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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何昱深转入母亲的院子里,远远见几个林府的丫鬟候命在庭中,一见他来,齐齐福礼,“何公子。”

    何昱深点点头,母亲的房门关着,他坐在外面一株老榕树下,叫人不必通传,自己抬头看那一树的浓绿日光。林渊出事以来,母亲一直担心着,如今终于见到了。

    林渊倒是比他所想的快些,没多久就从房里出来了,轻步走过来,背着手站他身边抬头一起看斑驳的树冠。何昱深感觉到身边的人,站起身,“渊姐,多谢你来和我母亲道别。”

    林渊笑道,“我不是来跟何夫人、也不是来跟你母亲道别的,我是来找我朋友,叫她得空了,来北境找我散散心。”一句空荡荡的安慰——何夫人的身体,连城郊都去不了——但唯其不真实得根本没人信,林渊却还愿意说,反倒显出一种纯粹的美好来。

    何昱深微笑,“好,那我不虚替母亲谢你了。现在你的另一个朋友送送你出府,可以吧?”

    “不用了,进去陪你母亲吧。”

    何昱深知道林渊最近已道别太多,也不再坚持,拱手道,“渊姐,一路平安。”

    林渊还了一礼,“小何,所有的事情,都谢谢你。我逃走了,以后这里唯有靠你们了。”

    何昱深沉静道,“朋友之间,不必多言。”

    林渊笑了,一拳甩他肩上,“等你来北境找我喝酒啊!”

    何昱深笑道,“到时候若再比箭,渊姐可要让让我。”

    那年四月,六王府初建,他们齐聚庆祝林潋十六岁生辰。也是那日,何昱深第一次见识到林渊的箭技,四箭齐发,意气风发而无比霸道;也是第一次见识到林潋的袖里箭,聪慧狡黠,同样有野心。对于何昱深来说,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是从那天开始的。

    那日晚上他们一起为林潋放天灯,何昱深许愿情谊永不变。现在想起来,老天爷原来不是不眷顾他,他的愿望是已经实现了。

    “林大小姐。”

    林渊正了正神色。何昱深认真道,“今生和大小姐无缘,但整个盛京里,唯一让我真心折服,知道自己一生无法望其项背的,唯有大小姐。”何昱深微退一步,深深一鞠,“保重。”

    林渊微笑,亦是深礼,“我敬重的人也不多,你算一个。何公子,保重。”

    何夫人的屋里长期地氤氲着一股药香,大盛人的病,尤其是女眷,最是不能开窗的。大盛的大夫们仿佛有个不明文的规矩,女眷的病,拿四面不透风不见日头的墙捂一捂,俗称“养一养”,自然就好了。天长地久地养着,养得何夫人的皮肤是浮浮的白,一手摸上去,皮下的肉像是水掺多了的桂花糖糕,滑溜的不成形。

    然而何夫人的思想,比她的身体要坚强得多。此刻虽红肿着眼,还没从林渊离开的伤心里缓和过来,也强打起精神关心儿子,“昱深,渊儿说,你有自己的主意,让我给你一点时间,不要催你。是吗?”

    何昱深缝着一个柔和的笑在嘴上,避重就轻道,“母亲从未催过孩儿。”

    何夫人牵着他,手上轻轻一拍,不让他顾左右而言他,“你心里到底有没有人?”

    “没有。”

    “当真?”

    何昱深淡笑道,“真的没有,只有一根刺。现在也不急着管我的事了,正好等儿子用血肉把它捂软了,不痛了,儿子跟母亲说,好吗?”现在确实是不忙着他的婚事了,没道理林大小姐这头刚“流放”,何府那头就另找人,显得薄情。

    何夫人倒也不是急,但终归心里不定,“到底是谁,竟看不上你?”皇后都看得上的女婿。当然这个不能提,宁和公主都已经嫁了状元爷了,婚前的事只当作是统统没发生过。

    何昱深失笑,对母亲撒娇,“我也奇怪呢,母亲看看,儿子是不是越大越长歪了,姑娘们都不喜欢了?”

    何夫人身边的大侍女一下笑起来,“哪里呀~放眼全盛京,还有谁比得过我们公子。”顿了一顿,又道,“除了六王爷~”夸了公子帅,又拉了小王爷来垫着,不惹事。

    何夫人也确实爱听夫人侍女们夸何昱深帅,女眷们夸何昱深的为人、学识,都作不得准,那需要外面的相公来夸;唯有样貌,在内院里是可以隔一辈地开开玩笑的。

    何夫人直起身来探手打了侍女一下,笑道,“我们喜欢小六王爷,人家瑜妃倒喜欢我儿子呢,从小就让你做小六王爷的伴读。”

    这个何昱深倒从不知道,“是吗?”

