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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章

    从来不知道刑部牢房原来设得这么远,都快赶上去国寺的路程了。衙门背靠城郊的山丘,四面石砌高墙,插翅的鸟都飞不过。正是近午时分,铁门大开,守门的看了眼面前的三个女子:眼前的这一个生得颇高,长眼直鼻,绿矾色披风,脑后一个简单的发髻,插支沉木玉兰簪子。她身后跟的两个女子,一个矮小些,干练的富贵侍女模样,一个穿着牡丹暗纹烟红大斗篷,头低低的,分明不想叫人认得她。

    贵脚踏贱地,一看就知道是来看谁的。

    “这位小姐,来探视林家的?”门卫问。

    “是,我是她二妹妹,劳烦这位大哥行个方便。”

    门卫为难道,“哎哟,这可难办了,林家的是陛下亲自下令关进来的,命我们好好严加看管,虽然没说不能探视吧,可这…”

    林潋一步往前,在披风下一瞬便塞了个小荷包过去,自己退后一步福了福身,“大哥在这里当差,火眼金睛,什么人神鬼怪没见过?一眼就看得出是忠是奸。我这样的小女子,进去除了哭一场,能成什么事?我姐姐进去了,这几日我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求求大哥通个行,我和姐姐说两句话,好放放心。”端得个柔顺可怜的样子,长眼睛一压,明知是做戏的,也看得门卫面上一软。

    当然,更让人心软的是,那小荷包还真挺坠手。牢狱里一层层关卡,他守的不过是外狱的门,从来收的都是最小份的,哪里得过这等待遇。门卫顿时眉开眼笑,给她们指了路,说林渊在内狱的天字牢房。这几个小女子,最终进不进的去,那就不由他管了。

    天字牢房,那是关皇家重犯的地方…林渊审都还没审,怎么就关到了那里?青玉扶着身边的斗篷女子,愁眉紧锁。斗篷女子听见天字牢房,也是手上一僵,紧紧握住了她。

    三人进得内狱,这里的狱卒却不如外狱的好说话。然而林老板的小荷包确实不小,一收下唇便弯起来了,被林潋好声好气地哄了两句,还是没通行,笑道,“妹妹?林大小姐这么多妹妹的吗?”

    之前来了一个天仙似的,可惜是四皇子妃;旁边跟着一个清秀可人的,可惜一身戾气,跟个杀手一样,完全近不得身;这日又来了一个妹妹,也没说自己是什么个身份,看着乖乖的,也许是哪里的远房姐妹、没见过大场面的闺阁小姐?那可不能浪费了……“林大小姐好福气呀,这妹妹一个个的都长得…啧啧~”竟一手搭到了林潋手上。

    林潋一僵,还没说什么,一直沉默的斗篷女子扯过林潋就往自己身后带,上前一步,把盖帽一掀,精致的脸托住分明的五官,寒潭似的一双眼睛盯住狱卒,“我是贾王爷府上的王妃,你们刑部尚书在吗?”

    刑部尚书当然不亲自坐镇城郊的牢房,然而狱长马上来了,哈着腰送沈嫣一行人进去。扭头怒瞪了守门的狱卒一眼,狱卒立刻把刚收下的大荷包诚惶诚恐地递到桌上,抹了抹平,讨好地望着狱长。

    狱长心下暗骂,是说你这死小子受贿吗?是说你眼瞎!六王爷的妻妾都敢碰,回头被剁手可别连累我!

    几人快步走着,听狱长报告他们牢房是如何如何善待林渊,好吃好喝供着,就差没给她塞个侍女进来照顾她了。进来几天,保准一两肉都没瘦的!沈嫣木着一张脸听着,抽出自己的丝绢手帕子,扯过林潋刚才被摸的手一顿擦,完了帕子捏成一团,递在狱长面前。狱长连忙双手托着,接住了,“王、王妃?”

    沈嫣道,“赏刚才那守门的,我们二夫人说的,他尽忠职守。”

    狱长心下不忍,堆起一脸笑来,“看王妃说的,都是他份内事!我一时眼错不见,不然哪里有他接待王妃和二夫人的福气!王妃既看得起他,我私下再赏他十大板,保准他开红见喜,日后更加恭谨敬上。可好啊?”

