加成熟的热泪就滚落下来。

    殷郊立即抬手抹了抹泪,好在夜黑灯暗,无人撞见这丢人的一幕。

    走回房,发现灯亮着。姬发今日回来得早,一眼就发现了他红红的眼圈。

    “你怎么了?”姬发急忙凑近,捧着他的脸看。

    姬发的手很温暖,但殷郊还是很委屈,死要面子地回了句没事,眼泪就又掉下来了。

    姬发瞪大眼睛,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不由自主地开始反思自己这些天来的所作所为,是哪一点没做妥当。

    “别哭了,是我不对。”姬发诚恳道歉。

    “你哪里不对?”殷郊泪眼婆娑地问。

    姬发当然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不对,但他让自己的心上人伤心流泪,那他确实就是不对。

    “我会改的。”姬发另辟蹊径,上前抱了抱他。

    殷郊平复了情绪,“你答应我,以后不准和邓婵玉私会。”

    姬发平日召开军事会议,在场的哪回不是浩浩汤汤几十人,和私会二字沾不上一点边。不过他与邓婵玉的交流确实多一些,那也只是因为邓婵玉是最了解朝歌军事地形的人。

    他的殿下就因为这么个事气哭了,姬发又心疼又觉得可爱得紧,抱着殷郊亲了好几下。别说不与别人私会,哪怕现在殷郊让他去摘下天上的月亮,他也满口答应。

    毕竟,色令智昏。

    事实证明,殷郊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没几天,姬发便觉得邓婵玉确实有意无意在向自己示好。邓婵玉敢爱敢恨,很快就表明了心意。姬发哪里敢暧昧不清,当机立断把一切说了清楚,甚至殷郊就在旁边。

    “一来,姬发实非良人,二来,我早已心有所属。”

    邓婵玉抱着手扫了他们一眼,问出了多日的疑惑,“是那个一身蛮力还动不动就哭的殷郊?”

    “你!”殷郊一下就被惹到了,正要上前反驳,被姬发伸手拦了下来。

    “殷郊是、是我、我的……”武王脸上居然出现了一分鲜见的羞赧。

    “对,我是他的。”殷郊立刻接话,一脸说不出的神采飞扬。

    邓婵玉露出一抹浅笑,“姬发,你什么都好,偏偏眼光不行。”说完便洒脱地转身离开了,散发飞舞,阳光把她的背影照得挺拔朗然。

    殷郊还想为自己争辩两句,姬发看他一眼,他就像猎犬被套上了链子,不敢再造次。

    邓婵玉是聪慧大方的女子,她很快也就想通透了,心结一解百解。

    她少年时在北海随闻太师征战,刀光剑影,成王败寇,不论理而论力,实际上她的世界并不复杂。她从来没见过姬发这样温和明朗的人。

    她会爱上姬发,大抵是出于年轻。可正因为她的年轻,她还有旺盛的生命力去爱上别人,也可能根本不需要爱上谁。即使她不再年轻,只要她的心足够辽阔,只要她的刀刃仍然锋利,她的一生必将是绚烂无悔的。

    此时此刻,她一想到自己能常常见到姬发,还能气一气那个小时候老跟自己作对的混账殷郊,心里顿觉舒坦。

    12.

    二月甲子,天色熹微,周军开至牧野,武王铿锵誓师,士气振奋,蓄势待发。

    姬发站在高坡上讲话的时候,旌旗飘扬,殷郊正坐在底下看着他。大概是光线晦暗的缘故,他发觉姬发像一轮深色剪影,他身后,朝阳正缓缓升起,迸发出暖光万丈。

    他的心上人,披坚执锐,站在太阳里,宛如天神。

    商军已在城头严阵以待,依然是白金甲、饕餮纹。周军百夫致师,硝烟一触即发。看着熟悉无比的城墙,和对准自己的利箭,就仿佛看到了少年的自己。久别重逢,物是人非。

    殷郊一如既往与姬发并辔而立,他不动声色地拢了拢姬发的后背,似是安抚。尽管他们面对着一个同样难测的未来。

    “姬发,我相信,你正在开创一个新的世界。”殷郊坚定地说。

    “不是我,是我们。”姬发回看了他一眼,举起长剑,发号施令。

    “杀——!”

    大部队破云而出,一如当年质子旅冲破冀州的冰天雪地。他们献祭在朝歌的八年,被踏于马蹄之下,碎如尘埃。

    回头万里,不过是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这些人,看起来很不对劲。”杨戬忽然说。

    众人一看,商军一个个面色阴沉可怖,青筋暴突,眼中一片幽黑,不见瞳仁,有的被箭射穿了胸口,还在地上蠕动着前行,仿佛根本不觉得痛,直到断了四肢,才挣扎一阵后死去。

    “是傀儡之术,”姜子牙一边说,一边抓紧了雷震子的翅膀,防止被颠下去,“如此阴毒的法术,背后必有邪物在操纵。”

    “冲上城楼!”

