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将去,冬将来,年末已近。林潋有点怕过这个年,因为看不清下一个三百多日的光景,其实连明日的都看不清。
林渊这次一出事,所有疏通的、送礼的加起来,银子花得流水似的。六王府虽不愁衣食玩物,能立刻调动的现银却不多;林府那边,老爷不管钱,林夫人自是不愿为林渊一掷千金。最近的花销,几乎全是林潋一力担起,简直像个没有底的聚宝盆。
连沈嫣都惊了,严肃地问她,“潋潋,别骗我,你就只有这么几家铺子,钱到底哪来的?”
林潋心下失笑,阿嫣就是这样,以为做官的单靠俸禄,做生意的单靠一件一件卖东西。
林潋的铺子虽少少两三家,但几乎毫无花销。宫里大笔地打底,运输全是蹭军需的路、官家的河,所有的明税暗税、年节孝敬,谁敢问六王府拿?无本生利之余,还有大把做生意的、当官的来向她进货,随便她开价——全当孝敬六王府了。
可是那么多钱,到底有什么用呢?
林潋从前觉得钱能通往权,能通往自由独立,现在终于发现自己幼稚得可笑。小贾手上一分钱不需要有,可他一句话能让林潋去或留;小何手上一分钱不需要有,可他一句话能让丞相左右刑部的决定;阿嫣手上一分钱不需要有,她至少能递帖子,去为长姐拜访求人。
沈嫣这阵子忙,忙着进宫找予熹,忙着四处联络。林潋无法分担任何,很多的地方她没办法替阿嫣去,很多的人她没办法替阿嫣见。她连写个拜访帖子都得找小贾代劳,不然六王府的二夫人是谁?一个妾?不好好呆在府里,出来干嘛。
就连去牢里见长姐,林潋去也只是情感上的安慰,不算数的——长姐问起细节来,只有亲自奔波的阿嫣才答得出。
阿嫣越是忙着,越是身涉其中,越是觉得自己在救林渊和予熹这件事里的作用,实在太重要。她的神经紧绷着,林潋的神经也紧绷着,沈嫣的神经靠忙碌来松弛,而林潋只是一日比一日安静。
林潋幽幽地叹了口气,趴在媞娜院子里二层楼窗前的木桌子上,手下垫一片大毛毡,捏着块白玉低头细细刻着。窗户大开,偶尔脖子压累了,便仰头休息一下,看见外面四四方方的房檐,框着一片四四方方的天。就连无风的日子,云飘进来也留不住,没多久又飘走了。
难怪媞娜在这里要疯。
雯雯在屋子一角轻声弹着她的“葫芦琵琶”。媞娜走到林潋身后,探身去看她手中的玉,“这又是什么新奇小玩意啊?”再细看一眼,惊道,“羊脂白玉?”羊脂白玉可矜贵,北方出产的,她们北月王朝对大盛再巴结,也不能年年进贡上来。
雯雯抬头,“什么玉,很贵的吗?”
林潋把玉块递给媞娜看,“不是羊脂白玉,那个估计皇宫里都没几块。”说着忽然一闪神,想起很久以前,泽王曾想送一对比翼鸟的羊脂白玉珏给阿嫣。心里顿时有点不快,闷闷地道,“这是青和玉,比白玉次一等。虽也是白的,但你细看,中间掺了一点绿。”
媞娜托起玉来对着天光看,雯雯也凑过来,一手抽着大琵琶,下巴搁在媞娜肩上,就着她的手去看,又笑道,“白里泛青,像是潋潋的东西,你不就喜欢绿吗?”
媞娜回过头去,俏皮地问了句,“咦?你倒是记得清楚,那我喜欢什么?”
雯雯愣了一愣,媞娜正要笑她,雯雯指着自己,“我!”
媞娜一呆,似是没听见,转身拉个椅子坐在林潋身旁,把玉小心递还给她,“是块好玉,不输羊脂白玉。那个虽贵,但太纯太白了,几乎不像玉。凡事过了,都不长久。”
林潋瞥了眼媞娜,又见雯雯自得地回去弹她的琴,那句谁喜欢谁的玩笑便这样再没被提起。
林潋道,“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媞娜最近见林潋,总能感觉她的低沉,不免也跟着她叹了口气,“你别担心,过了今日,什么都该结束了。”
“希望吧,”林潋低头继续刻着那块次一等的玉。
今天是沈嫣千叮万嘱,让林潋一定要来四皇子府陪着媞娜。丞相持续施压,刑部今天终于要把缘系院里的证据递上去。可这就等于打了四皇子一个大耳光,证实了他污蔑林渊。君子易挡,小人难防,四皇子那人,万一知道自己要被拉下马了,谁知道他一个“急中生智”,又要想出什么害人不浅的招来。而他手边最方便动的,不就是一个媞娜吗?
是以林潋今天什么都不做了,和雯雯左右护法似的,就牢牢看着媞娜。虽然她来了也是人在心不在,只顾低头刻她的玉。
媞娜见她这样刻苦,劝道,“要不我们叫些茶点,你也歇歇。赶什么呢?”
“你们吃吧,我先把它刻完。这是一块对玉,另外那半也没刻完,还要弄好一阵子。”
媞娜笑道,“对玉?赶着什么日子送人的吗?”