    林潋瞄了沈嫣一眼,沈嫣睫毛微动了动,似是有些不忍,然而声音还是冷着,“辛苦狱长大人看顾牢房,事无大小都要你来打点,如何照管得过来。还需手下们都齐心协力,圣上才能放心。狱长且去吧,我们自己进去就行了。”

    狱长心下一定,这六王妃还算好说话,总算救下那死小子一条狗命。

    狱长大大地行了礼,再三给她们指了路,便出去安排了,留下三人在幽暗阴沉的长廊上,也不怕她们乱闯。这里面空荡荡的,犯人、狱卒皆不见,寻常人,哪里能进得内狱来。

    走廊两旁烛火微光,成排石砖砌成的窄小房间,每一间都幽森阴暗,只在极高的角落挖一个小小的透气口,偶尔还能听见水滴的声响。哪来的水…沈嫣越走越觉得周身寒意。

    林潋拉起沈嫣的手搓搓,“冷了?”沈嫣摇摇头,林潋喋喋地念道,“不是说了不报你身份的吗?无端地拉了小贾出来和泽王搞对立,不知又要惹出什么事。那些小人,得罪他们,回头还不知怎么弄长姐,你看这里,这么潮湿阴寒的地方……”

    青玉插嘴道,“那倒不尽然,你也说那些是小人,最是欺软怕硬的。要是来看林渊的一派都是你这样的好性子,让他们以为林渊也是个软柿子。对着你一个无罪的贵女都敢这样,林渊直接被关在里面,他们不更无法无天?让他们知道林渊背后的人有仇必报,说不定还有些忌惮。”

    沈嫣摸摸林潋的手,“我刚才是擦给那狱长看的,弄疼你了?”

    林潋摇头,“没有,只是怕你真生气,也怕连累小贾。”

    沈嫣沉默,自从那日被明宇发现了,潋潋忽然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处处谨小慎微。仿佛一下回到从前在林府的小庶女,知道什么都不由自己掌控,干脆缩在一个安全的壳里,不挣扎了。也许她现在比从前更甚,从前是从未得过自由,现在她已自由过,被宠爱过,然而一朝却发现,原来还是什么都不由自己掌控。

    其实明宇跟泽王对不对立,根本不在她们来不来看望林渊一事上。沈嫣能想明白,林潋怎么会想不通,不过是船头怕鬼,船尾怕贼,一点险都不敢冒罢了。

    几人安静着,一直走到长廊尽头,远远看见三个带刀的狱卒,正围在一张小木桌前打牌。见她们来了,倒是毕恭毕敬地行了礼,其中一个站起来转身去后面开了锁,没再多做为难,就放她们进去了。

    这间牢室比前面看到的所有牢室大了不少,窗户蒙着窗纱,虽是脏旧了,总比直接开个洞的通风口好。地上铺着干草,墙身虽粗糙不堪,总算是干燥的。靠里一张窄窄的榻,上面垫着旧毯子,一张粗布被褥乱糟糟地堆在一旁。看来青玉没骗沈嫣她们,林夫人确实来帮林渊打点过,用不着她们操心。

    林渊穿着素色粗布衣,身上还算干净,甚至披了件旧披风,布条随便绑着长发,正和一位年轻公子在桌上拿粗笔素纸写着什么。旁边几盘动过的鱼肉排骨,看来是客人带进来给她开荤的。林渊一抬头,笑道,“我就说她们今天要来吧?”

    她面前的公子回过头来,站起身对沈嫣拱手行了礼,沈嫣三人一起福身。

    “阿嫣。”然后他望着林潋和青玉中间的缝隙点了点头。

    “小何。”沈嫣叫。林潋望着何昱深的下巴,礼貌地笑了笑。

    林渊审视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探过身去把榻上的被子一拉而下,铺在地上,“坐,青玉,来。”

    青玉啧了一声,“你的被子!”

    “害!我不怕冷,不盖都行,坐吧。”

    沈嫣皱着眉看了青玉一眼,青玉果断把被子捡起来,拍了又拍,扬起一阵阵灰尘。沈嫣立刻咳了两声,林潋下意识就拿自己披风去围着她,把她整张脸捂到自己身上,“哎呀,青玉!”

    青玉捂着口鼻笑了,一眼扫到林潋身后的何昱深,脸上略僵了僵。林潋看见她脸色,顿时手上也一僵。

    沈嫣已经从她怀里出来了,整好衣服,皱着眉问林渊,“你在这里怎么样?”伸手拉林潋席地而坐。

    林渊还在观察着林潋和何昱深,耸耸肩,“如你所见,还不赖。雯雯和媞娜都来过,跟我说了点情况,宫里抓了予熹,封了缘系院。我就等你们来,再详细跟我说说。”雯雯受身份所限,能知道的信息不多。媞娜没被那作妖的四皇子激得吐血病倒就算好了,也不能指望她。

    媞娜都能顶着四皇子来看林渊,倒是林汐没来过,沈嫣帮着解释,“不知道她们有没有告诉你,汐汐出不来,泽王不许她出府。但她没事的,就是被困在里面了。”

    何昱深沉吟道,“泽王妃那里,泽王自然不愿她出来,但看着她院子的人,听说是皇后派去的。”

    林渊问,“小何怎么知道泽王府里面的事?”

