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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章

    十月将尽,最是秋意浓。窗棂外的冰裂纹石径上散落着柔软的银杏叶,那一地的小扇子黄澄澄的,看起来很明媚。它们随风从树上落下,欢喜地与风共舞一段,风过去了,叶便独自零落成泥。从未见过风会回头,与叶重拾美好旧时光的……

    何昱深正讲到“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一抬头,见窗边的学生又走神了。何昱深轻轻咳一声,玉和公主立刻从银杏秋叶里醒过来,目光低垂,滑回书卷上。

    她的桌案边上备着笔记用的澄心堂纸,流云砚台里的松烟墨光亮如镜,映照着窗外的天空,一只飞鸟经过,无声地,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比水鸭还不如。水鸭过去,好歹有圈浅浅的波纹,虽是稍纵即逝,至少也有过啊。可惜小何先生原是天空,看似实实在在的在这儿,其实空无一物,她经过了他,也留不下任何痕迹……

    何昱深无奈,缓着声叫,“公主?”

    玉和连忙抬起眼来,直身端坐,惴惴地看着他。何昱深一脸拿她没办法的神情,继续讲书。

    他身后一架朱漆木格屏风,九纵九横,把他镶在其中,如同他戒尺般工整的人生——丞相府和太尉府终是要联姻了。其实几个月前已有风声,玉和只是不肯信。问小何先生也白问,他当然不会说——万事未定之前,说了便是毁人家小姐名声。然而现在听说他们婚期都已经定了,竟真是林大小姐。

    玉和实在想不通,那么之前他打着自己的旗号总是去找潋潋姐那儿要东西,又经常在自己面前有意无意地对潋潋姐赞赏有加,难道不是为潋潋姐在自己面前铺路?怎么到头来竟娶了人家的姐姐?那潋潋姐呢,就放下了?

    如果他心里要定了潋潋姐,那么玉和很有信心,小何先生不想娶她也得娶她——他该知道,玉和很听他的话;也该知道,这世上如果有任何人能把已经嫁入六王府的潋潋姐帮他给挖出来,那只能是六王爷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再没别人。

    只要玉和入了何府,那么小何先生就一世都不可能休她。就算他心里有潋潋姐,玉和也不怕。潋潋姐其人,吃软不吃硬,对女孩子最没办法的一个人,看她对沈姐姐就知道了。沈姐姐这样善软没城府的都吃得住她,把她管得俯首帖耳的,玉和根本不用担心。

    可到头来,小何先生想要的竟不是潋潋姐吗?怎么会不是潋潋姐……

    何昱深放下手中一卷《木兰辞》,知道学生实在学不进去了,反而口气温和,甚至于淡淡笑了笑,“外面秋色引人,也难怪公主分心,不如去庭院里小憩一下,回来再继续吧。”

    静雅书阁临近御花园,只隔着一条回廊,安静的时候,外头太液池的潺潺流水声都听得见。成对的白鹭偶尔在廊上飞过,沙哑嘶叫几声,叫得人心惊。枫叶如火,飘落青碧池,触目的大红大绿,撞得人眼睛生疼。

    宫女在小凉亭中摆了菊花糕和雪耳红枣羹,安静退到一旁,夹着托盘垂首而立。玉和走进亭里自己坐下了,何昱深知道她最近心事重,也不计较她没谦座,跟着她安静坐下。

    凉亭正对着外面的莲池子,池畔一片残荷垂败。玉和看着荷池,幽幽道,“小何先生怎么挑这么个时候,百花都败了,这样荒凉。”

    无头无尾的,何昱深却知道她在说自己的婚事,眼睛一扫亭边盆栽的一圈明黄颜色,“不是还有菊花吗?”

    玉和心里一沉,就在今秋?不可能,现在都快入冬了!小何先生在跟她打哑谜,不是真的在答她。玉和暗暗生他气,面上却淡淡笑了,“菊花好,待到秋来风无情,菊枝独立百花杀。”何昱深一时无语,玉和又道,“菊花高风有气节,果然很适合林大小姐。”

    这下何昱深倒坦然,颔首道,“是,林大小姐为人,七尺男儿都自愧不如。”

    玉和忽地一笑,“倒是像小何先生今天讲的木兰,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何昱深赞同道,“林大小姐比之木兰,确实毫不逊色。”

    玉和不掩疑惑地一抬眉。他竟这样直接地夸自己未过门的妻子?而且丝毫不帮林大小姐解释一下她也有闺阁女儿柔情的时候?就直接认同人家堪比男儿了?