林潋的身份,如果有对玉要送人,那只能是六王爷。媞娜没提小贾,林潋便知道她是看出来自己和阿嫣的事了。淡淡一笑,应了声,“嗯,想早点送,今日不知明日事。”
媞娜叹了口气,“也是,今天宫里一定下来,还有得闹呢。”
林潋刻着玉,轻笑一声,“你们府那位十月怀胎的,可别吓坏了。”
媞娜一愣,扭头去和雯雯对视一眼,都笑了。
雯雯嚷道,“潋潋算数不是很好的吗?最近忙傻了?二房那孩子都出生快半年了。”
林潋放下玉,“啊?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听说?”
雯雯说,“就是你们府海棠生的那段时间啊。你们顾着行逸,哪里知道别府的事。”
林潋略尴尬地点点头,不知说什么好。同是头一胎,六王府的孩子人来人往贺喜送礼,四皇子府的却悄无声息。现在再提送礼,迟了,也虚伪。四皇子和他那妾室的孩子,林潋实在喜欢不起来。
媞娜见林潋略有尴尬,安慰地拍拍她,自己站起身来叫丫鬟备茶食点心。丫鬟去了没半盏茶,立刻又回来了,雯雯咦了一声,“这么快?”
丫鬟却是找林潋的,福身道,“二夫人,你们府上托人带话来,说六王妃早上从国寺回来,接到泽王的帖子,说她去一下,告诉你一声。”
林潋弹起来,带得椅子刮过木地面,一阵刺耳的声响,“泽王自己下的帖子?!叫她去哪?已经去了?”
丫鬟呆呆的,不敢答话。媞娜连忙起身来,先抽走了林潋手里的玉石刻刀,又帮着追问丫鬟,“什么情况?是已经去了还是去的路上,什么时候收到的帖子,还说了什么,派谁来的,你说清楚啊!”
丫鬟飞快地想了想,“来报信的人是六王府的丫鬟,也没留名字,说是六王妃去了泽王府,王妃的贴身侍女派人回去告诉了六王府一声,青玉姐姐再让人来告诉二夫人的。”
林潋一跺腿,怒道,“怎么人都进去了才跟我说!”
丫鬟微缩了缩,不敢争辩。媞娜挥手让她先退下,扶着林潋,“潋潋,泽王那边怎么啦?”虽然这次逮捕了送子真人去刑部的是泽王的人,可毕竟只是针对林家的,泽王和六王府素无过节,跟阿嫣更是八杆子打不着,面都没见过几面。潋潋急什么呢?
想来是泽王想问林渊的案子,知道问六王爷没用,干脆直接找阿嫣。泽王妃被困着,对外说是病了,实在爷没有女眷可代劳下这帖子。
媞娜安慰道,“你别急啊,泽王妃最近说病了吗?以后解释起来,还是说得过去的。”
林潋愁着眉摇摇头,“现在还哪管得上这个……”
风言风语算什么,就算是泽王和阿嫣那点子旧事,林潋也根本顾不上了。想他泽王虽端着个一往情深的样子,可是这么多年了,什么时候找过阿嫣?就算最应该心痛的当年都没有来纠缠过。怎么现在过了好几年后,才忽然下帖来找?想都不用想,一定跟颜氏的死有关!
而颜氏死后,泽王那人都做了什么——在府里大张旗鼓地搜这搜那,硬要找一个凶手出来;捉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道士回来,就说他和林家勾结害颜氏;证词颠三倒四的也不管,硬要送上去给陛下看;软禁林汐,拖延朝政……没有一件事是个正常王爷干得出来的!
要是让他见着了阿嫣,看着看着,把阿嫣当成了颜氏……
林潋低着头在屋里急急地踱来踱去,一只手在身前无意识地颤着、捏着。雯雯的琵琶早停了,站起来担忧地看着她,就等她一声吩咐,看自己能帮上什么。媞娜几次要开口,也不知她在筹谋的是什么,不敢打扰她。
林潋忽然停了步,整个人一醒,用力抓住媞娜,“四皇子!对啊!”
媞娜拧紧眉,也不敢喊疼,劝道,“潋潋,你不是要找我们府这位帮忙吧?他跟我们哪来的交情肯帮我们。”
林潋轻笑一声,“跟我们没交情,跟他自己的命有交情就行。”
***
沈嫣去泽王府的次数,五指数得过来,上一次来,好像还是颜氏第一胎的时候。上次府里红绸结花,这次府里黑缎白麻。
泽王身边的阿平亲自出来领沈嫣进去,说先去灵堂。论理,是该先去灵堂,可是…沈嫣和阿堇对看一眼,颜氏过世已经快要半月了,灵堂居然还在,看来泽王真要把她当亲王妃,要停灵足七七四十九天。
泽王要灵堂绝对清净,阿堇留在外面丫鬟房。沈嫣跟着阿平绕过高低的山廊,往西走,很快便到了,灵堂设在一泊月牙池子旁。阿平行了礼,远远退到一旁。
沈嫣抬步跨过灵堂门槛,顶上一个黑木描金匾额,行书写着“香魂永驻”,她认得泽王的字。堂中香烟袅袅,被层层银线绣兰草的白纱幔围住,架子、木桌上,摆满了香炉和烛台,熏得一室百合花清香浓郁逼人。
不见僧道,也不见下人。一个穿着锦缎常服的男人立在棺木旁,背对着沈嫣,带着玉扳指的手轻轻按在棺上——那棺是琉璃棺面,虽封死了,仍能看见棺里的人。
沈嫣双手合十,闭目先对棺拜过,才轻声说,“王爷,节哀顺变。”
泽王长长吸了一口气,转身回来,望着沈嫣,眼睛却是一愣——他一直看着棺里的颜氏,把她的影子几乎刻进了眼里,他还以为一转头,会看见另一个她笑靥盈盈地立在自己眼前。可是,眼前这个贵族女子,一身藏青色缠枝九莲缎袍,头发全梳在脑后,带着沉木珠耳环…怎么不是那个桃花面容,新月眉眼,对着他总是笑笑的那个人?