    何昱深坦然道,“玉和公主在宫里,有些消息。她对林大小姐的事很是自责,说毕竟是她的未来师母。”

    林渊噗地一笑,“这孩子。”

    提及何林两府的婚事,沈嫣三人都笑不出来。沈嫣面上平静,问何昱深,“小何怎么得空来?不用处理公务?”

    “我自请停职了,等事情过去再说。”

    林潋没说话,也没看他,但面上难掩愧色。林渊倒是坦然,刚才何昱深一到,她愧疚的话已说得很多了,此刻只客观道,“停职也好,不然你做与不做什么都让人诟病,更是麻烦。”她这样平静,仿佛何昱深受林家牵累是理所当然的,林潋倒是对何昱深更不好意思了些。

    林渊又道,“你们不用先哭丧着个脸,我和小何聊过了。现在我身上最重的一重罪,是软禁友国贵女,可予熹这边其实很好解。他们不听予熹为我申辩,缘系院里还有那么多予熹父母给我的信件,至少证明她父母是知情的。当然,那些信里都是说我会为予熹找人家,结果我没找,算是我心怀鬼胎,有意拖延。但那也不过是个人品格有失,至少不成罪。一旦洗掉了我的软禁罪,予熹就不用被‘保护’了。先救了她出宫,其余再说。”

    林潋不禁笑了,“长姐人都在这里了,倒是先想着救予熹。”沈嫣微微一弯唇,青玉没好气,“你第一日认识你长姐?”

    林渊摇头,“倒不全是为了儿女情长,予熹在宫里,比我在这里糟。我在这里,他们要查要搜、要找人证物证、要提审、要向陛下汇报,走多少流程才能定我一桩罪?予熹呢?现有我和她父母的信件为证,说明予熹来大盛是为了找人家的。皇后为了安抚北月,立马在皇子里给她找个夫婿,算不算最好的补偿?陛下写一道赐婚圣旨需要多久?圣旨一下,这事便成板上钉钉,谁都救不回来了。”

    沈嫣和林潋对看一眼,都不禁忧心。做妾算不上是恩宠,给予熹赐婚,必是正妃,但皇子里还有谁可嫁?大皇子已经和佛结缘了;泽王妃是林府的,和予熹“有仇”;六王妃是为了安抚先太傅在天之灵,予熹塞不进去。那左不过就是四五皇子,可能还是四皇子机会更大一些,姐妹共侍一夫,效法娥皇女英,是为一桩佳话;还可以跟北月说是为了给媞娜撑腰,让予熹当个平妻,照应她姐姐。

    一个媞娜都还没救出来,要是还搭进去一个予熹,林渊恐怕真要造反,去刺杀四皇子了。

    林潋眼睛往外一扫,见狱卒们又远远地打牌去了,没有要偷听的意思,但还是小心地压低了声音,“问题是现在怎么拿出那些信件呢?缘系院被封了,我就怕刑部搜到信件,却不肯拿出来。拿出来就等于打了四皇子脸,说他污蔑重臣之女。”

    林渊忽然笑起来,“这也不难解,我让雯雯去偷了。”

    何昱深瞥了她一眼,闭嘴不语。六王府几人一起啊了一声,林渊笑着指指林潋,“要是雯雯找你要什么翻墙走璧,打人撬锁的工具,你要做给她啊,你长姐等着救命用的。”

    林潋连忙又往外看了眼,扭头回来急道,“就叫雯雯去偷?那要是她也被抓了呢?”