    玉和捧起雪耳羹挡住一半脸,不让面上半是不解半是喜的神情被人看见——小何先生不爱林大小姐,绝对的不爱她!

    可他为什么娶她?单是服从家里安排?

    不可能,何林两府家长有意已久,一直没成事。这次联姻,肯定是他们两人自己点的头。但为什么呢?先且不说小何先生,林大小姐这么多年不肯嫁,后来又有了个密友,玉和还以为她一生定是不会嫁的,那怎么现在又肯了?

    如果是为了别的考量,那他们还有可能离吗?玉和再等几年,也不过十六七,她等得起。然而万一不离呢?万一他们有了孩子……

    何昱深因玉和提起木兰,正是课上教的书,作为先生的自觉便上来了,故作严肃地拿指尖点点石桌子,“既说到木兰辞,考考你,刚才说的书还记得多少?”

    玉和仍计算着一脑子的事情,心不在焉的,“记得…几句。”

    何昱深斜眼瞥她,“几句也行,背来听听?”

    “唧唧复唧唧…”玉和捧起雪耳羹,慢慢喝了一口。

    何昱深真给她气笑了,“就没了?”

    “呃…润润喉嘛,嗯…”玉和懒懒地望了眼何昱深,心下难受,他和她差了这么至关重要的该死的几年,他十九,势必要尽快成家的了,她却还差一点点、永远都差那么一点点才到十三。他若有心,要等她两年,也不是办不到,毕竟她是公主啊!但小何先生若稀罕公主,也早和皇后的宁和姐姐一起了,哪轮得到她……玉和暗叹了口气,在心里狠狠瞪了何昱深一眼,赌气道,“只记得一句: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马鞭,南市买马嘴套,北市买…哦这个才是马鞭。”

    何昱深眉一皱,要训她都不知从何开口。玉和不是明宇,平常绝不至于此,看来是真的没心思念书了。可说到底,她这样心思涣散,又该怪谁呢……

    玉和见他愁眉不解,倒又讨好地笑道,“小何先生,你说他们怎么这样规划集市啊?都是卖马的东西,怎么分拆在四处卖呢?”

    何昱深知她是故意岔开话来,逃避挨骂,但她既问了问题,他便仍是耐心道,“这里只是要表明木兰四处奔波,为从军做准备,买什么不是很紧要的。”玉和合作地点点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何昱深笑道,“一时不慎,着了你的道。我既说了买的东西不要紧,也不好训斥你背错了。”

    玉和对着碗笑得小肩膀一抖一抖,“你还把书都解了呢~这句体现的是木兰准备从军的决心和行动,对不对?哈哈~小何先生对我最好了。”

    何昱深笑着隔空点点她,“休息够了没?回去上课了!”

    两人一路闲聊着回书阁里,玉和心情明显变好了,下半节何昱深讲书讲得很顺利。午时将至,整卷《木兰辞》全部讲完,正落在“安能辨我是雄雌”那一句。何昱深让玉和来解,玉和耍赖说她解不了,还是请小何先生回去问问林大小姐吧。何昱深无奈,自己勤勤恳恳解给她听,便散课了。

    宫人送了何昱深出去,玉和仍待在书阁里做功课,贴身侍女在一旁边磨着墨,边轻声报告今日宫里的大小事情,忽然插了一句,“公主先吃口东西吧。”

    玉和听话地伸手抓了块白玉糖糕塞嘴里,低头继续抄书,“接着说,刚才你说四皇兄今天进宫了,干嘛来?”

    “还没进,应该快到了。北月派了人来探望四皇子妃,陛下在欲雪阁设午宴,便宣了四皇子进宫。”

    “皇子妃呢,不一起来?”

    “没听说。”

    玉和翻过一页书,继续低头抄着,安静一笑。看来父皇是打算在北月使臣面前怒斥一顿四皇兄,先给北月那边消消气。父皇一发龙威,北月使臣怎么都要和婉劝两句吧?他们口风一软,父皇便能趁势和他们和谈,商讨怎么一起劝四皇子妃不和离。若把北月人都劝得倒了戈,四皇子妃再坚持和离,便是不识大体了。

    “四哥惨了,”玉和对着书说。正抄到那句“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她看也不看,低头默写在宣纸上。

    侍女耸耸肩,“陛下接见侍臣,哪个王爷皇子都不召,单叫了四皇子来,还不是看在他有个北月皇子妃的份上,让他露露面?有什么惨的。”

    玉和抬头,指间夹着湘竹笔,笑了,“你笨不笨?父皇是叫他来认罚的,一场鸿门宴,四哥等一下又要生气回府打人了。”笔端抵着下巴想了想,“我们帮帮他吧。”