    殷郊法相现身,一圈将城墙打出豁口。姬发攀上瞭望台,只见朝歌城内已经挤满了傀儡,除了士兵,还有很多粗布麻衣的百姓,如蝗灾般滔滔不绝地往外涌。

    哪吒皱眉,“师叔……我们可不能对普通百姓下手啊。”

    姜子牙沉思片刻,道,“哪吒杨戬,你们用定身法将这些百姓控制住,不要伤到他们。姬发殷郊,你们去找出幕后的傀儡主人,毁其法术。剩下的,对付商军帅将!”

    众人迅速领命,分头行动。殷郊和姬发绕开敌阵,潜入宫楼。

    作为曾经长年值守于朝歌的侍卫,姬发对此地了如指掌。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就到了龙德殿。只见一个高大的人影,背对着敞开的殿门,仿佛早知道他们会来。

    殷郊把姬发护在身后,自己走上前。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殷郊这才注意到,地上的影子不似人形,而是一只狐狸,那影子似乎也发现了他,露出凶恶的表情。可是眼前的人,分明长着他父王的脸。

    “逆子,”殷寿身披白金战甲,手执玄铁长剑,阴毒地看着他的亲生骨肉,“你还敢回来。”

    殷郊本以为自己会本能地害怕,可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殷寿,甚至觉得有几分可怜。

    在小时候,父亲愤怒中带有指责的表情,是一种漫长的诅咒。让他对自己失望透顶,恨不得从未出生。再回看,竟几乎像是前世故事。

    “这条命我早已还给了你,你不是我的父亲,我也不是你的儿子。”殷郊冷淡地说,随即法相显身,掀翻了高悬的屋顶,金光直破云霄。

    殷寿无法容忍他的放肆,不甘示弱,身后窜出一只更加巨大的狐狸幻影,八条长尾粗壮有力,紫烟缭绕,张牙舞爪地与殷郊对峙。

    平日里面对众人,殷郊都是一副温和灵动的模样,姬发鲜少见到他如此冰冷威严的神情,一瞬间竟如同变了个人。如是旁人可能被震慑到,落在姬发眼里,却觉得别有一番风情。

    “我还了你一命,你也要还母亲一命。”

    殷郊的法身狠狠地朝对面挥了一拳,与狐狸缠斗在一起,疾风猝起,姬发不得不抓紧门框。狐尾太多,逐渐牵制住了殷郊的手脚。姬发立即拉弓上弦,冲着狐狸的眼睛射出三箭。

    狐狸发出一声尖锐的嚎叫,流着血的眼中怒火焚烧,重重一尾朝姬发扫了过来。姬发堪堪躲过,又是一条狐尾缠紧了他的脖子,拖行十几米远,把他哐一声摔到墙上,木窗纷纷应声坠落。

    殷郊转身一看,愤而拔剑,一剑砍断了缠住姬发的那条狐尾。狐狸血瞬间喷涌而出,如同下了一场红雨。血溅处,竟犹如滚滚岩浆,腐蚀了地面。

    殷郊连忙俯身抱住姬发,他的背脊和手臂被妖血烫得烂熟。姬发含泪看着他。命悬一线之际,却只能相对无言。

    殷寿看到狐妖血有如此功效,眼中立即闪出了兴奋的光。他提起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妖狐,挥剑砍断了她另一尾,又一阵血如赤雨,殷郊仍不肯松开抱住姬发的双手。

    狐去一尾,犹如去一命,痛不欲生。

    妖狐凄厉的尖叫撕裂了长空,借着妖血,殷寿逐渐占了上风。殷郊身上已经遍布烫伤,法相难以维持,龙德殿被染得惨红一片。分不清哪处是谁的血。

    殷郊避之不及,在地上滚了一圈,一抬头,喉口一凉。

    “姬发,我曾说过,你是最像我的质子。”殷寿的剑抵住了殷郊的脖子,目光却看向姬发,一如当年姬发挟持他劫法场的时候。“我给了你十年,你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吗?若你此时认错,我便留这逆子一命。如何?”