    “进来陪我咯。”

    “啧!她也进来了,谁还能拿信件啊?那些信件不是关键嘛!”林潋气得挪了挪。沈嫣拍拍她,叫她坐好。

    何昱深忍不住开口道,“潋…你别急,让雯雯偷信是开玩笑的。”

    林渊插嘴,“我是开玩笑,奈何她听进心里去了呢?那傻子,一定会去的,就看媞娜拦不拦得住吧。”

    何昱深摇摇头,“其实真不用偷,我爹会从旁施压的。丞相管百官,虽然平常不会直接插手刑部案件,但这是他未来儿媳的大案,他问一句也是应当的。他只要透个口风,说改日来查卷宗看证物,尚书大人不敢乱来的。”

    沈嫣道,“那实在偏劳何大人了,何府无端卷入,还这样出力…”

    何昱深安抚道,“就算不为我,我爹也拗不过我母亲。渊姐的忙,他不帮?府门都不用进了。”

    几人都笑了,但林潋的笑意很快便淡了下去,知道他是故意淡化自己在这件事里起的作用,不叫她们更加歉疚。何昱深余光里见着林潋的笑容散了,自己撑起的一点笑意便也轻易暗了下去。

    林渊又默默扫了几人一眼,阿嫣看来还好,倒是小何和潋潋…怎么回事?也不像吵架,闹什么?

    青玉沉吟一下,问,“予熹小姐那边的软禁罪有头绪了,现在便只剩了烧寺伤人和谋害皇嗣的罪名,这两案怎么办?”

    何昱深说,“烧寺伤人都不算死局,多多的赔钱,原告肯和解就是了。只是皇嗣这一宗…”他下意识地手往桌上想拿点什么,才发现自己进来坐到现在,一杯茶都没有。

    林渊连忙伸手去拿两个茶杯,拉过沈嫣的衣角逐个擦了擦,众人都不禁失笑。沈嫣打她,“你好歹问我拿个帕子!”才想起她的一幅帕子留在那狱长手里了,顿时安静下来。

    林渊没管她,倒了一杯给何昱深,又倒一杯摆沈嫣面前,“潋潋和阿嫣一杯吧,没杯子了。青玉用我的!”说着把自己的杯子斟满了,给青玉递过去。

    何昱深看着沈嫣和林潋面前那杯茶,不解地想,难道渊姐也知道她们的事?那她怎么不劝劝?渊姐自己和予熹那样,虽然已没有立场去训诫林潋什么,但她自己走上了这条路,更该知道艰难。她一个集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太尉嫡长女都难走的路,难道愿意看自己妹妹重蹈覆辙?

    林潋把茶拿起来自己先抿了一口,冷的白开水,一股铁锈味。沈嫣见她握着杯子,不太想给自己的样子,也便知道定是茶不好了,控制着表情不要难过,还是忍不住瞄了眼林渊桌上的茶壶,暗暗叹了口气,让林潋放下杯子。

    青玉倒是一口干了,没管几个人的眉来眼去,只顾埋头讨论案情,“那送子真人,也不知他们是怎么审的,前后改了好几次口供。先是说他不知道泽王府颜氏的事;再审,说是你指使的他去害颜氏,你想杀他灭口,所以才烧了道观……”

    青玉还没说完,林渊失笑道,“这就牛头不对马嘴了,我烧他道观,当时是…呃,什么时候来着?”

    青玉今日来,见林渊还是那么轻松,仿佛不太上心的样子,恨铁不成钢,一时火上心头,“是他指控你烧了,不是你真烧了!”林渊抿嘴一笑,青玉又忿忿地说,“四月初的时候。”

    “对,四月初,”林渊指了指青玉,笑道,“谁都没你好记性。”

    林潋在一旁看着,心想青玉哪里是好记性。长姐一出事,青玉忙了几天几夜,收情报,整理资料。王府的事不管了,全盘丢给阿嫣。生意也不准林潋和小青忙了,两人整日去听她指挥,帮着整理收回来的信息。别说青玉,现在连小青都数得出林渊这案所有前因后果的脉络了。

    林渊笑道,“四月初,当时颜氏的胎才多大,我就已经杀人灭口了?我怎么确保一定能害人成功,怎么不留着他,确定颜氏一定会死,再去杀他呢?”

    青玉摇头道,“依我看,就是那真人受不住刑,刑部问什么他认什么,只是他心里恨着你,所以拉你下水顶罪。供了你做主谋,他就不过是从犯了。”青玉喷了口气,似是有点烦燥,林渊刚想开口安慰她,青玉又道,“你别急着反驳,还有更离奇的。过了一天,那口供忽然又增了不少,说虽是你指使,但泽王妃不知情。是你让他偷偷通过汐小姐那房,运了很多对胎儿有害的东西进去王府,绕过她去害的颜氏。”

    林渊大开眼界,“一个证人,来回审这么多次?”