    侍女一脸不赞同,劝道,“既是陛下要骂,公主何必趟这浑水呢。”何况公主帮了,人家也不知感激。四皇子那人,宫里还有谁不知道的?最是个嘴上将军,脸皮城墙。空口白牙,就敢把白说成黑的,过后一缩脖子一涎脸,当自己没说过、没做过。真真是龙生九子,都不说她们公主了,单比她们小六王爷,简直都看不出是同一个爹生出来的。

    玉和笑道,“毕竟是我皇兄。再说了,我能做什么?不过是想让他不要被骂那么惨罢了。这次北月来,一来是送林家的嫡媳妇来,二来是给四皇子妃撑腰。这两宗事,说来说去总是我们理亏,父皇作为大盛天子,为了面子也得狠狠收拾四哥一顿给人看。但其实我们真的对北月人都那么差吗?不是呀!你看看林大小姐对四皇子妃的妹妹?招待得无微不至,听说还专门给她置了个小客院,让她住的舒舒服服。这么多年了,一次都没听说皇子妃的妹妹吵说要回北月。连我六哥哥上次从南边带回来的桂花秋露,还没来得及进宫献父皇呢,首先就拿了两壶过去给她们。”玉和顺眉善眼,温和一笑,“等四哥进宫来,你给他提个醒,让他在席间尽量说一下我们大盛的这些善意,估计北月也能好说话些。毕竟比邻友国,都是兄弟之邦嘛,还是和和气气的好。”

    玉和搁下笔,抓起一块糖糕丢进嘴里,鼓着脸嚼着,站起身来,“走吧,回去再写。”

    侍女捏着帕子给她擦嘴角,笑道,“公主别的都聪明通透,就是不会照顾自己,总像个小孩儿似的。”

    玉和眉眼弯弯,“小孩儿才可爱,六哥哥说潋潋姐也像个小女孩,所以大家都特别喜欢她呢。”

    侍女笑着摇摇头,收拾好公主的文房四宝,卷着功课纸,瞄到一句什么“东市南市”的。心想这不就是刚才何先生在凉亭里给公主解的那一句吗?侍女记得先生和公主聊完,公主心情就好了,便好奇道,“公主,这一句说的是什么呀?”

    玉和吃着糕点探头看了一眼,“这句很难解的哦。一定要说的话,就是东南西北买买买。”

    侍女噗哧一笑,“公主又逗奴婢了。”

    玉和也不分辩,淡淡笑了笑。让四面八方全都为己所用,不就是东南西北买买买吗。

    侍女收拾好东西,两人走出书阁,一步踏进屋外温和亮白的秋日里。玉和抬头望去,淡蓝的天上没有一丝云痕,天幕无边,清澈透亮。她略一闭眼,安静一笑。

    这片天,都是她的,好清净。

    ***

    十一月初至,屋外金秋风起,六王妃屋里却还是光尘濛濛,缠绵夏日。床外一个牡丹铜罩座地炭盆,热气微微吹拂着轻纱床帐。空气化成一只温柔的手,隔着那帐子一阵一阵,轻轻拍着绣了缠枝并蒂莲的云锦被褥,莲下的如水玉体一翻身,便掀起一床碧荷粉花的波浪。沈嫣凉凉的手无意识地搭在林潋身上,满头乌发散落绣枕,睫毛如飞尘般若有似无地轻颤着。

    她一靠过来林潋就醒了。林潋自己倒是鬓发齐整,眼睛一睁便醒得精神奕奕,盯着床顶,身子不动,却竖起耳朵留神着沈嫣的呼吸。那呼吸声很快又变得和缓绵长,看来刚才是真累着了。林潋暗自勾唇,显然心情挺好。

    房门轻声推开,阿堇先探头往床那边瞄了一眼,见床帐好好盖着,自己关上门走进来。走过来了也不掀帐,站在帐外轻叫一声,“潋潋?”林潋没出声,小心抬手掀了一点帐子,碌着大眼珠看她。阿堇从帐缝里瞄到沈嫣一头长发全散了,皱眉暗骂:怎么就必须弄成这样,等一下起床又得梳半天头!

    林潋一见她这副样子,知道自己惹着阿堇姑奶奶了,堆起满脸笑意,只是不敢作声。

    阿堇没好气,压着声音说,“青玉找我,我去一下。”

    林潋轻轻点点头,放下帐子。阿堇转身出去,关上门后还又拉了一拉,确定风不能吹开。

    又复安静,林潋惬意地把手臂探出被子外,翻身搂住沈嫣,很轻很轻地亲一下额头,阿嫣眼睛闭着…又很轻很轻地亲一下鼻尖,阿嫣呼吸没变…很轻很轻地亲一下那嘟嘟的唇珠,过了一刹,阿嫣终于蚊子似的哼了一下。林潋快乐了,金蝉脱壳般从沈嫣臂弯里扭了出来,蹑手蹑脚地下了床。

    阿堇出了冬苑,一直走到王府前庭才找着了青玉,“找我这么急,什么事啊?”