    “可不是嘛,那时你才多大?刚读完几本经,字都没认全。小六王爷当时可让人头疼,瑜妃见都没见过你,知道你一定制得住?”何夫人想起小六王爷和他的两任伴读,又笑了,“不过陛下和瑜妃深知自己儿子脾性,两任伴读都选得是好。后来那位林二小姐,听说小六王爷也是只听得进她的劝的。”

    何昱深淡淡的表情,说不出是笑是哀,“二夫人自是不同别人的。”

    何夫人搭着他的手,怜爱地摩挲着,“对了,你前阵子不是常去她铺子的吗?最近怎么没听说了。”

    “之前只是去给公主讨点东西,哄着公主读书。其实说到底她们才是一家人,没道理我这个外人去讨二夫人的东西,回头拿来送人家小姑的。”

    何夫人几不可察觉地抬了抬眉,之前昱深提起六王府那二夫人,可不是这样轻淡的语气:一时说二夫人是林大小姐最疼的妹妹,和林大小姐如何不同,又如何一样的出类拔萃;一时又说玉和公主如何喜欢二夫人做的东西,二夫人的点子如何新奇,东西如何精致。一次他在何夫人面前好似无心地叫了声“林潋”,何夫人还没说什么,他先赶着解释,说在六王府他们全都互称名字,连王爷王妃也是如此,讪笑一下,又拉林渊出来挡,说“都是渊姐带去的风气”。“渊姐”两个字咬得特别重,生怕何夫人听不出来他同林渊比较熟,林潋只是个附带的。

    当时何昱深还和林渊谈着婚事。

    何夫人心下生疑,又试探了几句,问何昱深刚才见着林渊了没,又问他那新晋的二品夫人媞娜新宅如何。何昱深答说渊姐邀他去北境喝酒;谈起媞娜,说陛下的旨意下得急,新宅那边很多东西不齐备。林大小姐走了,缘系院倒是空了出来,跟着媞娜夫人的那个雯雯从前就是缘系院的,熟门熟路,干脆留给她们了,也好保着院子里一众丫鬟下人有个去处。说到这,何昱深叹了口气,“只是女眷的俸禄,母亲也是知道的,形大于实,一年不过折出来两百多银子,就算官家再补贴些,媞娜那一份还是不够的。”

    何夫人话风一转,笑道,“那林潋不是个小金矿吗?她姐的院子,不帮着点说不过去吧?”

    何昱深眉心一蹙,“母亲这话…她的钱,在渊姐出事这阵子,填山填海地不知去了多少。再说,朋友间的接济,终是不长久的。我倒认同潋潋说的…”忽然一窒,闭了嘴,直望了他母亲一眼,自觉不敬,终于垂下了眼睛。原来母亲在套他话。

    何夫人轻笑一声,摇头道,“怎么真是她。”

    何昱深沉默一瞬,也不隐瞒了,只说,“她不知道。”

    “真不知道?你们没有聊过?”

    “没有,”何昱深望着自己母亲,淡淡一笑,“这能怎么聊?只恨我爹不是做山贼的,不然还能抢一抢。”

    何夫人拉着他的手,跟着他的笑话给了个浅浅的笑意,“深啊,你觉得玉和公主怎么样?”

    “儿子怎么能说公主怎么样。”

    “我觉得挺好,”何夫人说。何昱深安静地听着,表情纹丝不变。何夫人又笑了笑,“她还小,能再等两年,你也该放下了。若是还放不下,她不也挺喜欢林潋的吗?也许以后…人生的际遇,有时说不准的。”

    “两年后儿子若心里有谁,自该一心一意向她家提亲去,从此琴瑟和谐,像爹和母亲一样。”

    何夫人微笑道,“随你吧。”

    “多谢母亲。”

    “不用谢我,渊儿说的,你有自己的主意,我给你时间,你会处理好的。”

    “是。”何昱深垂眸。原来除了回忆和情谊,渊姐还给他留了这份临别礼。她人还没走,他竟已开始怀念她了。

    ***

    这个冬好像特别长——

    林渊和予熹走了,和北月使团倒是正好结伴回去;

    媞娜从四皇子妃变成了媞娜夫人,带着个贴身侍女另居别院;

    四皇子府正在改修,准备合并两府,干脆一起给了五皇子。这几日见五皇子,脸上的哀色下竟似隐隐蒙着层喜色。从前只觉他整个人模模糊糊的,像个影子,如今影子前的人没了,五皇子却一下子轮廓分明起来。

    泽王府的案子已结,颜氏终于下了葬,泽王妃林汐的院子便解封了。林渊临走前去看过林汐,关着门聊了半天,把林汐眼睛都聊肿了。

    长姐一走,“病了”多时的林汐这下是真病了,太医去看过两趟,都摇头说要静养。林汐怕过了病气给王府众人,自请去国寺养病,为皇家祈福。可看那收拾的行李,不像是要回来的样子。宫里皇后“病着”不管事,瑜妃请示太后,太后劝泽王妃过完年再走,意思就是准了。

    于是便轮到林夫人嚎哭一场,在府里大骂都是林渊那逆女教的,害她小女儿去做尼姑,爹娘都不要了。林意洋新娶的北月少奶奶侍奉在一旁,劝说汐汐妹妹去了国寺也好,夫妇不睦,趁着没孩子绑着,不如自己过。谁知一句话戳中了林夫人红心,可不就是因为没孩子吗!两婆媳不知怎么又又又吵了起来,林夫人说北月媳妇咒她断子绝孙,北月少奶奶说林汐生了孩子才是一辈子不得翻身,完大蛋!……这大过年的。林老爷和林意洋刚到东苑门口,一听这阵仗,转身溜了去酒楼,父子俩包个包厢,说要应酬。

    ——发生了这么多,然而冬还没完。

    泽王休了一个多月的丧假,带着皇后给的人脉重回朝堂,见皇帝拉着六王爷日夜研究一份佚名的《治军手札》,自己也摘抄了一份来拜读,甚觉里面字字珠玑,句句有理。于是泽王在小朝堂上提出了二十二项兵部的改革,几乎全是针对六王爷新接手的事务。六王爷自是不同意这样激进的改法,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了起来。亲子小朝堂上向来只有皇帝父子和几位重臣,黄明宇吵得急了,一摔手上的《治军手札》,“要不叫渊姐回来问问嘛!人家说改,可没说是三个月内全改完!”