    姬发神色不为所动。他的剑术是殷寿教的,但他的箭术是父兄教的。他抬眼看了看殷寿,怎么也记不起曾经那种崇敬的心情,只觉得憎恶无比。

    “别动!”殷寿将刀刃紧贴着殷郊的脖子,划破了皮肉,渗出血来,“丢掉你的武器,跪下。”

    姬发不得已,作势要将弓箭丢到地上,忽然又迅速拉弦,一箭射向殷寿握剑的手,殷寿躲闪之时,接二连三的箭矢飞驰而来。他诧异了一霎,正要将殷郊推过去挡箭。下一刻,鬼侯剑已经贯穿了殷寿的胸口,刀尖沥沥滴血。

    “殷寿,我说过,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殷郊的口鼻都涌出鲜血,脸上却带着泪水和笑容,他用最后的力气拔出自己胸前的鬼侯剑,任剑刃将他的伤口撕得更深,却终于斩断了这段噩梦般的父子孽缘。

    因为是殷寿的儿子,他被昆仑误当做天下共主,死而复生,失而复得。也因为是殷寿的儿子,他一生都困于求不得之爱,违背本心,颠沛流离。

    他今日才认清楚,他真正想要的,从来就不需要拼命去得到。

    当年在龙德殿,殷寿逼迫四个无知的少年弑父。如今,他终于也倒在了自己儿子的手下。恰是天日昭昭,报应不爽。

    殷寿倒在地上,血流如注,他最后望向荒芜的穹顶,脸上似乎仍然保留着诧异。冥冥之中,他仿佛又听见了姬昌平静而带着悲悯的声音。

    “大王,你将死于血亲之手啊。”

    他不甘地咽了气,死不瞑目。断尾的狐狸从角落里探出头,它已经流干了精血,毫无攻击力,只是慢慢挪动过来,舔了舔殷寿的脸。

    这只蠢狐狸,修炼了千百年又如何,她看不透一点人心。

    殷寿如何明了,他一生之中得到的爱从来不比谁少,可他永远,永远也不会发觉了。

    殷郊慢慢倒在血泊之中,起初尚不觉疼,唯独胸口一片寒意,逐渐蔓延至全身,四肢都仿佛被冻住了。他听见姬发在喊他,想回头再看看姬发,可是眼前一片眩晕,怎么也看不真切。

    好冷啊,他心想,他想念西岐的阳光了。

    他忽然庆幸母亲已经死去,否则她该比自己痛千倍万倍。只是他虽不曾辜负天下人,却独独辜负了姬发。

    他又要食言,变成姬发的噩梦了吗?

    “殷郊——!”

    姬发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吼出爱人的名字,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十年今日,殷郊又一次死在了自己面前。

    他狼狈地垂着头,脸上血泪横流,仿佛要呕出一生的遗恨,来弥补这道摧魂折魄的天裂。

    天尽头,血红的黄河水滔滔不绝,生与死都淹没其间。他年少时拼命想窥刺的那一抹天机,终于在此刻给出了残酷的答案。

    他们拼尽全力,终究一败涂地。

    杨戬等人赶到的时候,只看见姬发坐在几乎坍塌的龙德殿门外,怀中抱着殷郊发冷的身体。他浑身是血,脸上泪痕未干,表情几乎麻木。看见杨戬,他才像猛然惊醒一样。

    “杨戬,杨戬,求求你们,再救他一次吧!”姬发跑到杨戬跟前,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一遍又一遍地磕头。

    众人默然红了眼眶,只有姜子牙站出来,他轻轻扶起姬发,沉重地说,“姬发,你可曾想过,殷郊是商王最后的子嗣,他若不死,大周如何名正言顺?”

    姬发抬起头,满脸鲜血,边哭边说,“我会把他,藏起来,我会带他回西岐,他不是殷商的玄鸟,他只是我一个人的殷郊。”

    他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哭得毫无保留,期盼着可以和谁耍赖。可是殷郊的身体只是愈发冷了下去。

    “你难道要殷郊一生都活在对成汤先祖的愧疚之中吗?你们杀了殷寿,终结了殷商,这是他的选择,也是天命所归。”姜子牙拿出了封神榜,递到他手里,“姬发,你现在是真正的天下共主,你若此刻开榜封神,或许,殷郊尚余一线生机。”

    姬发看着满地狼藉和手中隐映生辉的封神榜。他想到殷郊前阵子忽然开始抱怨自己不陪他,又想到今日晨时那句没头没尾的漂亮话。这些堆叠如山的蛛丝马迹终于在此刻点醒他:原来殷郊早就做好了这样的打算,早就在倒数他们最后的时光。而他却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毫无察觉。

    忠义不能两全,殷郊便以命相抵。

    姬发握紧了手里的封神榜,双手颤抖,眼中已经干涸,再无一滴泪水。他只能听见自己心在滴血的声音。

    天道给了他万世的荣耀,却又夺走他在人间唯一的念想。他其实不要朝歌,也不做天下共主,他什么都不要。他只想回到那个有父兄的西岐,有着光和暖的地方。他只想殷郊好好活着,哪怕生生世世永不相见,哪怕被他忘记永不记起。

    姬发呕出一滩发黑的鲜血,他抬袖擦擦嘴角,平静地望向众人。

    “太师,教我如何开榜封神吧。”

    13.