泽王盯着沈嫣,眼神震惊而彷徨。沈嫣见他一直不说话,又叫了声,“王爷…”
泽王微不可见地笑了一笑,对了,这下有点像了。她就是该这样怯怯地,叫他“王爷”。人人都叫他王爷,唯独她叫的不一样。十几天不见,她游历一圈地府归来,瘦了,沉稳了这么多。然而她还是她,他终是认得的。
泽王眼底泛着薄泪,抬起手递给沈嫣,柔声道,“来…”
沈嫣站了一会儿,此刻才清晰闻到了灵堂里的浓郁香味,并不只是百合花,是不断熏蒸的药材味道,艾草、柏枝、苍术、龙脑香、麝香、沉香……都是防腐用的。可能掺了不少在香炉里,但棺木四周味道特别浓烈。味道说不清是香还是辣,几近刺鼻,和着百合的清淡花香,莫名地有点瘆人。
沈嫣压下心里的怯意,没向泽王过去,福身道,“王爷恕罪,妾身早该随我家王爷来致哀的…”泽王眼神一晃,瞬间清明了许多。沈嫣又道,“王爷要多加保重,才好慰已逝之人的在天之灵。”
泽王点了点头,离开棺木,坐到堂里一张大官帽椅上,“六王妃来坐。”又叫阿平唤人上茶。
阿平上了茶,又退了出去,还是站得远远的。沈嫣捧了捧茶碗,放下了,“不知王爷今日叫妾身来,是妾身有什么可以效劳的?”
泽王喝着茶,“阿嫣,我们多久没见了?”
“陛下今年的寿宴上见过王爷和王妃。”
泽王摇摇头,“那些不算,那些场合里,你不是你,我不是我。上一次,真正的你和我相见,是不是你出嫁前?”沈嫣默默无言,泽王笑了笑,“那时候我还没认识她。你走了,她来了,现在她走了…”
沈嫣立刻捧起茶碗,磕着茶碟子弄出点声响,泽王转眸看她,沈嫣不好意思道,“王爷恕罪,茶有点烫,失仪了。”
泽王温和一笑,安抚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说我们总是故旧,这里又没有外人,你跟我不必这样。”
他一脸坦然,沈嫣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仿佛自己多心扭捏了,松下肩膀,又说了一遍,“王爷,节哀顺变。”还是那句话,但此刻眉头松开了,眼睛直视着他,才终于有了点关心朋友的意思。
泽王安慰地点点头。沈嫣又道,“有什么我可以帮上忙的,不用这样大费周章请我来,直接派人说一声就好。只要是能办到的,别说我了,明宇首先就不可能不尽力。”
泽王挂着淡淡的笑意,摇头道,“我请你来,是想着你要找我,所以帮你个忙,干脆由我来下帖子。”沈嫣略一怔,泽王笑道,“你最近挺忙,跑完宫里看那个北月的,又要跑牢里看林家的,今早不是听说刑部已经把她们那小院子里的人证物证都提上去了吗?林渊的软禁罪应该已经没事了?”
沈嫣心里不悦,平了平气才道,“林渊从来没有软禁过予熹,刑部早就找到这些东西了,只是竟以为王爷是那样不分青红皂白的人,一直拖着。”
泽王从容笑道,“那边有丞相府做推手,我这边最近又废了,我知道刑部迟早顶不住的。”
沈嫣沉吟一下,“王爷只是最近神思不宁,痛失至爱,休息几日也是人之常情。刑部办案是熟手,王爷可以放心全权交给他们。”
泽王轻笑,“林渊的软禁罪撤了,剩下一宗谋害皇嗣的案子,可没那么好脱罪了。而且,原告是关键。”
沈嫣抬起眼直视着他,泽王温和道,“所以啊,我叫你来,是不是帮了你?来吧,来劝服我,放过你的干姐姐。”
沈嫣心头火起,轻咬着唇,长长呼了几口气才劝道,“王爷,林渊确实没有害颜氏,就连汐汐也不可能…”泽王顿时眯了眯眼,目露点点精光,沈嫣只好转而道,“王爷,你有没有看过刑部的口供卷宗?那个道士说的话,你真的信吗?颜氏的胎才三四个月大,林渊想就要先杀道士灭口?林渊绕过汐汐,能这么神通广大地把手直接伸到王府内宅里去害颜氏?”
“我从不信林汐不知情。”
沈嫣急道,“可是,第一次审的时候,那道士明明说他根本不认识颜…”
泽王截断她的话,“你想说什么?”
