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夜如水,三天前在泽王府里的那一夜,夜的水却是沸腾的热水,沾血的巾布,丫鬟婆子们一拨拨地进进出出。东边睡房尽头的屏风后还是如旧的女人痛极的呻吟,溺水般喊不出声来的哭喊,稳婆和丫鬟一声叠一声地叫“夫人用力啊,夫人!已经看见小公子的头了!”
这当然是胡扯,两个时辰前就已经是这么说的了。
她们胡扯的安慰喊声隔着长长的屋子,传出东边的睡房,传过正堂,传到西边的堂室里。林汐不安地坐在西室窗边的凉榻上,空气里一阵淡淡的血腥味一直没散过。她捏紧了手里一串小佛珠,一粒一粒小小的佛珠摸过去,据说可以辟邪静心。她是从来不戴佛珠的,今日也不得不临时抱佛脚,心里不知想什么好,便一声声地在涩苦的舌上无声念着阿弥陀佛。
屏风里面喊一声“夫人”,林汐身旁的妈妈便微微努一下嘴,眼睛往上轻轻一翻,表示她的态度。然而今晚这状况,又是在泽王爷面前,她自是没有多言。
泽王就坐在凉榻的另一端,面色沉沉地干等着,时不时地一腾,站起身来,旁边下人奴婢立刻上前又劝,“王爷先回去休息吧,孩子一生下来,我们立刻去告诉王爷。”
确实夜深了,林汐也便跟了一句,“王爷先回去吧,我在这里守着。”
泽王一扭头,狠狠地瞪了林汐一眼。林汐一怔,屋里的下人们全都噤了声。王爷向来温和,就算少有几次跟王妃闹不愉快,也是关起门来闹,从没当着下人面前这样不顾王妃面子的。
“她要是出了事,你也别想好过。”泽王声音不大,只是每一个字都咬得重,仿佛要一个一个字地咬碎它。
林汐火气顿时上来了,“干我什么事,我今天根本不在家!”
“对,你就是这样做当家主母的!府里一个就要临盆的孕妇,还能有闲心到处逛,她是生是死,根本不干你这个主母的事!”
林汐一弹而起,旁边妈妈立刻拉住她,急着低声劝。林汐拨开她,冲着泽王怒道,“我做什么都是错,不做也是错!就跟她说了别来请安,好好养胎,我人都不在,她来了,摔着了,这都能赖我?”
泽王袖子一甩,手上一串玉珠跟鞭子似的直飞到林汐面前,堪堪在她眼前飞过,甩了她一耳光似的,吓得旁边妈妈扯着林汐连退了两步。泽王怒极,声音反而冷静了,“你是说,她在你门外摔了一跤,是她自己咎由自取?”
林汐气道,“我没这么说过!我难道会想她不好吗?我什么时候存心害过她?”
“你害她害的还少吗!”
林汐一窒,安静了,眼里瞬间升起一层泪。
这么久了,她对颜氏算不上亲厚,但自问绝没有欺压过她。林汐知道自己身边的下人做了些事,知道后也立刻回娘家闹过了,回来王府也狠狠教训过自己屋里的人。这些王爷都是知道的,他只是不信,以为她在做戏。林汐是不是个屑于做戏的人,是不是个屑于搞手段去争风吃醋的人,这么些年了,他还不知道吗?
林汐默默无语,扶着楠木矮几坐下来,控制着自己不哭,不准哭。拿起茶碗喝了一口,茶碗和碟子倾倾哐哐地一阵响,出口的声音也抖得几乎听不清,“颜姐姐要真出事了,王爷再来索我命不迟,无谓在这里吵着她。”
颜氏年岁比她大,叫姐妹是林汐吃亏,所以妈妈们从不让林汐对颜氏姐妹相称。颜氏起初倒是喊她姐姐,后来也不敢喊了,变成了“王妃”。这是林汐第一次喊颜氏姐姐。
泽王背过身去,没有看她,“你放心!”
林汐恨恨地望着他直挺挺的背影,头一低,心里那三分慌张、三分同情、三分自怜,化作两滴泪,落在茶碗里。轻轻的嗒一声,幸好,他听不见。她可以为颜氏慌,为颜氏疼,也为自己疼,但她死也不能让他知道,她也在疼。
东屋屏风后慌里慌张地跑出一个丫鬟,冲到泽王面前一下跪倒在地,“王爷…稳婆和大夫问…王爷,是要保母还是保子。”
一屋子全震住了。虽说颜氏这一胎一直怀得不稳,一时累了,一时痛了,偶尔还落一点红,可终究是这么大月份了,不过是轻轻摔了一下,怎么至于?