    姬发迷迷糊糊醒过来,睁眼便觉得心跳剧烈,他猛然喘着气,惊动了守在屋外的人。

    “兄长。”姬旦赶忙跑进来。

    “这里是?”

    “还在朝歌,”姬旦给他倒了杯水,“太师说,开榜封神之后,你忽然晕了过去,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

    姬发按着昏沉的脑袋,“你怎么离开了西岐?”

    “我让雷震子带我来的。”姬旦扶着他的后背,摸到一片汗湿。

    姬发喝完一整杯水,思绪才逐渐清明,他沉默了很久。

    姬旦猜出来他在想什么,说,“殷郊……就在隔壁,杨戬大哥施了法术,可保他肉身百年不坏。”

    姬发点点头,他披头散发地站起来,衣衫不整,脸上还有伤口,看起来失魂落魄。不似一位刚刚完成定疆大业的君王,倒像是一个心怀千古愧疚的罪人。

    “兄长,你去何处?”

    姬发转头看了眼窗外寡淡的天色,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说,“我过会儿就回来。”

    姬旦抿着嘴,眼圈红红地望着他。

    姬发拍了拍姬旦的肩膀,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笑着安慰道,“放心吧,我不会去死的,就算死,也不能死在这里啊。”

    姬旦点点头,这才松开了哥哥的袖子。

    姬发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路走过质子营房,走到太子行宫,忍不住推门进去看了看。

    这里还保留着以前的模样,殷郊走后,似乎就无人住过,连殷郊视如珍宝的琴都落了厚厚一层灰。瓦下厅堂,屋垣破败,草木疯长,愈发衬托出人气的荒凉。

    他轻轻抚摸着殷郊曾经入睡的床铺,看见枕下露出一截流穗子,顺着一扯,扯出来一只半个巴掌大的玉马。玉马已经从中间断成两截,不知在何时为它的主人挡了一灾。

    玉是好玉,花纹却刻得歪歪扭扭。像是什么初学之人的拙作。

    姬发摩挲着手里的碎玉,指节慢慢收紧,任锋利的缺口刺进掌心,血珠一滴滴滚落下来。

    “你成为神了吗?”他低声自语,“我该去哪里找你?”

    屋内一片沉寂。

    姬发无法再待下去,他及时起身,离开了这个叫他喘不过气的地方。

    不远处便是高耸的鹿台,曾经有重兵把守,非王命不得通行,如今只是一片无人的荒地。他慢慢攀上楼,一路零散着回忆,仿佛他只是正要结束今日的最后一轮巡视,然后回去找弟兄们斗酒,殷郊快到醉了,他便接过碗替他喝。

    穷阴杀节,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忽然一阵风来,听见什么东西玲琅作响。姬发回头看,檐下挂着一只长长的占风铎,走近才看出来是人骨所做,只是骨上涂了一层朱砂,还缠了一排玉石。

    铎上有刻文,曰岐州姬考。

    姬发小心翼翼地摘下占风铎,轻轻抱在怀里。生怕一用力会弄疼伯邑考。哥哥生前,不知道该有多疼。

    他慢慢地垂头跪了下去,朝着西岐的方向。

    这十几年,伯邑考便被悬在这鹿台之上,枕着异乡的风,无数遍眺望千里之外的故乡吗?

    姬发的眼泪,一滴一滴洒在占风铎上,只是这朱砂浸得太深太久,早已洗不回原本的颜色了。

    “哥哥,我来接你回家了。”

    外边下起温和细雨,薄薄地湿了一层衣裳。姬发走在雨中,只护住怀里的白骨。一步步,彻底走出了纣王宫。

    自那之后姬发就一直十分忙碌,除道修社,封邦建国,全身心地扑在了国事上。大军返还西岐之时,已是第二年开春。家国改朝换代,天下却息而未宁。一场战争的伤,需要几世代的时间来抚平。