    青玉正赶着出府,一见阿堇来了,手一抓把她拉到身前,小青正在旁边,立刻吩咐其他丫鬟退后两步,不准偷听。阿堇讶异地看了眼小青,听见青玉小声在她耳边说,“泽王府的颜氏,你记得吧?”阿堇连连点头,青玉又道,“没了。”

    “什么?”阿堇惊道,“她不是快生了吗?”

    “早产了,大人没保住。早两天的事情了,泽王府封住了消息,我今天才收到消息,宫里还不知道呢。泽王爷怀疑是汐小姐害了颜氏,现在他们府里都翻天了。”

    阿堇震惊道,“泽王妃…怎么可能?!”

    青玉摇头叹气,“我现在去找林大小姐,看看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急着先跟你说一声,我出去了,靠你和小青看着这里。万一有人来,无论问什么,只要牵扯到林府和泽王府的,一概先说不知情。也别让王妃和潋潋见客人,就说睡了、病着,一切等我从林大小姐那边回来再说。”

    阿堇急忙点头,又推她,“行行,你快去!”

    青玉一转身,却差点撞上蹦蹦跳飞奔进来的黄明宇,把青玉和阿堇齐齐吓了一跳,“哎哟王爷!”

    黄明宇哈哈笑起来,“潋姐呢?我们找她有事!”

    丫鬟们这才看见何昱深也来了,跟在黄明宇身后,满面春风地微笑着,果然是和林府的婚事准备得差不多了,人逢喜事精神爽。丫鬟们行了礼,阿堇对黄明宇道,“王爷先在楠榭陪一陪何公子,王妃和二夫人午歇着,我马上回来叫她们。”

    黄明宇甩甩手应了,阿堇便急急地送了青玉出去,青玉一路还贴在她耳边密密交代着什么,小青紧跟在她们身后。

    黄明宇嘻嘻笑着,一拍何昱深,“你去楠榭坐一坐,我去叫潋姐啊。”

    何昱深拉着他,“不是在午歇吗?让她多睡会儿。”

    黄明宇甩开他,“睡什么睡,我们有天大的事找她呢!等我把她拉出来,你们聊着,我去找找我的纳妾文书。过了这么久,还得问问海棠放哪儿了。说起这个!你都不知道,女人一生孩子,简直变个人!现在就管抱着行逸不脱手,一点都不给我收拾了,害!”

    何昱深一笑,“我这事又不急的,等她们闲下来再说不迟…”

    “不急那你婚期一定立刻就来找我?”黄明宇拿肩膀撞了他一下,“还不知道你?等着!”跟只欢腾的麻雀似的蹦着跳着往冬苑跑过去了。

    何昱深望着他的背影在长长的回廊上越跑越小,想象着等一下,林潋就要从这条回廊的尽头走过来,走向他……何昱深深深吸了口气,低头整整衣服,对自己笑了一下。真是,殿试那年都没这么紧张过。

    黄明宇进得冬苑,心知他潋姐定是在阿嫣屋里。阿嫣在午觉,那倒是正好。先让小何跟潋姐两个人聊好了,他们商量定了再告诉阿嫣。阿嫣虽然不能强留,但知道了必定要哭一场。要是她们两个同时出去跟小何商量,阿嫣在一旁依依不舍,倒让潋姐为难。

    黄明宇轻轻走到窗边,掀起一点窗缝,尖着嘴拉长两片唇塞进窗缝里,打算“噗嘶噗嘶”叫林潋出来。这是他们从前在北书院里的暗号,黄明宇一“噗嘶噗嘶”,林潋总是第一个听到的。

    屋里有人轻轻走动的声音,黄明宇立刻收了嘴,碌大眼睛瞄了一下,不会是阿嫣醒了,潋姐却没醒吧?却见林潋穿戴整齐,轻着脚步走过去,伸手拨开床帐。黄明宇一喜,连忙要叫她,林潋正好弯下腰去,脸贴到了绣枕的位置。

    黄明宇一僵,整个人动弹不得。床上的沈嫣像是醒了些,迷迷糊糊地轻哼一声,伸手出去,林潋一手握住了。

    “潋潋?”沈嫣的声音奶乎乎的。

    “嗯,再睡一会儿,你累了。”声音笑着,又低下头去。

    “唔…别…现在什么时辰了?”