沈嫣叹息,“王爷!如果真的有人害过颜氏,那也不会是她们。”
泽王轻轻笑了一下,“那你觉得凶手是谁?”
沈嫣摇头,“我不知道有没有一个凶手,但从证据来看,不可能是林渊,也不…”
泽王从袖袋里抽出一串沉木色佛珠手串,在木几上推给沈嫣,“还认得吗?”
沈嫣拿起仔细看了一下,有点像是她几个月前在国寺随手给颜氏的那一串。但那串佛珠,她当天祈福完,刚刚从无愿大师手里接过来,没多看两眼就给了颜氏了,她自己也说不准是或不是。“我不太肯定,这串佛珠,有什么问题吗?”
“上面沾了雄麝的麝香,对孕妇有害。”
沈嫣一惊,连忙放下佛珠串,“无论这手串从何而来,我绝没有一丝害颜氏的心。我要害她做什么?”
泽王摇摇头,“我也想不通,但你和林府那么熟…”
“我虽疼汐汐,和颜氏无仇无怨,怎么至于要下此毒手?颜氏能碍着汐汐什么,就算王爷疼她…”沈嫣想说就凭她的出身,一辈子都抢不了林汐的位置。看着泽王的脸色,又转而急道,“而且,国寺的无愿大师可以为我作证!当日佛珠是从无愿大师手上直接递到我手上的,还没有一盏茶时间,我转手就送给颜氏了,我哪来的时间下毒?”
泽王皱着眉去握她手,“阿嫣,你别急啊,我就是问一下。”
“咳咳,”阿平站在灵堂门口,拱手行礼,“王爷。”沈嫣吓了一跳,忙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阿平凑到泽王身边,低声报告着什么。沈嫣的心犹自扑通扑通狂跳。灵堂幽静,她的心跳如雷贯耳,阿平的报告也偶有一两句传了过来。她听见了“丰王爷”,听见“道士”,看着泽王的脸色渐渐阴沉下去,心里稍定,知道宫里那边应该是成了。
国寺早已怀疑送子真人骗钱害人,只是搜证费时,加上内情涉及贵族女眷清誉,更是不能不谨慎,一直查到了现在。今日趁着刑部递证据,一大早沈嫣就去了国寺,接大皇子和一心大师进宫,把他们所搜集到的证据也同日呈给陛下。
今天过后,林渊身上的罪名就算是洗得七七八八了。剩下的,不过是看陛下会不会顾着泽王颜面,硬是拖着继续查。最好当然是泽王知道情况不利于他,早早撤案,那这件事就算真的了了。
沈嫣暗暗地松了口气,捧起茶碗,闻到是碧螺春,眉头微皱,茶碗又放下了。让阿堇知道她喝寒茶,回头不知怎么念叨。最近沈嫣太忙,更是因为心里慌,身体本就虚了许多,茶还是算了,宁愿忍一忍,她可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病倒。
阿平报告完,退下了。泽王沉默半晌,忽然轻笑道,“是你吗,阿嫣?据说大皇兄是你送进宫里去的?”
沈嫣滚了下喉咙,扶着椅子扶手,忽觉背上有点寒,坚持道,“王爷,你有听到丰王爷递交上去的证据吗?那个道士根本是个江湖骗子,王爷定是被他蒙骗了,他无论对你说过什么,都不…”
泽王双肘压在木几上,俯身向前,“那你已经如愿以偿了,还来做什么?阿嫣,你这么尽心帮林家的时候,你想过她吗?你想过她吗!你来,你看看她!”泽王一手抓住沈嫣手臂,直接拉着她拖了两步,把她拖到棺木旁。沈嫣吓得一下落了泪,惊叫,“王…王爷!”
“阿嫣,你懂不懂三番两次被人抢走最心爱东西的感觉?我心好痛,我只是想杀个人而已!我心真的好痛……”泽王扶着沈嫣双肩,沉痛地压着眉,“别哭,阿嫣,别哭…你不知道你成亲那晚,我是怎么过的。你没了,还好我有她,可是她也没了!阿嫣,你教我,为什么老天就喜欢从我手里一件件地把我爱的东西都拿走,全都拿走!为什么?!”
***
四皇子妃媞娜的院子,向来安静。妾室款款踏着淑女步子,踩在那花砖地上,还是拖拖沓沓地一串脚步声。妾室转上楼梯,身后跟着乳母和五个月大的小婴儿,脸上常年挂着一个不耐烦的微笑。笑着也像在骂着人似的。
妾室爬着楼梯,长长喘出一口气,像是烦闷的叹气。无聊兴起了就说要见孩子,还真拿自己当皇子妃!
妾室深深地,又叹了口气,身后的丫鬟乳母都低声劝着,等一下进去见了皇子妃和六王府的林二夫人,千万要忍耐。六王府是出了名地宠这个妾,不但王爷宠,连六王妃都把她放手心里捧着,纵得她府里事物一概不管,自己出门做生意,哎哟!今天来一坐,皇子妃又是茶又是点心地奉承了一轮,不知怎么说起了小公子,才叫他来见贵人。侧夫人等一下可千万不能得罪她啊。
其实媞娜只叫人唤了小公子来,根本都没叫妾室,妾室自己来了,心底难免也藏了一点要见见贵人的心。里面这位林二夫人自然算不得什么台面上的人物,可人家得宠啊!最要紧的是,宠她的那位六王爷,也得宠啊!