    造化弄人,当初他仓惶逃离朝歌的时候,未曾想过能有今日。不忍回头看,万重山外万重山。

    途径牧野,姬发本想去找找当年那座女娲庙,可惜时过境迁,庙早就不知毁在了何处。茫茫风林入眼,他便弃了这徒劳的打算。

    除了伯邑考的尸骨,姬发没从朝歌带走一分一厘。他将殷郊葬于成汤宗庙,连同那只断掉的玉马。闪电远在西岐,却也似是感应到主人的离世,忽在一天夜里无疾而终。

    一尾断弦琴,一把鬼侯剑,又成为了殷郊留给他最后的东西。

    他想,他再也不会回到朝歌了。

    又到了芒种,武王带着西岐子弟于岐山祭祀姬氏先祖,回宫后忽然病倒。

    姬旦召来了全天下的名医,无人诊得出他到底是哪里生了病。大抵是这三十多年来透支的精力终于回来讨债,一下子就抽空了他所剩无几的命。

    姬发自然也清楚。所以任姬旦拿出饴糖来哄小孩似的哄,他也不肯再喝那些苦兮兮的汤药。

    午膳过后,姬发小憩了片刻,觉得精神正好。便让姬旦陪着他去逛了逛郊野的麦田。

    他随手捋下一支麦穗,在掌心里搓开,吹掉壳子,一捧丰硕的麦粒,预示着今年将是个好年。抬头看,男男女女都在辛勤耕作,不远处的学堂里,少年们正在诵书,朗朗童声,直入云霄。日光之下,万物生灵。

    姬发觉得,自己大概总算给了父兄一个交代。无论去到哪里,西岐的风都永远庇佑着他。

    “回去吧。”姬发淡淡地说。

    回宫之后,他隐隐觉得大限将至,只将姬旦一人留在殿内。

    “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兄长对不住你。”

    姬旦偏过头,不忍让眼泪掉下来。

    姬发怜爱地抚着他的脖子,一如当年伯邑考千里迢迢来到朝歌,笑着看他骑上雪龙驹,默不作声地交代了后事。

    姬旦少年老成,平常遇到再大的难事都可以从容不迫,唯独在姬发身上受尽了挫败。他有治理天下的才能,却不知道如何让自己的家人好受一些。

    他不明白,他的兄长是天下人的大英雄,却总过得这样苦。他偶尔听别人讲姬发年少时的事,根本无法想象,一个那样活泼骄傲的年轻人,何至于夜夜泪汗涟涟地从噩梦中惊醒呢?

    他试图去替兄长读懂那些噩梦,可惜也不足以宽慰姬发内心的苦楚。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余生消沉在自责与愧疚之中。

    “兄长是这天下的王。”姬旦最终说。

    姬发笑了一下,轻轻地握着他的手,“我只是一个受尽他人恩惠的人。”

    “兄长,倘若你不是这大周的王,你会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听着这似曾相识的提问,姬发沉默了。他垂眸看向殿外,霞光万里,洛水映着雄伟的周宫楼。群山绵延不绝,天边几点飞鸿若隐若现,如同酝酿一场将来未来的雪。

    他这才后知后觉,命运早就埋下了怎样的藏头。

    “自由的吧。”

    半晌,他终于缓缓地说。

    姬发的气息已经十分微弱,如游丝一般吊着。姬旦的心开始发颤,他知道,时候到了。可是还能说些什么话呢?宽慰兄长不要挂念大周,还是放下这一生的苦求?

    生离尚可说,死别如何说。

    姬发最后看了一眼他熟悉又陌生的人间,他神色自若,似乎并不悲伤。安然阖眸,向这颠沛流离的一生,告了永别。

    这一次,他去见想见之人,他终于不会再做噩梦了。

    姬旦悬腕拉响铜钟,洪音瞬时响彻天地。他合袖拱手,重重地扣了下去,殿外的人也接连跪下。长阶俯首,悬日西垂,万籁俱寂,他只听见压在喉咙里的凄厉哭声。

    日夜劳来,定我西土,我维显服,及德方明。

    克殷二年,武王,崩。

    14.

    自姜子牙等人将封神榜送回昆仑复命,已是伐纣结束后的第三个年头。杨戬迟迟才听闻了武王阖然长逝的消息。

    他知道开榜封神需要气运,天下共主本就应当是人间气运最强之人,可是他没想到,这竟生生折了姬发的寿数,让他英年早逝。

    惊诧之余,杨戬还是悄然来到西岐,送了姬发最后一程。尽管他知道,姬发早就不在这里了。

    也是在那一瞬间,杨戬忽然觉察到,昆仑或许根本不在乎谁是天下共主,他们只是的的确确需要一个天下共主。如果不是姜子牙极力阻拦,即便开榜者是殷寿,恐怕也能达到这样的目的。

    毕竟,谁敢说殷寿的气运不够强大呢?