    何昱深道,“如果是证人自己要求加口供,是可以的。”

    林渊无奈摇头,“这口供,亏他想得出!我要害的是颜氏,又不是害汐汐,为什么要瞒她?好,就算我瞒她,东西进去泽王府总要通过她吧?借了她的手杀人,到头来还要蒙着她在鼓里,不让她有丝毫准备?我这个做姐姐的,到底是帮她还是害她?就这证词,刑部尚书能写到卷宗里递给陛下看?”

    青玉拧着眉,“你可别这样轻松,万一真递上去了,陛下真信了,这可是谋害皇嗣的罪名。就算让你洗掉软禁罪,单就‘谋害皇嗣’这一条就非同小可。”

    何昱深说,“还好现在小郡主是保住了,只是听说泽王很心痛颜氏,朝政都延误了。只怕没那么轻易放过这些口供。”

    林潋沉思道,“那道士恨长姐,想拉长姐下水,可以理解,但为什么要保林汐呢?他不认识她吧?”

    几人俱是一震,默默地,都懂了。想保住林汐,必要时又不介意锤死林渊的,会是谁?不会是泽王,他不会保林汐;也不会是皇帝,皇帝如果要拉下林家,锤死一个林渊不够,也没必要保林汐;其他人,没有能力左右口供……

    那是一个上位者,一个不信任林汐的人,一个觉得林汐害了颜氏,然而还是想尽力保住她的人。因为林汐是泽王妃,因为即使去了一个林渊,放眼现在朝廷之中,林家还是最有用的。

    沈嫣顿时从心底一直往上寒到脑后,不自觉地靠近林潋一些,仿佛有些冷的样子。林潋手搭在她背后,慢慢搓着,再去细看她的脸色,自己不免叹了口气,“别慌,这证词乱七八糟的,一听就没人信,我们再想想办法,没事的。”

    众人默默的,一时都无言。如果真的没人信,那他们是怎么收到消息的?他们都能知道有这些证词,就证明这些都已正式记录了下来,准备递交到皇帝面前了。为什么这样可笑的证词还能递上去,难道不是因为提供这些证词的源头,是不可违逆的?

    何昱深见一室都沉默,又开口安慰道,“先别沮丧,我还有一事告诉渊姐。本来四皇子要揽接待北月使团的事情,但明宇昨天早朝的时候已经把差事抢过来了。予熹那边万一有什么事,他也能第一时间帮上两句话。所以你放心,就算皇后急着要把予熹嫁了,北月使团就是予熹的娘家人,如果他们一力反对,皇后也不能硬来的。

    二来是,林大人现在休息在家,军务都给都尉大人管着。明宇不是正好在兵部吗?他会跟陛下自荐,揽一些来管。他是王爷,之前又是新人,居于太尉手下便罢了,现在还要居于都尉之下?那就没道理了。陛下一定会点头的。军务留在明宇手里,比握在别人手上好,等此事了结了,林大人一复朝,起码手上有明宇的那一份,至少能和都尉抗衡,不至于完全受压制。”

    林渊静默半晌,把眼眶的一阵酸强压下去,好一会儿才道,“你们反应倒快,几天功夫,连朝廷上的事都顾到了。六王爷受累,谢谢他,但我也知道,你才是背后的推手。”

    何昱深含笑道,“我不敢居功,是有个贵人提醒了我。我说这些,只是想跟你说一声,明宇也想来看你的,但他这两日太忙了,不得空。”

    众人都知道他这话半真半假,黄明宇忙是真,但他不来,主要还是觉得泽王和四皇子害了林渊,自己无颜面对她。

    而林潋她们更是知道,黄明宇不来,还有一个原因——他不想和她们妻妾同车那么久。那日过后,黄明宇对着海棠又伤心又生气,对着沈嫣和林潋则又怒又哀又慌张——哀和慌张都是真的,怒倒是怒得很戏剧化,大大跺腿大大甩手,生怕人家看不出来他生气了似的。他一演,沈嫣虽觉好笑,也不免好声好气地哄着他;反而林潋像是真有点信了他的怒,于是总躲着他,躲不过就小心翼翼地讨好着他。

    林潋嫁入王府之初,黄明宇曾开玩笑,“潋姐,我现在是你的爷了”。林潋一直觉得这话无稽可笑,这两日想起很多旧事,又记起这一句,不免感叹黄明宇的一语成谶——他是王爷,她是妾,他确确实实,是林潋的命运主宰者。

    事情聊得差不多,狱卒来催了两次,众人只好先走了。青玉带来一个食盒,掀开一看,竟不是鸡腿荤食,却是一食盒的紫毫笔、玉版宣纸、徽墨,“知道你写东西不能用岔头的笔,有杂质的纸,色不匀的墨,怕你写着写着忏悔书在牢里打人,再加一重罪。”