泽王一抬步,众丫鬟全扑上去拦着他,“王爷不能过去,那边污秽不洁啊…”泽王一手甩开一个,直接踹翻了面前一个小丫头,大步走了过去,林汐带着人紧跟着也过去了。
屏风外又有几个丫鬟婆子要拦,泽王吼一声,“谁再敢挡,拖出去乱棍打死!”顿时跪满一地,却不敢拦了。
大夫有男女之防,留在屏风外,站的远远的。泽王转入屏风里,床边已经没什么人了,丫鬟们跪着抖着,稳婆自己守着床上一个毫无血色的人。她躺在那儿,蓬着头,闭着眼,脸上全被汗打湿了,散发紧紧粘着脸颊,像一只鬼手,无数的长手指从她脑后伸出来,钳着她的脸。脸和唇一色的白,如同一堵粉墙脏了,那种带着死灰的白。
泽王泪眼模糊,颤着手伸过去。不是问保大人还是保孩子吗?她…已经不在了?
颜氏艰难地抽了口气,“王爷…”
泽王一下哭出声来,扑过去紧紧握着她的手,“没事,没事了,你在就好,你还在就好…”
“保…保孩子…”
泽王摇摇头,“不…”
颜氏勉强睁开眼,“王爷,保孩子…保…”
泽王一下站起身来,颜氏扯着他的腰带子,无力地哭着,“王爷,这是个小公子…我们府还没有,只有我们府…王爷!你留下他,求求你留下他……”
林汐静静站在屏风旁,想出口劝慰颜氏一句,“没事的,等你以后养好了身体,小公子以后还会有的。”但想起刚才和泽王才吵过,话便说不出来。林汐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屏风里只听见颜氏仍喃喃地求着,稳婆在一旁劝泽王早做决定。
过了一会儿,泽王一脸沉痛地出来,仍是不能亲口说出保母保子。屏风里不断哀喊着,“王爷、王爷,这是个小公子!大夫说了是小公子的!王爷,你想想圣上!王爷!求求你…”
林汐撇过头去擦眼睛。泽王静静垂首立着,大夫过来低着声催,“请王爷发个话,大人孩子都不能再等了。”
泽王闭了闭眼,“保孩子。”
林汐浑身一僵,愣愣地抬起头来。大夫派人进去告诉了稳婆,丫鬟们垂头安静走动着,帮着递水递布巾,屋里只有碎步声、衣裳摩擦的细细窸窣声。身旁的妈妈拉一拉林汐,低声劝着她什么。林汐仍是呆立着,转头失了魂般地盯着那架雪白的、干净的、死的屏风。
他刚才,他说什么?
谁捧了碗墨羹般浓浓的药汁进来,飘过一阵泥甜的苦味,直捧到屏风里去了。女人的哭喊声一阵高、一阵低,然而终是越渐低了下去。又捧了一个锦盘进来,薄薄的锦布盖住,走过的时候风一翻,露出一托盘泛着银光的刀子剪刀。林汐一手扯住那丫鬟,瞪着眼睛,“你干什么?!”
身旁妈妈连忙拉住她,丫鬟怯怯地求林汐,说这些都是赶着救人用的。林汐呆着一张脸,手一松,丫鬟立刻捧着刀子溜进屏风里了。林汐的泪不断流着,救人…还能救吗?已经有一阵子没听到颜氏的哭喊声了,她还在吗?
忽然一股浓郁的血味扑鼻而来,整个屋子仿佛一瞬成了屠宰场。可是没有声音,没有牲畜被宰时的哀嚎声。一片死寂之中,浓稠得让人窒息的血安静地攀藤着地砖、墙身,爬到林汐身上,堵住她的口鼻,钻进她的五脏六腑里。林汐手一按胸口,干呕了几下,差点吐出来。
“哇~”一声弱弱的婴儿哭声从屏风里传出来。所有声音瞬间又回来了,水洗声、锦布摩擦声、细碎的脚步声。一个丫鬟抱着大红锦缎襁褓从屏风后出来,哭丧着脸,迟疑地拖着步子,慢腾腾挪到泽王身前。
“她呢?”泽王问,还没看孩子。
丫鬟蚊子般轻声说,“颜夫人中途没撑住,已经走了,所以才能…把孩子顺利拿出来。”
林汐遥遥望过去,泽王坐在很远很远,西边的那房里。她看不真切他的表情,只见他沉默地站起来,从丫鬟手里接过了襁褓。孩子一脱手,丫鬟立刻重重朝地上叩了三个响头,求他饶命似的,“恭喜王爷,是个玉雪可爱的小郡主!”