    皇帝脸色微变,泽王气定神闲望着黄明宇,“朝堂之上,无缘无故的提女眷做什么?”

    黄明宇瞪着眼,指了指地上的手札,又去指他,“皇兄,你明知道这份东西…我们七尺男儿,要点脸好吧!”

    皇帝咳了一下,喝道,“明宇!”

    何丞相哎哟哎哟两声,作势弯腰去捡地上的手札。何昱深不敢劳动父亲,先他一步捡了起来,拍拍尘,还给黄明宇。对皇帝作揖道,“说起林大小姐,小臣倒是想起太尉大人提起过,说北境军里人才多,都是长期实战的军官,看事情的角度和我们这些长居京师的人很是不同。既然是兵部改革,关于边防的部分,不如先问问那边,陛下听听他们的意见,再做定夺?”林太尉连连称是。何昱深又向泽王作揖,“泽王以为如何?”

    他话里没说泽王和六王爷哪边说得对,然而人整个地站在了黄明宇身边。泽王说急,黄明宇说不急,何昱深说不如等一等再做决定。阵营已站得一目了然了。

    泽王脸上木然,转身向皇帝,“看小何大人说的,怎么是我以为?一切听父皇的。”

    皇帝心里盘算着,两个月的时间,林渊也应当安顿下来了,正好给她点事练练手。皇帝顶着骂名,硬是借着一桩小罪将她“流放”北境,还答应以后绝不为她或予熹赐婚。而林渊的交换条件,便是抵达北境后要立刻隐居,暗中协助驻守将军处理军务,定期向朝廷密报,一生不得离开大盛。

    皇帝轻拍了拍桌上的手札,“先问北境,让那边出个详细的计划,我们看看再说。”

    众人行礼称是,抬起头来,泽王面上淡然,黄明宇还是一脸气鼓鼓的。

    “我觉得他就是在针对我!”黄明宇气得屁股一锤座板,小小的马车立刻不堪重负似的摇晃了几下。身边的林潋帮他扫着背顺气,“行了行了,你现在真是爷了,脾气大的!”

    林潋头上被沈嫣插了支梨花珠步摇,沉木玉兰簪被迫换下来了,正满脸的不自在。身上穿一件青山碧的流云纹对襟大袖襦裙,宽袖子沉重,给黄明宇扫了几下背,手便累了。刚放下手来,旁边的沈嫣探身过来偷偷帮她捏了几下。林潋没回头,只是脸上神色柔和了不少。

    几人正塞在一辆马车里,去宫里拜瑜妃娘娘。今年年节碰上皇后不便,瑜妃新接手祭祀、宫宴、各府赏赐,终日忙不停。黄明宇每日去请安,也不过是行个礼就走了,话都说不上两句。终于等到年节过去能喘口气,瑜妃便立刻叫自己儿子带阿嫣和林潋来宫里见见。

    沈嫣悄悄帮林潋按摩着,泛泛地安慰道,“明宇别生气了,朝堂上政见不同,也是正常的。”

    黄明宇道,“政见不同怎么次次都来搞兵部,泽王兄…”沈嫣皱眉看了他一眼,马车在大街上走着,谁知外面经过什么人,说话得异常小心。黄明宇啧了一声,不带大名了,“害!他根本不熟治军的事!从前是他岳丈管着,所以从来没找过兵部麻烦;现在老婆都走了,岳丈也和我交好了,这才急了!依我说,就是这么回事,小气鬼!”林潋叹了口气,又去帮他扫着背,“好了好了。”

    沈嫣默然,泽王针对明宇,除了朝政上的原因,很难说跟那次明宇冲进泽王府救了她毫无关系的。林汐走了,最近隔三差五地,泽王府总有女眷来访六王府,因都是妾,不敢找沈嫣和林潋,便找海棠,说要看小公子。沈嫣还以为是因为泽王府一下失了两位东宫,她们是在打关系,要争泽王府内院的主理权。

    直到看见那些姬妾们留给孩子的礼物,都是沈嫣从前爱的名家字画,诗词孤本,一看就知道是谁收集来的。海棠被缠得无法,沈嫣不便出面,林潋次次都得从铺子赶回来府里帮着挡。她们送礼,林潋加倍地送些贵重的回去,再三说是自己的私物——防着泽王拿六王府的东西来造沈嫣的谣。搞得黄明宇也挠头,怎么泽王兄府上的女眷和自己府内院打得火热,泽王兄在朝上倒天天不放过他呢。

    沈嫣本来就急着想林潋走,现在更急了。她和林潋在这个四面楚歌的地方,多一个人留下来,仿佛多一个靶子。沈嫣这边和离了,说不定林潋那边又绑住了;林潋安然无事,说不定沈嫣这边又生了什么祸。

    黄明宇紧皱着眉,继续烦道,“你说我能怎么办!跟他吵吗,好像我故意和他分阵营。其实干嘛这样啊!我还能威胁到他?要不是林大人扶着帮着,渊姐又留了小手抄给我,我管半个兵部都吃力。他手上的事,我根本接不过来,又不会抢他的!”