    林渊笑着接过食盒,转手给沈嫣塞了封信,“只能给你,托你去宫里念给她听,雯雯进不去宫里,媞娜认汉字也艰难。你念给她听…”林渊顿了顿,忽然有点哽咽,“叫她吃好睡好,我们…会没事的。”

    沈嫣捏着信,不知可以说什么,陪着她红了眼眶,低声道,“好…”

    “走吧,”林渊转过脸去,手却抓住了林潋,“潋潋留下,问你两句话。”

    其他人出去了,林渊松开林潋的手,擦了把脸,深深吐了几口气,“说吧,你跟小何,怎么回事。”

    青玉跟着沈嫣和何昱深走在长长的走廊上。没有狱卒带着,一路安静,几人的脚步声空落地回荡。沈嫣忽然叫何昱深,“小何。”

    何昱深立刻醒了醒,“你说。”

    “林渊的软禁罪不用我管,全靠雯雯和你们何府了。但是所谓的谋害皇嗣罪,证词无稽,说到底,不过因着泽王是原告,刑部不敢放松。”

    何昱深叹气,点头道,“是,其实所谓的证词,可以脱罪的空间很大,就看陛下是什么态度。”

    “我见过颜氏一次,”沈嫣轻声道,“都说我跟她很像。”

    何昱深一愣,“你想做什么?”

    沈嫣抿着唇,显然自己也很迟疑,“我…也许我可以跟泽王聊一聊。”

    何昱深浓眉紧锁,劝道,“别想这个。泽王根本没见过你几面,即便相像,终是两个人,你要怎么劝他才能听?再说,别管能成不能成,你一去,自己就惹一身事,六王妃去见泽王爷?别人该怎么说。”

    沈嫣沉思着说,“这倒无妨。现在只是,我不知道要拿什么理由来找泽王,才不会牵连到明宇。我要再想想……”说着笑了笑,又软下口气道,“这话,你别回头告诉潋潋,我还没对她说。就是想先问问你,知道不会扰到你别的计划,我就放心了。”

    他们正说着话,却见已将要走到内狱门前。门口的狱卒不是之前那个了,新狱卒恭敬地迎了过来,“六王妃,何公子。”何昱深略一颔首,只见那狱卒微微屈身,跟在了沈嫣身旁,递出一条帕子给沈嫣看,何昱深也不禁扫了眼,竟是染了血的。

    沈嫣轻皱着眉转开眼去,青玉上前一步扶着她,收起了帕子——刚才是阿嫣气昏头了,王妃的贴身帕子留在狱卒手里,沾血不沾血都说不出好话来。

    狱卒轻声说了几句什么,又道,“怕污了王妃的眼睛。但王妃若要亲自验伤,现在马上能去,绝无弄虚作假的。”

    沈嫣轻点了点头,“狱长费心了,里面林大小姐…”

    狱卒连忙道,“王妃放心,一日未定罪,大小姐仍是大小姐。林大小姐仗义,进来以后一直好好呆着,从不叫我们弟兄为难。但凡我们能办到的,王妃派人吩咐一声便是。”

    沈嫣看了青玉一眼,青玉摸出个小荷包,狱卒忙说不敢收,青玉硬塞给了他。沈嫣没再说什么,同何昱深一起往外走。狱卒在几人身后深深行礼。

    沈嫣对何昱深解释,“刚才进来的时候,有个狱卒对潋潋无礼。”

    “她没表明身份?”何昱深想了想,“怕连累明宇?”

    沈嫣点头,不想多聊林潋的事,“一切有劳你费心。你先回去吧,我们在这里等一等潋潋。”

    何昱深沉吟一下,再劝一次,“阿嫣,泽王那件事,你要三思。你们并无私交,你说两句话,他的丧妻之痛不可能就此抹平了。你又何必拿自己的名声去冒险呢?”

    沈嫣感激地笑了笑,从容道,“还顾得上什么名声,我可能很快就不是六王妃了,你知道的。”

    何昱深面色一变,正色道,“明宇没有那个意思,他只是想帮你们。”

    沈嫣淡淡地,“现在没有那个意思,总不能一生都由我们这样。”

    何昱深一瞬震惊,不禁升起微微怒气,“你们是要一生都这样吗?!”

    沈嫣反望回去,静自无言。他一脸诧异,她也一脸诧异。他的诧异是自然而生的震惊与不解,她的诧异却是一张硬的面具,如同盖了一面铜镜到脸上,反射他的诧异来和他对峙——凭什么她和她就不能说“一生”?他凭什么诧异?