    “别管了,反正今天没什么要紧事……”

    窗外忽然一声惊叫,“王爷?!”黄明宇浑身一震,猛地摔下窗子,哐当一下巨响,震得粉墙都微微颤着。阿堇在几步之遥,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心里一阵狂跳,没事,没事的,潋潋都已经醒了,顶多…看到潋潋换衣服?那也没办法,那也没事,毕竟他是王爷啊。

    屋门猛地拉开,林潋大步跨了出来,“小贾?!”

    黄明宇一见林潋,二话不说就慌张地往外跑,林潋立刻拔腿追他,“你跑什么!回来!”

    阿堇一跺脚,糟了!连忙跑进屋去叫沈嫣。

    微暗的楠榭里,烛火刚点上。何昱深独自捧着茶碗,安静地望着里面的龙井一旗一枪地浮沉着,汤色清碧见底,茶味微甘而洌。果然是受宠的王府,他何府今年的龙井,可没有这里的好。

    何昱深慢慢啜了一口茶,放下茶碗,眼睛淡定地望着面前的空气。不要紧,要是林潋喜欢,他另外找好的,专门给她备一些就是。渊姐也是个懂茶懂酒的,有她在,委屈不着自己妹妹。

    其实何需担心林潋,她俩以后不要联合起来捉弄他,他就该谢天谢地了。

    何昱深暗暗笑着,又在心里重新过了一遍今天的流程。林潋必定是要惊一下,退一下,拒绝一下的,他一定要有足够的耐心,给她把所有疑虑都排除了。林潋的疑虑也不难预估,无非是她在王府好好的,为什么要转府给自己讨个坏名声。而何昱深,一来要让她相信自己的真心,承诺她来了何府,她就是自己的唯一;二来要不经意地提渊姐的事——那毕竟是他帮林潋的一个大忙。

    报恩,是一个很好的台阶,不然林潋一个女儿家,总不好意思就这么答应他。

    何昱深又捧起茶碗来,碗上露出一双笑笑的眼睛,被茶汤烟雾蒸着,眼里的水烟笑意几乎要荡浪出来,洒满周遭的一片空气……

    忽然一声高喊,“小贾!你站住!”

    黄明宇一阵风似的冲进来,林潋紧随其后,一伸手扯住了他,吼道,“你跑什么!”两个人都跑得气喘吁吁。黄明宇扭身甩开她,“你!你跟阿嫣…”

    林潋自己上前一步贴着他,扯住他衣襟,鼻尖几乎碰着鼻尖,沉声道,“你看见什么了?”

    何昱深见他们这架势,连忙起身过去,“怎么了?潋潋?”

    林潋这才看见还有一个人在楠榭里,黄明宇飞快挣开林潋,反手就把她推给何昱深,推得林潋一下没站稳,真倒在了何昱深怀里。何昱深本能地伸手扶住了,不免微怒,“明宇!你干什么?”

    黄明宇指着何昱深,对着林潋大叫,“小何、小何要娶你!你们聊!我去拿纳妾文书!”说着就转身要往外跑。

    何昱深一震,林潋扯住黄明宇不放手,“你去哪!”

    “放手!我要去拿纳妾文书转给小何!”

    “我是个东西吗你说转就转!”

    黄明宇扭了几下,挣出去了,甩着手臂连连指了林潋几下,憋了好一会儿才颤着唇吼出来,“你跟阿嫣,你们!你们…都是我,都是我害了你们。你去何府就好了,赶紧去!分开就好了。我要去拿纳妾文书!”

    林潋甩开何昱深,一下扑了过去抱住黄明宇,“小贾,别开玩笑,你不能就这样把我丢出去…”

    黄明宇用了蛮力拉开林潋的手,拔腿就往外跑。林潋紧跟着追了两步,追不上,竟噗通一声跪下了,“小贾!王爷!!”