媞娜二楼房里的窗户半掩着,丫鬟走到门前,妾室跟在后头,正好站在窗户边上,低头整了整衣服,扶了扶发髻,乳母还在远远的梯口等着。丫鬟正要敲门,忽听见里面轻轻的笑声传来,妾室伸长眼睛往那窗户缝里一瞄,只见一个瘦长身形的贵女背对窗户坐着,想来就是那位林二夫人了,手里托着块白白的玉,神神秘秘地递给媞娜看。
妾室连忙打了个手势,叫丫鬟先别敲门。
屋里媞娜就着林二夫人的手去看,惊讶道,“真是羊脂白玉!我们北月的东西,别人看不出来,我可不会认错!就这么整块给了你了?”
林二夫人笑道,“哪里呀,这是对玉,他手里还捏着另一半呢~你说说,给我这样的东西,我拿都不敢拿出来,被谁看见了都是个死!给人家干嘛~”
媞娜作势推了她一下,笑道,“你可好好收着吧,别说我们了,就是你们府,我看也未必拿得出半块羊脂白玉来。你们王爷问起,你怎么说?还要是刻了比翼鸟连理枝的,一看就是泽王的东西。”
妾室大大瞪着眼睛,手连忙扶稳了梯旁的扶手,差点没摔下去,脸上的笑容倒是一下真诚了不少。林二夫人和泽王?不是吧,哎哟哟…诶?可林家不就是泽王抓的道士搞倒的吗?怎么可能……
屋里林二夫人微微低了头,似有怨气,“老六?他敢管我的事?要死了他!再说,那人这样对我,任谁都疑心不到他的…”
媞娜叹了口气,安慰道,“别伤心了,泽王绝不是有心的,他和自己王妃斗法,谁知误伤林渊了呢?这不是马上送了玉给你赔罪了吗?要我说,都是我们府这位该死的,没事去掺一脚。要是没有什么软禁罪,林渊哪至于直接就进了刑部大牢。”
林二夫人收起了羊脂白玉,恨道,“这个四皇子,真不知自己几斤几两!整个林家任他翻我都不在意,敢污蔑我长姐?今天刑部尚书大人的证据一往上递,我就等着看他怎么死!”话音一转,又笑道,“到时候你要和离,要休夫,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我来给你找续弦,找一个送你羊脂白玉的~”
屋里断断续续地又说了几句什么话,压低的嘻嘻笑声传出来。窗子缝隙间,只见林二夫人懒懒地站起身,“怎么孩子这么久还没到,难不成见我还得打扮一番?”慢腾腾地推开了窗子。
院子里静悄悄的,房门外渺无人迹,仿佛从来没人来过。
林潋一脸的娇媚笑意立刻消失了,脸色沉沉地盯着楼下庭院。媞娜走过来,低声道,“放心吧,绝对是她。”
***
四皇子府那头欢声笑语,各有各的乐事要忙,泽王府这头却是安然自在,静日闲闲。
冬日池畔的柳枝光秃着,一根根垂吊,插入泥金色的月牙池子里。池中零星几片败荷叶子黑绿色,缩成一个尖尖的圆棚子,像一只只死掉的巨蛾立在池上,微风拂来,干枯的蛾翅微微颤着。
泽王伴沈嫣坐在灵堂外的凉亭里,两人一起望着亭畔的小池子。泽王忽然柔柔一笑,“你特别喜欢看湖、看池子,看所有有水的景致。都说女儿是水做的,在你身上真没错。”
他回头看了沈嫣一眼,见她双目含着水光,两汪深深的水潭。总算是收了泪了。
都是他不好,又不是不知道她向来胆小,对着谁都唯唯诺诺的,一见林汐就脚软得恨不得立刻跪地上去。他刚才是情绪激动了,不应该那么用力去抓她的。
“刚才弄疼你了?”泽王问。
沈嫣仿佛是轻轻摇了摇头,看起来这样柔弱可怜,稳稳坐着,不太敢动,既怕靠近他,又怕离他太远——沈嫣实在不敢再激怒他。何况还有几个带刀侍卫在一旁守着,她刚刚被泽王从灵堂里拉出来才看见的。
王府内宅,怎么会有带刀侍卫?现在看来,汐汐这半个月,比林渊也好不到哪里去。
沈嫣胃里一阵一阵拧着,不觉把两只手抱住手肘。泽王关切道,“冷了?”沈嫣摇头,“我…我有点不舒服,我想…”
泽王笑道,“我看你是饿了,刚才顾着说话,也没给你备点心,你不是喜欢白玉糕吗?我让他们蒸一盘来。”
他常笑颜氏小傻子,都当亲王的女人了,什么好东西吃不着,偏爱这种糯米牛乳做的平常东西。颜氏说从前在里面时常见厨房做,因为成本便宜,能吃饱客人。“里面”是青楼后院,她不敢提青楼两个字,怕他介意,也怕他心疼。她总是笑着说,自己那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每年生辰能吃白玉糕吃到饱。
泽王说着便要叫人,沈嫣现在还怎么敢吃泽王府的东西,忙说,“王爷不用忙,我不饿。”
“那也吃两块,是你最喜欢的。”
“我不喜欢白玉糕!”