    杨戬动摇了道心,不久便受到他师父玉鼎真人的质问。他也坦然地说出了内心所惑。

    “师父,天谴谴的到底是谁?是那些单为活着就已经拼尽全力的凡人,还是我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

    玉鼎真人不曾回答,或许是他知道,杨戬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宇宙之初,女娲抟土造人,本来不过是一堆泥偶,渡气才使之有灵。苍生苦难之时,借封神榜收纳亡者之灵,使之不至于堕为邪物,为祸世间。

    这料想本身没什么不妥。只是,女娲的灵气一旦呼出,便会失去掌控。即便用封神榜回收,也不再是原本的模样。正如母诞一子,其子日后如何,无人可知。再精细的干预,也抵不过变数。

    而人心,正是天地间最大的变数。

    杨戬准备潜心修炼,刚闭关了两天,门就被人哐啷撞成了两半。

    “杨戬!出事了!”

    哪吒急急忙忙闯进来,抓着杨戬的袖子就要往外走。

    “怎么了?”杨戬平静地问。

    “封神榜,”哪吒焦急地看着他,喘了口气才说:“封神榜找不到殷郊的魂魄,他若是身死魂消,他们就真的生生世世再也见不到了!”

    15.

    殷郊不知道自己是到了哪里,他好似睡了一场很不安的觉,醒来浑身被阴翳笼罩着,手脚都沉甸甸的,打不起精神。隐隐约约听见窸窣响动,他才慢慢睁开酸胀的眼,极力看了看,什么也看不清楚。眼前一片灰白尘雾。

    他缓了许久才理清楚回忆里的画面,他似乎刚刚手刃了殷寿,然后便倒在了姬发面前。

    对了,姬发呢?

    “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找姬发……”殷郊脱口而出,又立即愣住,他惊诧地抬头,不知这声音来自何处。

    “你是谁?”殷郊问。

    来者虽有声,却无形,只一缕薄纱般的白烟,飘忽不定。

    “此地名曰归墟,通往冥界,”声音从白烟中传来,“亡者亦是归人。”

    “你是来引渡我的吗?”

    “不是我引你来的,是你自己来的。”

    “我自己?”

    “是的,你的名字登上了封神榜,你却不肯听封,不肯舍弃这一世的记忆,躲到了这里。”烟雾轻轻缠绕在他身旁,似是悲悯地说,“但如今你命数已到尽头,罪大恶极之人,魂魄不入轮回。玄鸟夭折,你没有选择了。”

    殷郊沉默片刻,“我会魂飞魄散吗?”

    “若你依然执迷不悟,我也不知你何时会消散。”

    “那我能离开这里吗?”

    “当然可以,魂魄来去自由。只是,”烟雾顿了一下,“尘缘不了,六根不净,便得不了道,做不成神。”

    “殷郊不求长生,不修术法,神仙有神仙的道,凡人有凡人的道。”

    “那你的道是什么?”

    殷郊淡然一笑,挺直身板,大步地往前走去。女娲的一缕残魂终于显形,站在他身后,平静地望着,似乎早预料到他的选择。

    多年前一个刚刚放晴的雨夜里,她就曾听过他虔诚的祈愿。

    今生今世,永生永世,只求一人,永以为好。

    纵是上古神明,也不能预测凡人的命运。

    殷郊只是在心里想着去处,才迈出一步,竟已来到了一间屋子。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太子行宫,他自己的房间。

    门忽然被推开,殷郊一惊,本能地想躲,却又记起自己现在不过是一缕虚无的魂魄,早已与生者阴阳两隔。

    他看清了来人,明明是最为熟悉的脸,却又不太敢认。他不知道自己去往归墟之时,人间已经过了多少个春秋,才让他的爱人仿佛转瞬苍老。

    姬发披头散发,一身素服,眼中满是血丝,面无表情地在屋里踱步。他好像在找什么,又好像只是漫无目的地走,时而抚弄殷郊遗留的旧琴,时而对着枕下玉佩沉默良久,最终他也没落下泪来,只化出一句低不可闻的叹息。

    殷郊看着他躺在自己曾经的床榻上,双手环抱,身影缩成渺小的一团。他从没发现姬发是如此的单薄,仿佛只是天地间一段枯枝,却要迎击万钧雷火。

    榻上冰冷,没有他的体温,也没有他的气息,只有一片呛人的尘埃。这位举世无双的君王,却连他榻上的一粒灰都舍不得拂去。

    殷郊心头酸涩无比,可是死人毕竟流不出泪来。他伸手想去抱抱姬发,只揽进一怀虚空。

    一瞬间,殷郊比世上任何人都更渴望活着,可他又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自己的死亡。无论是法场断首,还是一剑穿心,都从未叫他如此害怕。

    他听见姬发低声问,“你成为神了吗?我该去哪里找你?”