    何昱深愣站着,见林潋已哭了起来,跪在地上一身抖着,满脸是泪。何昱深这下是真动了气,骂道,“黄明宇!你怎么回事?你让我跟她说啊!现在这样你让我还怎么开口。”又去扶林潋,“潋潋,没事,你起来,不一定要立刻做决定的,你别听明宇的。别哭…”

    林潋跪着爬了过去,拉着黄明宇袍子,“小贾,对不起,是我,跟阿嫣没关系。她不知道,她都没醒!是我,是我自己…”

    黄明宇一低头,两滴大眼泪噼啪落到林潋手上,“潋姐,你起来啊…”

    “你别赶我走…”

    黄明宇要拉她,拉不起来,“潋姐,你是被搞糊涂了。这里只有我,我又不好!才害得你们…”黄明宇一拉何昱深,塞到林潋面前,“潋姐,我不是开玩笑的。小何那么喜欢你,他心里一直装着你,他娶渊姐做这么多事全都是为了你。你是知道的呀!你放手,我去拿纳妾文书,你立刻就过去何府…”

    林潋泪眼婆娑,不知听懂了黄明宇的话没有。何昱深听到现在,终于听明白了一件事,刚才在冬苑里一定发生了一件他所不知道的大事,林潋和明宇现在吵的不只是他要纳林潋的事了。

    何昱深只好先帮着黄明宇去拉林潋,又问,“你们到底在说什么,这又跟阿嫣有什么关系。”

    门外匆匆又跑进来几个人。沈嫣先到,竟连发髻都没梳,长发过腰,只拿条带子松松系着垂在身后,穿一件珍珠色的流光鱼尾裙,大概贪它松身容易穿,只在腰处一束细带便是。整个人如同海神被抛落在岸上,风吹乌发,雨打白衣。何昱深一下垂了眼,不敢再看。

    沈嫣捂着胸口大喘着气,快步走到林潋身边,还没开口就跟着跪在了她身旁,反手把林潋往自己身后拨,“王爷,今天的事,都是我的错,是我…”

    “王爷…”海棠和阿堇跟着快步进来,什么都没听见,只见沈嫣和林潋都跪着,也跟着跪下了,对着黄明宇连连大拜,“王爷开恩,求王爷开恩。”

    远远站着候命的几个丫鬟如同看默剧一般,见王爷和二夫人打着打着,忽然又来了王妃一波人,一进来扑通扑通全跪下了。众丫鬟连忙都丢了手上的托盘物事,跟着跪地求饶。一个丫鬟偷偷跑了出去,青玉不在,急着去找小青来。

    黄明宇连连跺脚,“你们,你们干什么!海棠,跟你有什么关系,起来!”

    沈嫣扭头沉声叫,“无关人等全部出去!海棠,阿堇,封楠榭!除了青玉小青,一个人不许再进来。”

    海棠和阿堇立刻散了众丫鬟,两人守着楠榭前后门。沈嫣跪在地上还没起来,抱着林潋,对何昱深抱歉道,“小何,真是对不住。今日府里不宁,不如你先回去,改日我带潋潋上门给你赔罪。”

    何昱深还没说话,黄明宇擦了把脸,硬硬的声音,“阿嫣,小何不是外人。今天他来是要和我聊潋姐转府的事的,我正要去拿纳妾文书,小何要纳潋姐,今天就纳!”

    沈嫣整个震住,一时说不出话来。何昱深大叹一口气,“明宇,我和林潋的事容后再说。你们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倒是跟我说,我帮着想想办法啊!”

    林潋往前挡着沈嫣,又去拉黄明宇,“小贾,不要赶我走。你要是生气,我搬去夕阁,但是我不去何府!我哪都不去。你要是不想再见到我,你把纳妾文书给我,我撕了,我净身出去,什么都不拿你的,好不好?求求你…”

    沈嫣抬头看一眼何昱深,他刚才说“我和林潋的事”,又看一眼黄明宇,他说“小何要纳潋姐”……沈嫣快速在心里捋了一遍,沉默着、慢慢站起身来,额边几缕发丝散下,挡得脸上暗暗的。

    “阿嫣!”林潋连忙去拉她,怕她为自己顶罪,“阿嫣,不干你的事!你根本不知道王爷在气我什么,我做了件错事,你不知道的!”

    沈嫣站直身子,冷着脸,“林潋,跪好。”

    林潋立刻跪直了,抬头望着她,眼泪一波波地往外涌。

    “王爷,林氏有错,是我身为王府主母,管教不严之过。她有什么错,我不敢包庇,求王爷明责过错,我与她一同承担。只是这是王府内院之事,关乎女眷声誉、王爷威望,何公子不方便在场,请何公子先回避吧。”

    黄明宇气道,“小何是潋姐未来夫君!怎么是外人了?你不用说了,我今天就把纳妾文书…”

    沈嫣深深一福,“王爷。”

    黄明宇顿时收了声。

    沈嫣道,“王爷说纳妾文书,那我们就说纳妾文书。林潋是林家老爷和夫人,还有宫里瑜妃娘娘,两方家长亲自同意按章,正式纳进来王府的。纳妾文书可以为证。”

    黄明宇叫道,“对,我现在也要正式地把她转到何府去!”