泽王动作一顿,沈嫣连忙退开,贴着亭柱子慢慢站起来,双手捏拳微挡在身前,一个防守的姿势,冷道,“王爷,我不是颜氏!”
泽王静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你别怕。可你真的很像她,阿嫣。”泽王望着她的防备,柔声道,“吓到你了,我很抱歉。我只是想找你说说话,好像也同她说了话。你不知道这半个月…我好久没跟她说过话了…”
泽王独自坐在那,微微曲着背,一个千苍百孔的身体,被裹在层层锦缎之下。他刚才一下认不得她,沈嫣又何尝认得他?一别经年,他和她走上了越来越远的路。她再也不是他的阿嫣妹妹,但眼前的男人,和沈嫣少女时幻想过的明德哥哥,也再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了。
沈嫣心里仍警戒着,见他这样沉痛,只好缓下声音说,“但我终究不是颜氏,我替代不了她。她是真的爱你,她那么爱你,她拿自己的命来跟阎王换回了和你的孩子。”她轻声唤,“明德哥哥,不要拿任何人来替代她,好不好?她值得你永远记得她。”
泽王抬起脸来,这日来第一次,眼里含泪欲落。沈嫣仍是不敢靠近,柔着声音问,“颜氏为你生下的两个小郡主,她们都好吗?她们叫什么名字?”
泽王看起来仿佛很迷茫,喃喃道,“叫什么名字…”
沈嫣勉强挤出个抚慰的笑来,“她们多大了?我能不能去看一下她们?”去孩子那里,总得有乳母丫鬟下人,途经那么多的院子走廊,她总能想点办法,怎么都比困在这个人烟不至的灵堂院子强。
泽王呆呆地望着沈嫣,望着她脸上淡薄的妆,想起颜氏的桃花妆。颜氏总是粉粉嫩嫩的,已是生过孩子的妇人了,仍是娇怯怯,动不动就脸红。泽王面上柔和了一瞬,渐渐地又僵住了。
他想起棺木里,颜氏的脸,第一日是粉嫩的,像她只是睡着了。可一日比一日灰,一日比一日暗,她眼角脸颊的两抹红,便越来越红,不像桃花,像朱砂色的虫子,一掌拍死了,往下一抹,碎掉的红色尸身便粘在了灰暗的粉墙上。
“你说的对,她爱我。”泽王慢慢地说,慢慢站起身来,抬头望着晚秋苍白的天,“可是阿嫣,一个爱我的人,就这么没了,谁来给她填命呢?她爱我,我怎么能负她,叫她在黄泉如此孤单,我甚至不能给她报仇,让她在泉下瞑目吗?”
沈嫣立刻往后一小步,更捏柔了声音,“颜氏一心向佛,这么良善,肯定不想冤枉无辜之人的。王爷,你记不记得你送给我的‘万法皆缘’?那是国寺里一心大师的手笔,一心大师绝不会偏帮作恶之人的。他告诉我,他搜集到了证据……”
泽王一步向前,沈嫣吓得尖叫一声,双臂立刻被泽王牢牢握住。“阿嫣,别怕别怕!我不伤你!阿嫣,万法皆缘,可我们此生是无缘了。你不能陪我,那你能不能陪陪她?”沈嫣大惊,一下用尽力气猛烈挣扎着,泽王紧紧钳着她肩膀,“别怕我!阿嫣,我不是要你的命!我只是说,你能不能留下来,留在这府里,陪她过完人世的最后一段日子?停灵还有一个月,我会让她安息的。你留下来,陪陪她,好不好?”
沈嫣甩不开泽王,只好连着大喊几声,“王爷自重!放开我,我要叫人了!”
泽王握着她双肩,几乎把她整个人搂在怀里,又急道,“没事的,阿嫣!你别怕。我都想好了,你不是林汐的干姐姐吗?就说你来小住陪她,不会有人说三道四的…”
“王爷!王爷!”阿平急步跑进凉亭。
泽王扶着沈嫣,怒吼一声,“一旁去!你懂什么,别管我!”
阿平仍急着过来,“王爷,大事不好了,四皇子刚刚去宫里告状,说你和六王爷的女眷偷情!”
泽王手一顿,沈嫣连忙挣开了他,自己连退了几步。泽王扫一眼角落的侍卫,两个侍卫按着刀守住了凉亭出口,“六王妃请留步。”沈嫣扶着亭柱子,喘着气不敢动,隔着点距离盯着泽王主仆。
泽王烦躁地喷了口气,“老四又搞什么?阿嫣今天来,他怎么会知道?”
“不是说六王妃,是说王爷你和六王爷的二夫人偷情!”
沈嫣一愣,潋潋?
泽王一脸莫名其妙,“谁?”
“林家的二小姐,从前不是六王爷的伴读吗?后来进六王府做妾了。四皇子说你把北月上贡的一对白玉珏拆了,送了她一块!”
泽王一挥手,“随他闹去,这种小事别来报我。”
“哎哎王爷!不是小事了,四皇子报到陛下面前的时候丰王爷还在。陛下见着丰王爷,本来就百感交集,四皇子就恰好撞了去!好端端地扯上你和六王爷,皇子们几乎全都掺和在里面了。这次陛下真被激着了,说让你立刻就把两块羊脂白玉珏都带进宫去!”