    林潋嗤笑道,“你接不过来,小何接得过来,那不一样嚒。”

    黄明宇不解,“那泽王兄怎么不针对小何?”林潋看白痴一样看了他一眼,不说话了。黄明宇拿他那颗七窍玲珑心想了一下,暗暗笑了。

    自泽王府救阿嫣那日后,他便想通了,阿嫣和潋姐既是有情人,两个又都是他朋友,那么在他府里眷属了就是。不碍着他什么,反而还对他有好处,他要再给海棠找这么好相处的主母,可没那么容易。黄明宇自己心宽了,想着潋姐和小何没可能,反而时不时地愿意拿他俩来说说笑。别的他说不过潋姐,可小何和阿嫣,这两个人是潋姐的软肋,潋姐一说他们名字就得嘴瓢。

    黄明宇阴阴地一笑,忍不住嘴贱道,“潋姐对小何真有信心,又知道他接得过来?”

    林潋果然一弹而起,“你用用脑子!丞相管百官,除了兵部和宫里内务,什么接不过来?什么叫我有信心!要是小何都接不过来,将来下一朝…”沈嫣连忙重重咳了一声,“林潋,不要讨论朝政!”

    林潋霎时偃旗息鼓,乖乖坐好,缩得自己小小的,往沈嫣身边贴了贴。两人看着倒像是一般高的样子。沈嫣被个大米团子黏着,柔声劝黄明宇,“明宇消消气,等一下见着瑜妃娘娘,可千万不能提这些了,让娘娘忧心。”

    黄明宇讪讪的,点头道,“知道了。”

    林潋小心翼翼地拿余光观察着沈嫣,见她没有吃醋的迹象,不知自己该放心还是忧心。阿嫣现在已经顾不上介意小何了,只是催林潋快走,借口扩展生意,去哪都好。林潋本就不愿意走,加上泽王行事越来越让人捉摸不定,更咬死了不肯离开。

    马车在宫外停下,换软轿到瑜妃的灵犀宫,几人刚拜过,茶还没上,太后宫里来人传话,请六王爷王妃去见一见。瑜妃端坐在堂上,笑笑地朝林潋一伸手,长而尖的指甲套子下垂,像只聊斋里的山姥爪子。林潋忙起身去扶她站起来,瑜妃笑道,“你们去吧,我和潋潋去外面看一下蔷薇。”

    黄明宇和沈嫣前脚刚走,后脚一个有点年纪的太监带着十来个人进来,皆捧着红锦布托盘,行礼道,“瑜妃娘娘,这是内务府替皇后娘娘送的春礼。”每年开春,皇后例行送礼予各宫嫔妃,多是养颜之物、胭脂水粉、颜色粉嫩的薄纱云锦,提醒妃嫔用心装扮,勤勉侍君。这例从古至今是这样,皇后基本不过问,都是内务府操办的。

    瑜妃道,“多谢娘娘。”大宫女给领头的公公塞了赏钱,公公谢恩不叠。瑜妃拉了一下身旁垂首恭谨立着的林潋,“去,看一下有什么喜欢的,你自己挑。”

    公公抬头细看了眼,林潋长瘦身材,打扮清新又贵气,显然是戴不惯步摇,额边那串梨花珠子一晃,她脸上便露几分烦。公公笑道,“听说咱六王爷今天带王妃和二夫人进宫来拜娘娘,娘娘真是好福气呀,王爷这样孝顺。”

    瑜妃抿嘴一笑,“别提他了,他对我最好的呀,就是给我娶了两房好媳妇。你是宫里的老人了,眼光好,你给我们二夫人挑挑,看什么合适她。”

    林潋知道自己现在不过是个瑜妃和宫人寒暄的道具,类似于“哎呀你的这串夜明珠真亮”或“看你水葱似的指甲”之类的,便好好站着,戴着一个文静的道具笑,干脆由着那公公给自己挑。

    那公公倒是认真给林潋挑了一轮,拿了盒淡色烟红的胭脂、栀子花的香粉、玛瑙玉镯子,问她喜不喜欢。林潋全都乖乖拿着,尽量给一个欢天喜地的表情。公公转身又掀开一个锦托盘,“二夫人会什么乐器吗?”竟抽出一管玉笛子来。

    林潋眼里顿时亮了亮。玉色温润,通体滑腻油亮,是块挺好的玉啊,竟舍得用来做笛子。

    公公笑了,“看来二夫人很喜欢呢!这本来是奴才想着,宫里没人懂使笛子,不如送来娘娘这里,给六王爷当个腰饰,现在倒是歪打正着了。”

    林潋爱惜地看了眼公公手里的笛子,谦道,“妾身也只是会点皮毛,怕糟蹋了这么好的笛子。”

    瑜妃笑道,“那就给你吧。”

    公公上前一步,双手捧着笛子,恭敬地递给林潋。林潋为表珍重,也双手去接。手一碰上玉笛,一片小小的纸条不由分说地滑到她掌心里。林潋脸上一僵,公公立刻后退笑道,“希望老奴有幸,以后能听见这玉笛的天籁之音吧。”