    “阿嫣,”林潋从内狱走出来。沈嫣回过头去,递给她一只手,林潋走近握住了,向何昱深轻轻点了点头,仍是只能望着他的下巴,“多谢你了,小何。”何昱深不知她能不能看见,还是笑了一下。林潋也弯了弯唇,对沈嫣轻声道,“走吧。”

    两人一起向何昱深福身,转身往外门走去。林潋的脸微微撇过来,沈嫣望着她湿湿的睫毛,“被林渊训了?”

    “没有。”

    沈嫣没再说什么,林潋的脸仍朝着她,余光往身后的何昱深看了一下——何昱深知道她是在看自己,因为林潋把头转回去之前,眼帘下垂,一脸愧疚的神色。

    她的泪和笑,固执和无悔,都给了沈嫣。唯有愧疚,是纯粹给他的;她能够给他的,也只有纯粹的愧疚。可是他知道,他分明看见,刚才那一刹,她特意地掉过头来,眼里实实在在地有过他。

    妻妾俩渐渐走远了,青玉跟在身旁。何昱深现在才看清,林潋披的一件绿矾锦缎披风,底下绣着秋香色连枝菊花。他不免想起玉和念的那句,“等得秋来风无情,菊枝独立百花杀。”原来美人如花,静自开落,也是可以很残忍的。

    ***

    然而生命本就是残忍的,人生在世,总是挣扎。途中伤人害物不计其数,不过是挣扎着生,挣扎着不要死。

    乳母怀里的襁褓包裹得像个僵硬的蜡烛包,绑得直挺挺的。襁褓中的小婴儿促促抽着气,额上淡淡一片紫斑,小脸蛋青青的,闭眼喘气,眉头紧皱,似是想哭,但没力气哭出来。

    太医仔细地看了又看,恭敬地朝泽王作揖道,“小郡主这是胎气不足,胎元受损,应该是母体羸弱,又误摄了过量不当药物所致。此后须倍加调养,可用艾草熏蒸,温经散寒,佐以温补汤剂调理……”

    泽王没耐心听他多言,手一挥,“这里就是颜氏的房间,你随便翻随便找,今日定要给本王找出罪魁祸首来。去吧!”

    太医一脸为难,怀胎近十月,前前后后吃过的、碰过的、点过的香、泡过的浴,不计其数,哪里能光找出一个什么东西来,就说那是罪魁祸首。要真有这东西,也不会到现在还放在这里了。

    太医来之前,皇后娘娘特意交代过,最好是不牵涉任何人,但如果查到任何泽王妃送的物事,一定要撇清。想来皇后娘娘心里已有定夺,太医来一趟,不过是来安抚王爷,粉饰太平,大事化小的。太医小心翼翼地问,“敢问王爷,这里哪些东西是何出处,微臣也好有个头绪。”

    泽王给阿平递了个眼神,阿平把皇上赏赐的东西挑出来,摆到一边。验圣上的东西,确实是大不敬。

    “其余的,不需要知道出处,你查吧。”泽王一甩袍子坐到榻上,捧起茶碗,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乳母抱着小郡主站在他身边,阿平已经打开所有衣柜,去开箱笼了。

    太医无法,只得带着几个小医官搜了半日,一时说某件衣裙束身不透气,对孕妇不好,一时又说铜镜刺眼,放在床内影响睡眠,一时再说盆栽放屋内,晚上会释放毒气…见泽王脸色一变,立刻又补充,是很少很少,连小婴儿都杀不死的毒气……拍一拍响一响,总之就是说不出个可以定罪的元凶来。

    泽王脸色逐渐沉了下去,太医为难地左翻右翻,忽然在一个首饰盒里翻出两条佛珠手串,一串大些,精雕细琢,隔远了初闻,是清晰的龙涎香,另一串小些,不过是浑圆的紫檀木珠子。两条佛珠都沾了些暗沉的污色。

    旁边丫鬟低声对太医解释,这两条手串颜夫人最后一日还戴着。后来颜夫人去了,下人们为她清理换衣服停灵,手串便脱了下来,收拾到首饰盒里了。

    太医双手托着佛珠手串,在光下看了一圈,沉着眉又细细闻了半晌,沉思半刻,让学徒拿碗拿水来泡,又拿银针戳进珠子里试毒。泽王不禁走过来,身旁的阿平看见那两条珠子,呆住了。一条皇后送的,一条六王妃送的,可别在这两件东西上出问题啊。

    太医双手托着那串大的佛珠手串,沉吟一会儿,放下了。阿平连忙问,“这个没问题吧?”