泽王沉吟一瞬,回头看沈嫣,无奈道,“你在这等等我,我去一去就来。你们!看着王妃要吃什么喝什么,好好伺候着!”侍卫行礼应下。
沈嫣眼睛往他们一瞟,眼见的,有四个侍卫。等泽王一走,她逐个打发了,也不是难事,先出去再说。林渊那里也洗得差不多了,她今天宁愿得罪泽王,害林渊多在牢里两天,总好过她自己整个人直接折进来。
泽王看着沈嫣眼睛四处转,笑了一下,“阿平,你留下,看着这里。”一甩袍子,踏出了凉亭。
阿平追出去喊,“王爷,带白玉珏!”
泽王没理他,出去了。
泽王一走,沈嫣慢慢坐下,盯着阿平,“我…饿了。”阿平叫人备一桌午膳,沈嫣又说渴了,茶捧了来,说她不能喝凉的,会发寒症。最好是温和的牡丹白茶,要一个丫鬟拿刚滚开的水来旁边温温地,一点一点地添水泡着。
阿平没放丫鬟进来。还是那几个侍卫,捧来一个小炭炉,微滚的一个小铜水壶,阿平亲自拎着水壶,隔一会儿加一点点热水。
沈嫣闭着气憋红了脸,捂着心脏喊疼,说自己府里有个女医,自己一直是由她照顾的,别的大夫不方便,一定得是她……
阿平道,“六王妃恕罪,奴才实在不敢放外人进来,也不能放你出去。王妃若真是不舒服,灵堂里备着太医的,只是被王爷叫出去回避了。”
沈嫣咬着唇,“那你叫太医来!”多个人见过她,总好过从来没有人知道她进来过。太医总是要回宫的,有人曾经在这个院子里见过她,潋潋和阿堇也好有些线索。
阿平站起身来叫太医,坐下把一泡茶小心斟到茶碗里,递给沈嫣。沈嫣看了眼那碗,没碰。
阿平把茶碗往她面前虚虚地又推了一下,“王妃,你看着我泡的,还不放心吗?好歹润一润口。”
沈嫣倒不疑心阿平,但她疑心那个碗、那些水、那个茶叶罐子,她甚至疑心灵堂里诡异的香味。沈嫣捂着心口,轻声喊,“阿平,我不骗你,我真的心口很痛……”
阿平又催了声太医,捧着茶劝沈嫣喝,又宽慰道,“六王妃,你别慌。我说句僭越的话,别人误会王爷,可你和王爷是旧识了,几时见他这样过?最近王爷是夜夜睡不着,精神恍惚,情绪难免大了点。可他昨天还处理了几份奏折呢。而且你看,颜夫人这些大大小小的身后事,都是王爷亲自操持的,其实王爷清醒得很。王爷只是失了颜夫人,心里疼得不知怎么好,有王妃你这个旧友在,他也好有个慰藉…”
远远几声高喊传来,“阿嫣?阿嫣!”沈嫣一瞬弹起,大睁着眼四处望去。只见一个枣红色蟒袍身影飞奔进来,“阿嫣?!!我王妃呢?”
“明宇!”沈嫣大声喊他。
黄明宇身后追着一堆下人,自己三步并两步跑进凉亭。阿平连忙上前,边行礼边挡着,“贾王爷?!”
“你走开!阿嫣快过来。”
旁边几个侍卫尴尴尬尬地围了上来,手按着刀,终究不敢动。阿平勉强挡着沈嫣,“贾王爷怎么来了?可有帖子吗?真是不巧了,我们王爷刚进了宫…”
“我去你的!本王来找自己皇兄自己老婆还要给你帖子?我给你一脚你信不信!走开!”说着就跟阿平老鹰抓小鸡似的伸手去捞他身后的沈嫣。
阿平也不好硬挡,沈嫣一闪,钻过他连忙跑到了黄明宇那边。黄明宇一拉她手,“走!潋姐都急哭了。”
两人一转身,一群侍卫下人呆杵着。侍卫按着刀,可哪里敢拔。十几个下人们要挡不挡地拿自己身体当个障碍物,排了一条梅花桩在路上。太医这时才跟着另一个下人从灵堂绕出来,站在堂门廊下,一见院子里这阵仗,也惊呆了。愣了好一会儿才扑通趴到地上,“六…参见六王爷!”
黄明宇指着太医喊,“徐太医!徐太医赶紧进宫告诉我父皇,有群乱臣贼子在泽王兄府里造反啦,要杀我和王妃!”
阿平无奈,“贾王爷言重了。泽王爷命奴才看着府邸,奴才怎么敢松懈。贾王爷无端闯入,一进来就喊打喊杀,要踢人抓人的,奴才总要问一句王爷进来做什么吧?不然泽王府像个菜市场似的,这到底是奴才乱臣贼子,还是贾王爷没把自己皇兄放眼里…”
黄明宇一下跳起,沈嫣拉开他,自己上前一步呵斥道,“好你个阿平,颠倒黑白!六王爷陪我进来祭奠颜氏,还是你们王爷亲自下的帖子!泽王爷恰好不在府上,你让了我们进来拜祭过,尽了心便是。可你一个小厮,在有皇族女眷的内院里安排带刀侍卫是要干什么?!把颜夫人灵堂里的僧人太医全赶走了是要干什么?是不是想要伏杀六王爷,嫁祸你们泽王?现在见太医出来了,事败了,要连太医都杀了是吗?!”