    大宫女领着人把东西收下,公公乐呵呵地带着一群人又走了。

    他刚走,有个小宫女进来行礼说六王爷和王妃在回来路上了,还带着玉和公主回来,是在太后那儿碰上的。瑜妃噗哧一笑,“小丫头,去她太后奶奶那边半天了,吵得老祖宗歇不了午觉,可算被她哥哥拉回来了。”

    小宫女行礼退下,瑜妃拿起一把剪子,走到蔷薇架前。林潋四下一望,宫人们都离着点距离,连忙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双手托着玉笛要给瑜妃,“娘娘,刚才那个公公…”

    瑜妃扭头看她,弯唇一笑,“宫里积年的老人了,从前是跟皇后的,现在皇后宫里事不多,便拨去内务府了。他给你什么便拿着,不用不好意思。”

    “可是…”

    “林潋,”瑜妃深深望她一眼,没再说话。

    林潋这时才醒悟过来,瑜妃当然是知道的,那公公给完林潋纸条就走了,一点都不怕她回头跟瑜妃说。林潋避开宫人,快速看了眼手上的小纸条,只有几个字,一眼就扫完了,「府内以笛投毒」。

    林潋白着脸抬头,她收到纸条,看过了,知情即犯罪,已经不可能脱身了。是谁要她投毒?瑜妃或是主使,或是另有一个幕后的人,一个比瑜妃地位高的人——太后、皇上、皇后?

    那公公摆明是皇后的人,这样高调地给她一管笛子,指明了要用它来投毒…这是针对皇后的?

    太后和皇帝,有什么理由要针对皇后?瑜妃…?是了,最近小贾在朝上被泽王欺负得不像话,而皇后,是泽王的一大后台,只是现在暂时倒了。也许就是因为她现在势弱,更要趁着这时候,让她不能翻身?

    林潋无意掺和这些,但是弄皇后,她是不介意的。若不是皇后,阿嫣也不用被逼嫁入皇家。最好是趁机把泽王也扯下来,那才叫安枕无忧。

    只是瑜妃要她在王府里投毒,又不说投谁,所以看来重点是“王府被投毒了”,谁中毒并不重要。那么谁来中毒才足以撼动皇后?自然不能真去毒瑜妃儿子,一管笛子,也不能大范围地毒,如果只是单人中毒,那个人身份一定得够,若只毒了个下人,便是真毒死了,也动不了皇后。

    瑜妃把脸转回去,细细地剪着枝,“林潋,我知道你忠心王府,下手有分寸的。事成之后…”

    “我可以吗?”林潋问。

    瑜妃的手一顿,“可能,阿嫣好些…”

    林潋上前一步,眼里泛光,低声说,“娘娘,妾身身体底子好。”

    瑜妃回头,耐心道,“林潋,一点点就够了,我只要有个由头。”

    “娘娘,妾身弄狠些,一了百了,你的由头不是更足吗?要是落在王妃身上,她一点点都未必熬得过去,真要出了人命,就不好收场了。”

    瑜妃沉着气细细一想,嗯了一声。林潋顿时全身松下来,颤着唇,忍着不敢哭,“多谢…娘娘。”

    瑜妃不忍看她,转头回去剪枝,“林潋,保重自己,我还想着提你做侧妃的。”

    “多谢娘娘抬爱,妾身没想做侧妃。”

    瑜妃有点讶异,“那你想…”

    “求娘娘金口玉言,只要我们王妃一日是六王府主母,妾身一生不需要离开王府。”

    “谁要你离开……”

    “娘~”一个纤瘦的女孩儿跑进来,头上的步摇甩得翻飞,一下扑到瑜妃怀里。瑜妃笑着蹲下去抱她,林潋连忙转身擦了泪。玉和抬头,大眼睛审视地上下扫了眼林潋——难怪让她叫走六哥哥和沈姐姐,原来在这里训潋潋姐。

    黄明宇和沈嫣走进院子里来,带着几个人,拿回来一堆太后赐的赏玩东西。两人向瑜妃行礼,黄明宇伸手去摸摸林潋手上的玉笛,“疑?有个笛子,母妃送的?”

    “皇后送的,”瑜妃笑道。

    “潋姐就喜欢吹笛子,真是送对了。”

    瑜妃温和一笑,“久没见潋潋了,喜欢就好。那我借花献佛,祝你心想事成吧。”

    瑜妃这是答应她了。林潋行礼谢过,站在蔷薇花前,双手在宽袍子遮掩下密密动着。小纸条撕成极小极小的碎片,左边袖袋放一把,右边袖袋放一把,等一下走到哪儿,就随处撒两片,任谁都不可能凑出原字来。

    她隔着瑜妃三母子,遥遥望着安静含笑的沈嫣。阿嫣今天穿一身沉香紫绣牡丹的光缎霞帔百褶裙,双手也藏在宽袖子里,看不出来有没有像林潋一样,不为人知地暗暗动着。

    林潋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她曾有过一个姐姐,姐姐的毕生所愿,就是能穿上宽袖子的衣裳。姨娘说,她们是凡人,凡人要做事,是不能穿宽袖子的。

    所以林潋现在已经成仙了吗?原来仙人之所以要穿宽袖子的衣裳,是因为很多事情,要瞒着人在宽袖子里做。袖子外三镶三滚的绣边,大朵花卉争艳,掩盖着里面的淤泥。也是,没有袖子里的淤泥,哪来袖子外的繁花似锦。