那晚后来的事没人说得清,只知失去颜夫人的痛让整个王府陷入了一个疯狂的漩涡里。泽王下令封府,一口咬定有人害了颜氏,王妃自然首当其冲。林汐自觉行得正立得正,泽王要派人搜她屋,她自己一手推开门,自己抢了贴身丫鬟身上的钥匙,一个个箱笼全开了,推到泽王的人面前让他们翻。
泽王拖了那吓坏的大夫过来。搜出来的一些观音像、佛珠、香囊彩结,大夫一一验过,说里面存着大量活血化淤、补肾壮阳的药材香料,甚至有肉松茸和淫羊藿,催情动胎,孕妇大忌。林汐解释那是娘家给她的东西,她从未转赠过给颜氏。泽王冷笑一声,问她林家送这些来给她又是干什么用的。林汐嘴一封,不说话了。
打了一屋子的人,最后还是吐出了送子真人的事来。泽王立刻派人连夜去找,发现道观已经被烧毁了,第二天,在邻镇找到了被打残废的送子真人,拖回来审了一轮,说是林渊无故伤人,放火烧了道观。
再隔了一天,泽王亲自拖着送子真人到刑部报案,关起门和刑部大人密聊了两盏茶,要刑部必定给他原原本本地查清楚,林家是不是利用道士害过颜氏,之后再派人杀道士灭口。
这案子一头连着泽王爷,另一头连着太尉府,刑部大人哪里敢拖,立刻叫上大理寺和都察院,三司一起进了宫找皇帝面禀。皇帝听完三司汇报的大概,脑袋一阵疼,他一直龙体微恙,已经好一阵子没处理这些立即要做决定的急事了。平常都是泽王想好决策,向他汇报,但这事泽王身涉其中,很明显不能插手干扰,只能皇帝亲自来。
幸而那日正巧北月使臣到,听完案子,午时将至,皇帝留了三司在侧殿用膳,他自己先脱身去欲雪阁招待使臣,午后回来再行定夺。
这头皇帝刚出发往欲雪阁去,那头四皇子进得宫来,被等在一旁的玉和公主的宫女扯到一边,细细跟他说了公主教的这般那般的脱罪方法,帮他在席上少受责罚。四皇子一沉思,玉和所说的林渊对予熹好,不过是表示大盛人对北月人不差,可跟他四皇子一点关系都没有啊,如何逃罚?
不过这倒是个很好的提醒,他既知道父皇准备重罚自己一顿,又知道是为了他亏待北月女的原因,那么如果这时再出来一个对北月人更差的大盛人,父皇的龙威不就有人接手,落不到他身上了吗?
那日的欲雪阁宫宴,如玉和公主所说,确是一场鸿门宴。不过不是针对四皇子的。
四皇子受了皇帝一番责骂,期期艾艾地向北月使臣道了歉,在皇帝一拍食案,准备处罚之前,自己咚一声跪到地上,惭愧自首说自己一直知道一件更对不起北月的事,可为着大盛国威,为着北月女子清誉,为着他府上皇子妃的家族面子,四皇子一直不敢对外说。今日被父皇骂得醍醐灌顶,顿时悟了,决定就算有损颜面,可是为了天地良心,他四皇子实在不能再缄口不言,包庇罪犯……
未初一刻,宫宴刚散,皇帝从欲雪阁出来,直接回了寝宫,对着三司几位大人当场留口谕:
怀疑林太尉府长女林渊,涉嫌谋害泽王府皇嗣,事后毁坏寺庙,企图杀人灭口,并软禁北月宗室女予熹近四年。多案并查,交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会审,锦衣卫即刻逮捕林渊归案,投入刑部大牢严加看管,不可保释。
林太尉纵女跋扈无道,暂令停职禁足,不得出门干预三司审理,其职务由都尉暂时接管。
***
玉和坐在庭中,身旁一片茂密深绿的矮树丛,无数粉色小花点缀其中,十一月了,这花倒开得好。她刚听完侍女的长串汇报,手上的《孙子兵法》又翻了一页,闲闲问道,“那个北月的予熹小姐呢?”
侍女说,“即刻从缘系院被救了出来,已经接进宫里了,由皇后娘娘亲自保护安抚。”
“‘救’出来?”