太医一震,惊恐地看着阿平。
阿平大大喊冤,“王妃这是什么话,再给奴才一百个天大的胆子,奴才也绝不敢…”
“那现在祭拜完了,我和六王爷能回府了吗?”沈嫣冷笑一声,“还是要得你阿平的点头批准,一个郡王、一个王妃,才敢踏出这院子?!”
***
泽王府门外,林潋靠在马车旁。阿堇扶着她,担忧地看她的腿,“没事吧?”
刚才骗了四皇子的妾,等四皇子一出府,林潋立刻马不停蹄地回六王府,抓了小贾就飞奔来泽王府救人。在几个府里跑来跑去,不小心被深宅大院里那些坑人石子路给扭着了。
“没事,”林潋撑着马车,吊着一条腿,不敢踩到地上。踩着地的时候还是蛮痛的。
阿堇叹道,“都是我,我就打死不该让阿嫣自己进去的。后来听说泽王出府了,阿嫣还没出来,我就知道这次坏了!”
林潋眼色沉沉,怎么还要等泽王出府才知道坏事,从阿嫣接到帖子那一刻就该知道有问题!怎么还会让她拿着帖子来,怎么居然还让她自己一个人进去,怎么收到了帖子不跟自己说一声!收到帖子就必须这么他娘的赶着来吗?!一心大师都进宫了,大皇子都进宫了,刑部的证据全递上去了,长姐的事再拖,还能拖几日?!急什么急!
林潋一捶车厢,吓得阿堇也噤了声,小心地扶着她。偏她又不安分,等来等去等不到人出来,一时跺了下腿,立刻疼得嘶了一声。阿堇连忙又要看她腿,“潋潋,等一下,你别急啊,王爷都进去找了。”
可是,泽王府里出了名的大,小贾是个外男,总不能跑进内宅每间房去搜。说是去拜祭颜氏了,但万一转移了呢?万一泽王那疯子,在茶水点心里放了什么东西,阿嫣一进去就被拖到哪里关起来了……
林潋一个激灵,忙问,“阿堇,帖子!泽王给的帖子呢?”
阿堇愣住,“阿嫣…带进去了…”
“糟了,糟了!”这下说不清了,等一下泽王回来,要是小贾还没找到,泽王说阿嫣从来没来过!她们还能怎么办?!一个亲王的宅邸,总不能带人冲进去……
林潋一下甩开阿堇,自己忍痛要冲进泽王府里。她至少是个女眷,进去了直接找那些内宅后院里最隐秘的小院子,这些犄角旮旯的院子她最熟,哪个府都差不多!
门口的守卫立刻围过来拦着她,“二夫人!”
“走开!你们也知道我是六王府的二夫人!我们王爷进去了,我要进去找他!走开!”
门口正一团乱,忽见两袭深色衣袍快步跑出来,“潋潋!”“潋姐!”
林潋一下呆住。门卫们正奋力挡着她,不料她忽然不动弹了,收劲不住,推搡间把林潋撞得踉跄着退了好几步,站都站不稳,一脚踩空,差点滚下楼梯。沈嫣尖叫一声,黄明宇飞一样冲过去拉住了她,扭头大吼,“你们要杀人啊?!”
门卫也吓了一跳,立刻跪倒一片,齐声求饶。
沈嫣飞奔出来拉着林潋,上看下看,急得泪水在眼里直打转,“你腿怎么了?潋潋?”
林潋忽然哇地一声哭出来,两条手臂紧紧搂住沈嫣,把泪全蹭到她肩上,“吓死我了!真的快吓死我了…我以为你没了,阿嫣!”
沈嫣抱着林潋,自己也流了一脸的泪,“没事了,潋潋,不哭了,回去吧。”
“你为什么说都不说就自己跑来了!”
“对不起啊,我是想着林渊那边就差这一环了…”
“那我呢?!你想过我吗?!”林潋脚一跺,又疼得呲牙咧嘴的,挂着一脸泪,狼狈又可怜。
“对不起,对不起啊潋潋…”沈嫣抱着她,边拍边哄。阿堇也过来了,在旁边轻声安抚着一个哭得呜呜哇哇的二夫人。
黄明宇在一旁看着,心里也被林潋哭得无限悲戚。最近事情一宗接一宗,他几乎没有时间静下来想想阿嫣和潋姐的事。此刻立在泽王兄的府门前,看着她们劫后余生,抱在一起,黄明宇心里沉甸甸的,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他想起渊姐和予熹分隔在两个牢房里,想起泽王兄和最爱的颜氏天人永别,想起小何的一往情深,可潋姐无以回报。他想起自己和海棠,被无形的身份隔在悬崖深谷的两边。
世间的感情,没有一份是不难的。然而阿嫣和潋姐,千难万难,此刻还是实实在在地抱着。比起他和海棠,其实又差在哪里呢?
黄明宇深深叹了一口气,过去轻声道,“没事了,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