    太医淡淡一笑,“龙涎香用得足量,最是宁神安眠的。”除了皇后和太后宫里,他没见过这种制式的大佛珠,龙涎香一克千金,当然也不是寻常物。

    阿平放心笑道,“当然当然,正是皇后娘娘送给我们颜夫人安胎的。”

    太医又拿起另一条小一些的,泽王脸色一变,“这条如何?”

    太医斟酌道,“表面附着一些麝香的残香,应该是熏在香料里时日不久,所以效力不大。但毕竟是麝香,活血收宫,对孕妇还是有点伤害的。”其实何止是麝香,更是从雄麝提取的麝香,药力最是强劲。要是药量够大,用久了,别说是孕妇,连寻常女子都得伤了根本,再难有孩子。幸而这串佛珠的香气只是沾上去的,因而量不大,伤不到内核。若不是这样,太医也不敢说。

    泽王伸手出去,把珠串托在手心里,不可置信地盯着那串暗沉的微香木珠子,眼色深痛。是你吗,阿嫣?

    太医一看泽王脸色,知道大事不好了,这条珠子不能是泽王妃送的吧?连忙实事求是地澄清,“虽是可能会略有影响,但珠子本身药量不大。微臣听说颜夫人到后期,胎象很是不稳,甚至偶有落红?那可能是母体本身就太虚弱……”

    泽王五指一收,紧紧捏着手心的佛珠串,喃喃道,“不可能。”她是不是被有心人利用了?她跟林家那么熟…对!她是林家认的干女儿。

    太医赶紧附和道,“王爷说的是,若说这就是罪魁祸首,那肯定不能!这珠子上的麝香分量,确实不足以扰乱胎象。哎,依微臣所见,应该还是颜夫人这一胎,本身就怀得不是很稳……”

    泽王攥着手里的佛珠,慢慢走到乳母跟前,太医的话渐渐消散在他脑后,不知是不是还有在说着什么。乳母怀抱里的小婴儿仍极力地、挣扎地抽着气,安安静静的,哭不出声来。淡淡的眉毛、小小的张不开的嘴,一团团隐约的淤青,愁眉苦脸,好像很辛苦的样子。

    一点都不像,既不像她,也不像她。

    泽王盯着这个顶替了颜氏的生命,眼睛渐渐失了焦。这个小小的人儿,她撕碎了颜氏,自己来到了这个世上,把颜氏身上的裂口狠狠地插在了他的心上。然而他穿过这个小婴儿往里张望,看不见颜氏,也看不见阿嫣,谁都看不见,那是一个他不认识的,全新的,陌生的地方。

    她骗了他,她不是小公子,不是颜氏,更不是阿嫣。

    泽王手上一串佛珠吊着,轻轻落在婴儿半透明的稚嫩小脸上,一小片污黑的血渍正好压住她嫩薄的嘴唇。小婴儿被佛珠压着不舒服,艰难地扭动着缚得紧紧的身体,扭不动,摆了个难受的表情。然而终究没力气,哭不出声来。

    她的花瓣般的脸还没有他一只手掌大。佛珠在她嘴上慢慢地拖过来,她的唇便歪了过来,像个说是道非的恶毒妇人;佛珠慢慢地拖上去,木珠一粒一粒磕着她还没有牙的粉嫩牙床,再磕上她软软的鼻头,沉闷的轻轻的碰撞感,砣、砣砣、砣砣砣砣…越拖越快,唇也大翻着,鼻孔也大翻着,面目全非!!

    乳母尖叫着跪下,捂着小郡主在自己怀里,“王爷,郡主还小,她什么都不知道的啊!求王爷怜惜怜惜颜夫人留下的血脉吧!”

    泽王低下头,望着乳母抱着小郡主跪在自己脚下,离自己好远。她仍是安安静静的,一声不吭,就像他的母妃,就像她的母亲,就像手里这佛珠的主人,甚至像他的父皇!全都离自己好远,全都没有回头再看他一眼。

    泽王面上淡淡的,握着佛珠背着手,踏着沉稳的步子往外走,“有劳太医悉心医治郡主,这是本王最心爱的掌上明珠。”脚步一跨,已然出了房间。

    阿平连忙夹脚跟着泽王出去了,手里握着一串大佛珠,还是一并拿走的好,免得再生事端。

    屋里跪地的跪地,作揖的作揖。“微臣遵命。”“恭送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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