    他想回答,“姬发,我就在你身边,你看看我。”可是无论他吼得多大声,重复多少遍,姬发终究充耳不闻。

    姬发就在那里,看得见,听得见,摸不着。自此以后,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姬发因为他的死而痛苦内疚,一介孤魂野鬼,甚至无法托个梦了作宽慰。

    他就这样徘徊在姬发身边。后来他看到自己的尸身,才惊觉,离那日龙德殿斩杀殷寿,竟然只过了短短几天。

    棺中的尸体被收整得很体面,一眼望去竟仿佛熟睡之人。下葬前夜,姬发一直守在棺前,屋里只点了一支烛火,把墙上的独影拉得极长极大,姬发被包围其间。

    “我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不知你会不会怪我。可毕竟这里才是你的故土,你从小生长的地方,应当住得惯的。你的墓地就在姜王后身边,你肯定想她了。”

    “我知道你极为珍视鬼侯剑和那把琴,但我还是想把它们带回西岐。不然,我大抵是活不成的,你就忍痛割爱,当借了我吧。”

    “殿下,来梦里见见我吧,我怕自己忘了你的样子,我更怕你忘了我。我听人说,神会了断一切尘缘,你不会又要忘了我吧?”

    姬发声音轻柔,面带微笑,眼中缓缓蓄起泪水,他趴在棺前,逐渐泣不成声。却又不敢嚎啕大哭,似乎是怕惊扰了棺中人安息。

    “我很想你。”

    姬发紧紧扒着棺沿,用力过度,背脊的伤口开始渗血,白衣上开出点点红梅。殷郊看得心如刀割,却无能为力。他怨恨苍天,怨恨宿命,最怨恨自己。

    如果他年少时有慧眼,能早日看穿殷寿的阴谋,或许母亲不会死,姬发不会失去兄长,他也不必搭上自己的命,更没有什么开榜封神,商周惨战。他不做天下共主,也不做天上神明,只想在平静的人间,做一个自由的凡人,爱他想爱的一切。

    可纵然他步步退让,与世无争,却仿佛有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让他们退无可退,逃无可逃。

    武王不曾知道,在他余生的每一天,殷郊都陪他看过日升月落,陪他出入宗庙宫楼,陪他眺望名山大川,陪他勘察田野乡村,陪他念书,陪他练武。看他批公文时眉头紧蹙,看他耍赖不肯喝药,看他和孩童弯腰交谈,看他和群臣商议朝政,看他在夜里无数次把鬼侯剑对准自己的胸口,险些刺进去,又忽然泪如雨下。

    殷郊一直在,可他只能每天夜里朝虚无伸出手,假装正在拥抱熟睡的爱人,不敢放,不敢闭眼。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哪一刻会消散,自此人间天上就彻彻底底没了殷郊这个人。他贪心不足,总想着多看一眼,再看一眼,让漫长替代永别,才算死得其所。

    武王十三年,正值芒种。在姬发弥留之际,殷郊疑心他终于能看见自己的魂魄。可当他想更走近时,姬发已然缓缓闭上了眼睛,他只隐约听清一句“殷郊”。

    这野鬼又倏然没了归处,伶仃魂魄在凡间徘徊了太久,已然堪堪只剩下一个虚形。若非杨戬及时找来,他估计真能把自己磨至魂飞魄散。

    杨戬开了天眼才找见他,无奈之余又有些后怕。只能先把他带回灵气丰沛的昆仑,泡在仙池里养着。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杨戬的语气里有些责怪。

    殷郊咕嘟咕嘟地在池子里吐了几个泡泡,待恢复了些力气,才把归墟中的事和盘托出。

    “你为了这十几年的记忆,真的甘心去死吗?”杨戬劝道,“封神有什么不好?起码你们还有再见的机会。”

    殷郊沉默片刻,说,“我绝不能再忘记他一次。”

    像陌生人一样重逢,对他而言毫无意义。神明没有凡心,不会动情。或许他实在不是姬发的良人,他不愿一而再再而三延续悲剧。

    杨戬皱着眉,“凡人岁短,姬发轮回之后,同样会忘记你。”

    “那时我已经不会知道了。”

    “可倘若有一日,他又想起了你,他要去何处寻你?”