    沈嫣直盯着他,“妾身不同意。”

    黄明宇怔了一怔,一时没听懂,“我、我…是王爷…”

    沈嫣点头,“就因为你是王爷!从没有爷亲自插手内宅之事的,若是寻常人家也罢了,但王爷不管朝政管枕边,可不叫人耻笑?府里妾室犯错,该由妾身来审来罚,要打要卖,妾身自会向王爷报告。王爷若觉不妥,妾身甘愿领教。但无论如何,即便妾身管理不力,王爷也绝不能一时兴起便将府里女眷随意当个物件转赠出去!王爷若要一意孤行,妾身宁愿以死谢罪,也绝不敢担这样一个轻辱朝廷臣女,失德无道的罪名。”

    黄明宇一跺脚,“阿嫣!你到底懂不懂?我是在想办法补救!你们不能一直这样…不能的!你们分开一下,环境一变就好了,真的,你信我…后宫这种事多了,就是长日无聊了,找个人陪!阿嫣,我和你以后好好过,好不好?你不为自己,也为潋姐想想啊!”黄明宇抓住沈嫣一只手,“阿嫣,小何是真心对潋姐的!她能跟着小何,不好过在这里?在这里…她在这里,以后怎么办?你们不想要一个完整的人生吗?你不想给潋姐一个完整的人生吗?”

    沈嫣默默无言,眼神仿佛略闪了一下。林潋立刻惊恐地扯着她,“沈嫣!”沈嫣一手被黄明宇拉着,一手被林潋扯着,头低下去望着林潋,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林潋恨道,“我做错了事,主母要罚,直接在王府里打死了,我一句怨言没有!但我哪都不去,你们谁都不能把我丢出去!”

    何昱深一直听到现在,看着林潋把所有罪往自己身上揽,看着沈嫣难得硬起来,只为了把林潋留下,看着黄明宇三番五次地碍着他在场,欲言又止。他若是再听不出个端倪来,他也白活这么多年了。

    可是林潋和沈嫣…何昱深一点一点往回想,她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们仿佛是很早以前就已经很恋着对方、护着对方…也许她们的感情从来没变过,只是在这封闭的王府里,被强烈化了。就像明宇说的,后宫里也有的,一世被困在一个地方,总要有点安慰。

    早知道他早点跟林潋说就好了。他早点说,林潋早点有个盼头,事情根本不会变成这样。

    何昱深一咬牙,伸手去拉林潋,“林潋,先起来。”

    林潋回头看一眼沈嫣,自己站了起来,垂头站在沈嫣身旁。沈嫣垂手往后,林潋立刻抓住了她的手,紧紧攥住,胸口犹自起伏着,呼吸乱窜,但心里终究是安定一些了。

    沈嫣在身后回握着林潋的手,闭了闭眼,重新抬起头来,脸上一层冰封的霜。

    何昱深柔声问林潋,“我没猜错吗?你是,和渊姐一样吗?”

    林潋咬着唇,抬眼望着他,“我是,但阿嫣不知道。我不知道王爷是不是乱说的,你是不是真的想纳我。但无论如何,我不能去你府上。”

    “如果我不介意呢?”何昱深问。

    林潋一怔,沈嫣一手扯开她,“何公子!林潋是六王府正式立了纳妾文书过门的妾室,何公子作为陛下亲封的探花,公主的先生,竟敢这样不顾伦常地觊觎朋友的内院女眷吗?”

    何昱深平静道,“林潋不算明宇的女眷,他们定过合约,纳妾文书不过是帮林潋留在京城的手段。这是一纸假婚书。”

    林潋和沈嫣俱是一震,齐齐望着黄明宇。黄明宇指着林潋,“干我什么事,潋姐自己跟小何说的!”

    林潋叫,“我没有!”

    何昱深也懒得再澄清,隔着沈嫣对林潋说,“林潋,去我那里,是你现在最好的路。我说过我不介意,你可以先过来,有渊姐陪着你,你会慢慢适应的。当然,你和六王妃,以后最好不要再见了。”

    他提起林渊,林潋神色软了些,但还是坚持道,“小何,我感激你救了长姐,但我不能去你府上,我哪都不去。”

    何昱深平静地问,“可你已经留不下来了。你不去我那,去哪里呢?”