    那天三人带了宫里不少赏赐玩物回府,除了林潋珍爱的那管玉笛,其他的都摊开了让大侍女们挑。梨花初开的时候,盛京里到处飘满粉白的小花瓣,满城飞雪。几片飞到六王府的冬苑里来,林潋趴在沈王妃屋子的窗前望出去,脸皮映着春日的天光,白嫩可破,像个毫无心事的快乐小女孩。

    沈嫣心里一软,不知多久没见她这样单纯开心的样子,走过去坐在林潋身边,陪她一起往外看,“什么春色,看得你眼都不眨的。”

    林潋淡淡道,“看它姹紫嫣红开遍,真漂亮。”说着就笑了,坐起身来,“莎莎来了!”

    沈嫣日日都要莎莎来,报告海棠的情况。海棠刚怀上第二胎,三个月不到,正是最不稳的时候,还没敢告诉宫里,仍是由莎莎照顾。阿堇带着莎莎走进来,行礼问安,沈嫣让了座,莎莎说海棠今天吃得还行,身子有点乏,属于正常情况。

    沈嫣认真听着,眼睛的一角无意识地放着林潋,看她安静地抽了条浅碧色的绢帕子出来,把矮几上那管一直舍不得吹的玉笛拿在手上,手帕子在吹口细细地来回擦着。

    莎莎一报告完,阿堇笑道,“看潋潋把那支笛子宝贝得,拿回来以后也没见你吹过,还是一个劲地吹你那卡住笛。”

    “我不吹笛很久了嘛,舍不得用它来练手,现在想听吗?”说着把玉笛放到了唇边。沈嫣和阿堇都期待地望着她,莎莎在椅子上挪了挪,一手压在桌子上,另一手藏在袖子里,圆眼睛紧盯着林潋,好像随时准备要去抢她笛子似的。

    “阿嫣喜欢什么?”林潋唇碰着笛子问。

    “还能由我说?”

    “可以说我…”林潋笑道,“会的那一两首。”

    阿堇笑着过去打她,手差点碰到了笛子,林潋立刻缩了缩。门外青玉敲了两下门,走进来一看,“你们都在啊,那我等一下再来,有点事找阿堇。”

    莎莎立刻喊,“青玉别走!”

    青玉一愣,莎莎说,“听潋潋吹笛子。”

    青玉笑了,一点不给面子,“我被她的卡住笛还烦不够?”一甩手,转身要出去。悠扬的笛声响起,是古曲《流水》,水至柔软,又至坚定,往海而去,永不回头。其中一段溪水流过小石滩,叮叮咚咚的跳跃泛音,一声赶着一声,连绵不断,恼人的调皮可爱,不知笛子是怎么吹出来了。青玉一瞬想起小青,不由得笑了,倚在门边听了一小段,直到沈嫣惊呼一声“潋潋!”那调皮水声像被一只无形的鬼手,一瞬突兀地掐停了。

    青玉连忙跑过去,莎莎已经飞奔到了林潋身旁,抽起林潋的手探了探脉,又去翻她眼皮。阿堇在旁边急着要帮忙,莎莎沉声飞快道,“阿堇去煮生姜附子汤,青玉拿点催吐的东西,赶快!”

    林潋的唇已经白得泛紫,“笛…”

    莎莎拿起笛子一看,“笛子有毒,都别碰!”说着便从袖子里滑出一排银针来,挑出最粗的一根。

    阿堇和青玉已经跑出去准备东西了,沈嫣平常见阿堇扎针总要先烧一烧银针,连忙把烛台往莎莎挪了挪。莎莎没碰烛台,一针已经深深扎进了林潋耳珠,指甲狠狠一掐,放出来一粒豆大的血珠。林潋整个人颤了一下,沈嫣也跟着她颤了颤,吓得魂不附体,手脚都麻了,只知牢牢抱紧林潋,看着莎莎一声不吭,帮林潋扎完左耳扎右耳,双手拇指各扎一针,眼看不好,十指全都快速扎了一遍——一针深深下肉,针一抽出,立刻紧捏着那指头,血线一下子涌聚成珠,莎莎手一放,林潋的指尖几乎被掐得变了形,紫红一片——针已经又深深扎到下一根指头里了。

    沈嫣早已疼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心都被劈成了两半,搂着林潋,却不知潋潋死了没,也不知自己死了没。

    林潋十根指头全染了血,莎莎丢下银针,重新把一遍脉,这才喘一口气,无端来了一句,“银针来之前刚烧过。”沈嫣呆了呆才想起来她是说刚才银针没消毒的事。

    林潋已经完全晕过去了,四肢冰冷,皮肤青白,甚至微微有点紫影。青玉拿着催吐的东西,带着一堆丫鬟回来,莎莎摇头,“现在吐不了了,起效这么快!啧…”

    青玉还煮了热水,丫鬟们拿巾布给林潋擦了擦越来越泛紫的唇。莎莎说林潋唇上有毒。

    阿堇终于捧来了一碗滚烫的浅色药汁,“放足量了,可是时间熬不够。”

    “没关系,赶紧灌!”

    沈嫣正拿起勺子要吹凉,莎莎伸手硬掰开林潋的嘴,“赶紧倒!”