    殷郊脸色一变,眼睫慢慢低垂,他耳边又回响起姬发的声音。

    杨戬看他似是终于有所触动,舒了一口气,继续说,“殷郊,师祖曾言,万物有灵,各行其道,才能各得其所。你的记忆,我会尽力为你留存。"

    殷郊沉默地点了点头,他身上发出温润白光,逐渐弥漫开来,浸亮了整座昆仑。待白光消散之时,池中之人已然了无踪迹。

    杨戬抬头看了一眼天上,依旧是飘忽的风雪,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但是他知道,封神榜恭候多时的最后一位新神——太岁星君终于归位。

    16.

    紫薇大帝已经在小西天闲了千把年,平日里不太管事,只一心摆弄音律花草,是位什么事都好商量的神。众仙家有难经常找他帮忙,他极少推脱,人缘很好。

    不过整个天庭都知道,他有个相当不省心的弟弟,隔三差五就往人间跑,已经在天门被记了长长一串名字。这家伙在天庭素有恶名,奈何武力太强,无人敢拦。

    紫薇大帝刚刚安慰好前来哭诉的南天门守将,另一边就又有事登门,太白金星火急火燎地闯进殿里,说他弟弟在北斗把太岁星君给打了。

    紫薇大帝扶额问,“打得厉不厉害?”

    “还没完呢,北天门被他俩撞塌了,洗天池裂了个大口子,淹了好几个散仙的家,正嚷嚷着要找玉帝要说法呢。”

    紫薇大帝没等他说完,就跟着跑去看,生怕去晚了他家祖宗又惹出什么更大的祸端。

    到了现场,远远就看见两人还扭打在一起,旁边围观的神仙越来越多,但是谁也没敢出手劝架。毕竟这两位都是出了名的战神。

    “姬发!”紫薇大帝喝止道。

    天枢星君回过头来,看见他亲哥正黑着脸,有些窘迫地停了手,从太岁身上站了起来,挪到哥哥跟前,眼珠子东转西看,一副心虚的模样。

    “你为何伤他?”伯邑考驱散了人群,严肃审问。

    姬发撇撇嘴,似乎难以启齿,伯邑考一再追问,他才极不情愿地开口,愤愤道,“他……他轻薄我。”

    伯邑考愣住,他看着姬发挺拔的身板和英俊的脸蛋,有些难以消化这个短小精悍却冲击力极强的句子。他又转头去看倒在地上的太岁星君,只见那人已经起身,正在理被姬发扯得乱糟糟的衣裳。

    待那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忧郁贵气的脸,伯邑考才觉得眼熟。

    他恍然大悟,好像知道这人为什么会轻薄他弟弟了。

    “发儿,他好像是……”伯邑考抱着手左顾右盼,慎重地斟酌了用词,“你的家室。”

    姬发满脸疑惑,震惊地说不出话。他不知道自己何时莫名其妙地多了位家室,还是位比他还健壮的家室。

    伯邑考叹了口气,“你们以前在姬氏宗庙里拜过堂许过誓的。”

    天枢星君的眉毛打结在一起,下巴都快惊掉了。

    他哥却继续说,“当时父亲和我都在上边看着呢。”

    姬发:“……”

    一旁的太岁星君腼腆地笑了笑,颇为端庄地朝紫薇大帝鞠下一躬,十分自然地改了口。

    “殷郊拜见兄长。”

    17.

    在西岐的最后一个夜晚,殷郊和姬发曾一起攀上房檐看天河。夜风微凉,送来远处温暖的麦香。姬发命人搬出全西岐最好最贵的酒,誓要痛饮一番。

    他们从年少一路聊到今日,冻原荒野,大漠飞沙,似乎有讲不完的话要说。不知谁偶然提了一句将来,忽而双双噤声。

    “百年之后,我若入了轮回,是不是就不记得你了?”姬发放下酒杯,眉峰微微蹙着,脸色发红,目光浓浓地缠在殷郊身上,仿佛要把他刻进自己的眼瞳。

    “我会记得,”殷郊轻抚他的脊背,“我们的一切,我都记得。”

    “那你不要忘了,”姬发眨眨眼睛,闷闷地说,“你早已嫁进了我家。”

    殷郊一挑眉,“什么时候?”

    “当年孟津之战前夜,我曾带你去姬氏祠堂拜见过列祖列宗,你难道忘了?”

    殷郊回忆起自己在姬氏宗庙里的一跪三叩,的确有这么一回事,但他没想到这就是姬发所谓的“夫妻礼成”。

    “这就算嫁了?”

    殷郊言外之意,是觉得自己这婚事办得实在草率。姬发却以为他想反悔,直起身子认真道,“哪里不算?”

    殷郊看着他清亮的眼睛,笑得合不拢嘴,把他搂到怀里,乐呵地说,“算,怎么不算,天下第一算。”

    不辞山路远,踏雪也相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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