    林潋握着沈嫣的手不断颤着,在嘴里狠狠一咬舌尖,逼着自己冷静。不能乱,现在千万不能乱!现在她最大的两个筹码,一个是阿嫣才是她的主母,阿嫣才掌着她的生杀大权;另一个是小贾一向心善心软。只要何昱深不给她“入何府”这条所谓的退路,小贾不至于真会把她扫地出门的。只要能争取一点时间,给林潋想想后路,或者多转点资产,总之怎么都比进何府好。

    现在看来,何昱深竟是真喜欢她的,那要怎么才让他对自己失去兴趣,要立刻就失去兴趣……

    林潋略一沉思,手往脸上一抹,沉声道,“我去哪里,跟你何公子有什么关系?我主母在这里,夫君在这里。谁说我和王爷是假婚约,一夜夫妻百日恩,怎么就假婚约了?”

    黄明宇摇头,“潋姐,你不用说了,我们根本没有…”

    林潋失笑,“没有孩子就叫没有?我们是不是试过?我是不是看过你的?你是不是…”

    黄明宇连忙叫停,“喂你!”

    何昱深惊讶地望着黄明宇,沈嫣半信半疑地瞥了眼林潋,不敢在这时开口添乱。

    林潋冷笑道,“王爷贵人事忙,自是不记得了。那是我进王府第一年,那晚在我房里,王爷过来把丫鬟都赶了出去,让她们守着门。小青和海棠可以作证,那晚王爷是不是说过要和我行房?”

    小青已到了有一阵了,在楠榭门口站着,一福身,顺着林潋说,“确有其事。”

    黄明宇哪里记得自己是不是有这么说过一句,冤得直跺腿,“我没…害!我就算有说过,也是开玩笑的,那晚根本没有!”

    沈嫣淡淡道,“那王爷第二日醒来为什么撵了所有人出去,关起门来洗澡了?”

    林潋心下暗惊,无论有没有过这件事,阿嫣是怎么知道的,又怎么会记得?

    林潋都忘了,黄明宇更是不可能记得,百口莫辩,急道,“好几年前某一日有没有洗过澡,我怎么证明。反正我跟潋姐没有过!真的确实没有过!阿嫣你是知道的!”

    海棠从门旁安静走过来,福身道,“奴婢多嘴,王妃没记错,那日早上王爷确实叫水洗澡了,前一晚也确实说过要和二夫人行房。”海棠垂下眼睛,抚膝跪地,对着黄明宇叩地一拜,“蒙王爷垂爱,奴婢有幸服侍王爷一场,为王爷生下小公子,此生无憾。奴婢来是二夫人的陪嫁侍女,二夫人若要去,奴婢于情于理,不能不跟着。唯望王爷多加珍重,善待行逸,奴婢无论身在何处,日日为王爷和小公子祈福祝祷。”

    黄明宇双眸含泪,破声轻喊,“海棠?你…我在你心里……”

    海棠伏在地上,背轻轻颤着,然而终究未发一言,也没再抬起头来看黄明宇一眼。沈嫣紧紧抿着唇,撇开脸去。

    何昱深望着林潋,轻轻的声音,“林潋,你就为了不去我那?”

    林潋第一次见何昱深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一个仿佛很痛的表情。过往几年在她面前一幕幕飞逝,他从稚气而爱板着脸的君子“何公子”,一路走到会跟她开玩笑,也温柔可靠的“小何”;她从见面没两句的“二夫人”,到逗他玩的“潋姐”,到棋逢敌手的“潋老板”,再到如今的“潋潋”。

    他说自己有个心上人,不能娶她,但很怕她受欺负…他拖着公主,他娶了长姐,然后笑着问林潋,“那二小姐要怎么谢我呢?”她说过他要什么都可以拿。

    林潋咬紧牙,不能让自己哭出来,一眼眶的泪盛不住,两道直直落下,颤着唇开口,几乎没有声音发出来,“何公子,我确实是王爷的人了,这你也不介意吗?”

    何昱深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望着她颤着手,流着泪,仍是狠绝地捅过来的这把无形的刀。他摇了摇头,终于叹了口气,转身背对着她,肩膀松了下来,双手揾在脸上。

    沈嫣伸手轻轻搭着林潋,林潋立刻把脸压在她肩上,和着泪,和着说不出的歉意,和着她所有的罪与孽,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了沈嫣肩上。

    沈嫣双手一环,抱着她,自己睁大眼睛,任泪水安静流下。

    这日的楠榭,第一次显得这么大,空旷而安静,偶尔一两声轻轻的抽泣被无限放大,一声声地撞击着人的神经。当前门被叩响那一刻,重重的敲门声如同一阵惊雷,吓得众人全都震了震。青玉的声音在外面大叫,“快开门!沈小姐,潋潋,出事了!”

    小青连忙擦了把脸,一开门,青玉飞快冲进来,对着王爷礼都不行,“林渊被押进刑部大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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