    “这么烫…”

    莎莎急道,“烫伤喉咙不过疼两天,她都还没醒呢!”

    软成一条的林潋被托了起来,一勺一勺滚烫的药汤就这么塞了进去。林潋不省人事了,眉头仍紧拧着,时不时地抽一抽,像是要吐,又像是神经自己在抽搐。

    沈嫣眼泪直流,努力镇定着手,拿着自己的帕子给她擦漏出来的药汁,眼睛无意往凉榻上扫了一眼,才发现刚才林潋用来擦笛子的那条帕子,不见了。

    沈嫣背心一寒,给林潋喂完药,站在一旁慢慢擦了泪,僵着脸冷眼看几个丫鬟抬了林潋上床,莎莎坐在床边凝神给她把脉。沈嫣拉过阿堇,小声道,“你也去,看看潋潋是不是真没事了。”阿堇连忙过去也按按手腕,探探脖子,翻林潋眼皮看看。医者还在探着脉,别人又来探,实属非常没礼貌了。莎莎只当她是心急,并不计较。阿堇检查完,抬头对沈嫣轻轻点了点头,眼神肯定,「好些了」。

    沈嫣僵硬地点点头,腿一动,身子微晃了晃。青玉比阿堇先到,忙扶着她,“王妃!”

    沈嫣压低声音,“等潋潋平稳下来,丫鬟们全部出去,一件东西都不准往外带。”

    青玉点头,“王妃放心,王府和冬苑都封了。”

    “封我这屋子,莎莎留下来。”

    青玉一愣,不敢往莎莎那边看,“王妃,确定吗?”

    沈嫣咬着牙,恨道,“一定有她。”

    林潋的抢救一直忙过了晚膳,冬苑只有海棠屋里勉强开了一桌饭,黄明宇陪着海棠,可吃不了两口就急得要骂人,海棠在旁边劝着,吃得比他还少。沈王妃屋里灯火通明,全照在东面的卧室里。丫鬟们进进出出,衣裙翻起细微的风,屋顶上一群无人注意的浅色大鱼围在床顶上,急躁地游来游去。

    直到夜深人静,隐约听见外面两声虫鸣,林潋在沈嫣床上合目躺着,一动不动,脸色终于缓和过来,有点暖色了。丫鬟们鱼贯而出,都被安排去加菜吃饭,好好休息。

    屋门在丫鬟们身后砰地又关上,小青在门口守着。黄明宇急得团团转,大叫着要进屋。小青哭得脸红红的,还是坚决拦着他:屋里有毒,正在排查,谁都不能进去,尤其是王爷。

    沈嫣坐在床边,阿堇和青玉侍立一旁,莎莎站在房间中央,小圆桌上孤零零地放着一支玉笛。沈嫣看了眼玉笛,“莎莎,你自己说,还是我报给刑部?”

    阿堇紧张地看着莎莎,莎莎沉静道,“刚刚是我把二夫人救回来的吧?”

    “如果不是这样,你现在已经在刑部了。”沈嫣站起来,阿堇忙过去扶着,扶得像在拦着她,“阿嫣…”

    沈嫣眼色冰冷,盯着莎莎,“你为什么要毒她?谁指使你的?”

    “我没有毒她,我只负责救她。”莎莎对上沈嫣的眼睛,“王妃,我说的句句属实,就算送我去刑部,我仍是这句话。”

    “那么是谁毒她?”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沈嫣指着莎莎,“我问你,刚才她用来擦笛子的帕子,在你身上吧?毒就是从那来的!要我叫人来搜你吗?!”

    阿堇惊恐地看着莎莎果真从袖口里抽出来那条浅碧色帕子,“莎莎,你!”

    沈嫣怒道,“是不是你给她的帕子!”

    莎莎冷静道,“如王妃所说,这帕子有毒,我是怕别人碰到。”而且也不是她藏起来的,是林潋晕过去之前胡乱塞她袖子里的。

    沈嫣盯了眼那条帕子,眼睛盯回莎莎脸上,“什么毒?”

    “生□□,一进体内就封喉,极寒极凉之物。要是用在王妃这种阳虚体质身上,我也救不回来。但潋潋底子好,救得及时就没事了。”

    沈嫣大大瞪着眼睛,破碎的画面像雪花一样飞过去…

    看见潋潋笑着说,“莎莎来了!”

    看见潋潋缩了缩,怕阿堇碰到笛子。

    看见潋潋在窗前喃喃道,“看它姹紫嫣红开遍。”沈嫣现在才想起来,那是名唱曲里的一段,“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沈嫣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去,看着床上安静合着眼的人,“她是,专门在等你来…”

    莎莎沉默不答。沈嫣扶着床上的镂花月洞,慢慢跌坐下去,“她哪里知道什么□□,你教她的?”

    “□□不是稀罕物,制熟了便可以入药,任谁翻翻医书都能查到的。”也确实不是莎莎提议的□□,她提议的是生附子,也算中毒,程度自然是轻许多。林潋听了不甚满意,问□□毒发起来是不是能凶狠些。莎莎笑了,问她到底要毒谁,这么恨人家,定哪只猫跳进来偷吃她的金贵朱砂鱼了。

    沈嫣合上双眼,两道泪直直往下流。莎莎说林潋是翻医书自己看来的。有人要林潋毒自己,但连用的毒都不给她,证明毒本身不重要,可能毒谁都不重要,背后的人只是需要中毒这件事发生。发生了又如何?