侍女无奈一笑,“他们这么说,奴婢也只能这样说了。”
玉和抬起头来,一张稚嫩的小脸,面上不施粉黛,也没什么表情。
予熹小姐去了皇后那啊……也是,皇后的泽王调转枪头来将了皇后那边的林家一军,搞得皇帝在邻国使臣面前大丢脸,皇后还不得献点殷勤、表个态度?看来皇后有得忙了,那敢情好。
“予熹小姐被接进宫来,没说什么?”玉和问。
侍女大叹一口气,“怎么没说?一路哭着喊着冤被拖进来的,说她和林大小姐是好朋友,林大小姐对她很好。到了宫里声音都哭哑了,听说一身衣服蹭得都破了,不知怎样挣扎着进来的。哎,她倒才像是被捕进了大牢的那个。”
“她替林大小姐喊冤,父皇那边怎么说?”
“陛下没发话,皇后娘娘怕是吓住了,半天没表态,后来请了个太医进去看,出来说是予熹小姐被关得搞不清事实了,还帮犯人说话。”
玉和皱眉,“就说她失心疯了?”
“倒是没直接说是失心疯。”
玉和沉着脸,皇后可真够狠的,她还以为皇后怎么都得为林大小姐争取一下呢。可皇后以为自己釜底抽薪,舍了林大小姐便一干二净了,却不知道林大小姐根本不是此事的关键。关键是,父皇到底是想她有罪,还是无罪。不!这还不是关键,真正的关键是,父皇没听予熹小姐的喊冤——他是不介意推动这件事的。那么他是想借着这件事,得到什么结果呢。
要是不小心逆了父皇的思路,无论谋划什么,都绝对要被打回原形;但如果能顺着父皇想要的方向去,无论谋划什么,父皇一定会顺水推舟的。
玉和盖上书,“你拿腰牌出宫,去何府。你亲自去。告诉小何先生,四哥在北月使臣面前陷害林大小姐的那些话,都是我告诉他的。我害了他的未婚妻一家,我很抱歉,问小何先生我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侍女大大喊冤,“公主这是什么话!公主告诉四皇子那些话,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公主本是好意提醒一句,谁知道他转头把人家的热情好客说成是软禁呢?谁知道他会把我们六王爷送酒给朋友说成是林大小姐抢在陛下前头消受了皇子孝敬陛下的酒呢!这也能怪在公主身上?”
其实这事要说玉和冤枉,她也觉得自己真挺冤枉。她是想到四皇兄会乱说的,但也以为他只是要添油加醋去告状林大小姐勾引北月宗室女,顺道说出抢酒的事,帮林大小姐得罪一下父皇。林大小姐得了这样的名声,和丞相府的婚事不吹也得延后了,她就有时间再做筹谋。谁知四皇兄竟就敢直接说成是“软禁”!真不知是太勇了,还是太蠢了。
玉和垂下眼睛,模样儿禁不住的委屈,口里却道,“他是我四哥,我早知他为人的,怎么不是我的错?你告诉小何先生,现在接待北月使团的事准备交由四哥负责了,我怕他得意起来更要乱说话,对林大小姐更不利,问小何先生怎么办?还有,现在林府的职权全部落到了旁人手上,以后就算事情解决了,人家也不会那么简单把权还回去的,问他我能做什么补救。”
侍女叹息道,“我劝公主省省心,公主一介女流,养在深宫,这些事你能帮上什么?难道何公子真会叫你帮忙劫狱、帮忙争权,还是什么的?”
玉和反手推她,“就有你这么多话,快去吧。说得有诚意些,别帮我辩白,确实是我的错。”
她越是这么说,侍女面上越是忿忿的,行了个随随便便的礼,气呼呼地一转身,出去拿腰牌去了。
玉和没好气地笑了笑,忽然记起现在自己还在愧疚着,立刻收敛起脸上的表情。
她身边空无一人,零星几个小宫女在远处各自做着各自的事。玉和余光撇了眼身边的一墙粉色小花,像朵朵纯洁的小小百合,是宫里难得一见的六月雪——人们嫌它名字不好,不知怎么却种在了公主的院子里。
“谢谢你在冬日里临霜为我开。”玉和伸手轻轻碰了碰小花,花儿怯怯颤了颤。玉和温柔道,“我知道你是六月雪,别怕。”
轻轻的微风拂过,公主膝上的孙子兵法刷刷翻着,一页赶着一页,一计推倒一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