    王府里发生了这种事,便一定会报到宫里。

    潋潋毒发的时候,仍不忘指着笛子,然后莎莎配合地喊了句,“笛子有毒。”据说那笛子是内务府替皇后送给瑜妃的。皇后…瑜妃……

    沈嫣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进宫,那日也是说,皇后看到珍珠莲很好,要给瑜妃送一缸过去。然后沈嫣在北书房前被泼了一身水,然后潋潋二话不说脱了自己的衣服给她披上。也是那日,沈嫣送了林潋一支玉兰木簪,后来潋潋一直戴着。

    沈嫣连忙伸手探到林潋脑后,只摸到一支细细的银簪,手上一顿,慢慢地扑在林潋身上,握着她身上微凉的丝绸被子,压抑着呜咽出声。阿堇叹了口气,过去抚着她的背,“阿嫣…”

    沈嫣声音破碎,几乎听不清,“从来都是这样,从以前开始就一直是这样。”林潋知道自己今天要出事,怕摔坏了簪子,换了一支。她从来珍惜那簪子,珍惜和沈嫣有关联的一事一物,唯独不知道珍惜自己。

    宫里要潋潋下毒,未必需要毒她自己,为什么不跟沈嫣商量一下呢?这府里,这府里难道就没有别…沈嫣抬头一望,阿堇、青玉都只是丫鬟,莎莎是一个外人,死了也惊动不了宫里。既是宫里指使,门外的明宇必然不能动,那么还有谁……还有一个沈嫣,和一个林潋……

    沈嫣伸手去握着林潋的手,好难得,她的手竟比潋潋的还暖一些。生□□,极寒极凉之物。沈嫣面上流着泪,自己抬手擦了,冷下声道,“青玉,让明宇进来。”

    “那毒源…”

    “就是那支玉笛,帕子烧了。”

    青玉拿另一条帕子包起毒帕子,在襟前藏好,转身去打开屋门。黄明宇马上冲进来,后面还跟着海棠,青玉连忙拦着,“海棠!你真别进去。”

    黄明宇跑到床边,看看林潋,又看默默垂泪的沈嫣,“潋姐…潋姐她…”

    “没事了。”

    黄明宇重重喘了口气,跌坐在凳子上,狂拍胸口,“吓死我了!”

    沈嫣指了指桌上的玉笛,“别碰。”

    黄明宇立刻缩了缩,“啊?就是这个?”他细看了眼,瞪大眼睛,腾地站起来,“不可能!这是我母妃给潋姐…”

    “不是,是内务府替皇后送你的。”沈嫣抬头望着黄明宇,“潋潋说,那本来是要给你当腰饰的。”

    屋里众人全都倒吸一口气,黄明宇退了一步,“内务府,皇后,谁,毒我?为什么?!我…我赶紧跟母妃说…”

    “跟皇上说!”沈嫣冷道,“请陛下给你二夫人主持公道,说你怕,说你心疼,让陛下准她离京休养,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这,我怎么能说天子脚下是‘是非之地’…”

    “你堂堂一个郡王!被伤了心爱之人还不能撒点泼?那为什么他泽王就可以为颜氏休朝,我们六王府就不能为二夫人说一句是非之地?她人都躺着了,这里还不够是非之地?二夫人背后还有个太尉府的,是不是要林府三个女儿全灭了才安心!”沈嫣扭开脸,“让陛下清理好毒源,否则二夫人不回来了!我也怕,我也要和离,和二夫人躲得远远的,我们回寒道山上去。”

    黄明宇为难地挪了挪腿,“阿嫣…”

    沈嫣默然低下头,肩膀轻轻抖着,一屋子皆是叹息。黄明宇走过去,坐在她身边,“阿嫣,对不起啊。”

    沈嫣头仍低着,一只手抓着林潋,一只手捏着黄明宇的袖子,轻声道,“明宇,你就照着我这样说,陛下不会怪你的。”当然不怪他,闹得越大越好,这就是瑜妃要的,或是皇上要的,或是哪个想踩下皇后的人,沈嫣不知道是谁,为的具体是什么,她也不想知道了。他们需要什么,拿走就是。潋潋为他们死了一回,总该能讨回点什么,至少讨回点清净。

    黄明宇半是愧疚半是恼,“好,我明早进宫去。你说得对,潋姐都这样了,我发个脾气也应该的。到底是谁啊,要毒我冲我来啊!还毒错人,啧!”

    沈嫣幽幽叹道,“出去吧,你们都出去,笛子带走。我自己陪陪她。”

    青玉把笛子收走了,说回去包好了再给黄明宇带进宫去。莎莎陪海棠回房,要再听一听脉,怕她今天吓着。阿堇把床帐降下一半,屋里的烛火吹熄几盏,“我和小青在外面守着。”

    “不用了,你们睡吧。”也没什么好守的了,沈嫣现在只怕阎王来,但祂若真要来,阿堇和小青也挡不住。

    阿堇推着默默抽泣的小青,安静走到门口,扭头看了眼那架圆月洞的床,一边帐子垂着,看不见床上的人。只看见沈嫣单薄的身影坐在床边,独自对着一个雕满繁花的大木盒子流泪。可盒子里是空的,铺满触手生凉的绣花罗缎。一个衣冠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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