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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章

    “朕该向你道歉,阿嫣。”

    皇帝说这句话的那日,正是春意甚浓之际。瑜妃约了沈嫣进宫相陪,应该是要安慰她的意思,谁知碰巧皇帝路过百花争艳的御花园,临时起意摆了两桌茶食点心,要和瑜妃赏春。瑜妃要带上沈嫣,沈嫣推辞了几次还是推不过,唯有硬着头皮跟了去。到了御花园,才见皇帝把玉和公主也叫了来,玉和让人放了条小船荡到荷花池中间。御花园的荷池和六王府那小湖可不一样,足有一个灵犀宫那么大,要是不小心掉水里,可不是下人怼几根杆子下去,扑腾两把就能爬上岸来的。

    瑜妃吓得魂飞魄散,和皇帝见完礼,胡乱吃了块点心,便忙不迭地到池边去,招呼着人去把玉和公主拉得靠岸边一点。凉亭中,沈嫣坐在皇帝右下首,安静地喝着茶。遥遥望着瑜妃和玉和热闹的天伦之乐,努力托着一个笑,可她的表情大概还是木然,不然皇帝不至于会说出一句——“朕该向你道歉,阿嫣。”

    沈嫣第一时间只知道皇帝说话了,反应过来才慌忙跪到了亭子中,“陛下言重了。”其实她还应该说,臣妾不知陛下所说何事,但她不想把潋潋中毒轻描淡写成“何事”,她也实在觉得该有人为此道歉。只是不清楚道歉的该不该是皇帝,也不清楚为什么是跟她沈嫣道歉。

    潋潋中毒后的这两天,沈嫣常想起颜氏死后,泽王对她说“我心很痛,我只是想杀个人”。沈嫣没想杀人,她只是不想爱人了,潋潋一日没醒过来,她不想听见这世间有任何笑声。

    宫里派了太医去王府,证实林潋中了不轻的□□毒。□□不是什么稀罕物,若要从药材源下手来查,如同大海捞针。

    莎莎几乎全日守着林潋,给她又扎针又泡药浴,晚上都得摆个香薰炉子在床头,林潋身上每个毛孔都不曾浪费,两天内就把能排的毒素都排出来了。

    何昱深也来过,进不了房间,但沈嫣让他进了冬苑。王妃的屋子开着窗,里面安静垂着的雪青床帐上阴影重重,沈嫣陪他在窗外站了一刻钟。

    何昱深问,“她的毒,已经全解了吗?”

    “都清出去了,但莎莎说,会有后遗症。”

    何昱深一惊,“什么后遗症。”

    或许是心会变弱,身子也会虚一些,和沈嫣一样怕冷,又或许,手会忽然地神经痛,以后不能做小手工了。“现在说不准,她还没醒。我只知道她手很冷,她从前…暖像个小手炉。”沈嫣背过了身去。

    何昱深沉默良久,问他有什么可帮忙的。沈嫣说,“如果有任何机会可以让她离开盛京,让她走。”现在宫里的事已经直接烧到林潋身上了,沈嫣看不清背后的所有因果,好像每件事都相关,又好像每件事都不过是偶然。她算不准,护不住任何人。那么只能先弄走潋潋,能走一个是一个。

    何昱深迟疑着说,“说她去看望林家姐妹,近的可以去国寺,远的可以去北境。”

    沈嫣摇头,“她不肯走。要陛下下旨,或者发生点什么,逼得她不得不走。”

    “阿嫣,其实你若能走,她就走了。”

    沈嫣低头擦了擦脸,“我不知道要怎么离开,才不连累明宇。”

    何昱深想,泽王妃不是就走了吗?养病,从来是个很好的借口。泽王妃的“病”只能到京郊,那么如果六王妃的病,病得很厉害,病得很特殊,只能到某些暖一点、冷一点,或山上或海边去养才能好呢?当然,阿嫣得真病,而且要病得够重。

    他若这么说了,林潋醒来一定恨他。

    何昱深透过窗子望进去,可就算是她恨他,也好过他恨他自己。然而何昱深望着沈嫣消瘦得厉害的肩,嘴巴微微张合,终是没能说出口。

    他长久地看着那扇半开的窗,看着幻想中躺在里面的林潋,无能为力。原来这就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然后恨着自己的不作为。再有下辈子,他不愿再做一个君子了。

    黄明宇在宫里闹得实在厉害,说他再找不出幕后真凶就要家破人亡了。太医确认那□□用量确实狠,若不是当时有大夫在场,二夫人恐怕是救不回来的。下毒的人一点没留手,是真的想要人命。

    皇帝立刻命刑部和内侍官两边一起暗查,指向皇后的线索很明显,内务府公公就是皇后的人,笛子本是要给六王爷的,顺理成章。但是查那送笛子的公公,他没有任何接触□□的迹象。

    其实要塞一点破绽给那公公也可以,□□只是寻常物,皇后宫里这么多人,总有去过太医局毒物内室,然后接触过那公公的。但说到底,没有确凿证据咬死是皇后,被毒的人身份也不算高,还救回来了。

    这样就要废后,说不过去。若是不足以废后,罚些不轻不重的,不过是打草惊蛇。

    皇帝望着荷池那边的瑜妃,心下叹气,还是手软了些。但也多得她这么一出手,一来提醒了自己一条新的路,二来告诉自己,她已经心不安了。瑜儿心里再不安,始终没有直接对付明德,她只是要自己再稳些,去帮明宇,这就是瑜儿和皇后的不同,要是换了皇后在瑜儿的位置,一定釜底抽薪,先去动明宇。

    皇帝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他终有百年归老的一天,那一天,不会太远了,明德和明宇,他只望他们都好好的。

    皇后固然不能留——一个眼里只有她自己的权柄的人,从来不顾着他的血脉,连养了多年的明德,在她眼里都不过是手段。

    皇后就罢了,皇帝只是心疼现在连明德也看不清他的苦心,总要针对明宇来显示自己的实力。明德的心思,皇帝很明白,一来是吸收了皇后那边的人脉,有些得意忘形,也要做出些成绩来给他们看,证明他们没有跟错人。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颜氏死了,明德对明宇王妃的心又活动起来了。怎么这么眼浅,怒发冲冠为红颜?那是诗人自得其乐的意淫!放在皇家里,那就只有一个字,蠢!

    枉费了他这个当爹的花了那么多心思:一个皇后,一个颜氏,能除的障碍,他都尽力帮他除了。现在又来一个沈嫣,以为他们当年只是年少懵懂,没想都这么多年过去了,竟还能借尸还魂。

    皇帝望着亭中的沈嫣,叹了口气,“起来吧,你们府上二夫人中毒的事,朕查过了。”

    沈嫣等了一下,皇帝的话仿佛已说完了。他说他查过了,但没说查到了什么,也没说怎么处置。所以就这样了吗?潋潋无端地中了毒,无端地落了一身的后遗症,以后也许要像沈嫣一样,一年四季离不开炭盆,这里那里地痛。查过了,然后呢?

    沈嫣站起身来,头重重的,恶心得几乎要吐。

    皇帝看了她一眼,终于问,“林氏身体怎么样?”

    沈嫣垂着头,从皇帝的角度看,是个很恭敬的样子,“毒已经清出去了,总还是要慢慢养,可能会有后遗症。”

    皇帝点头,“那便慢慢养着吧。”沈嫣咬了咬牙,他没问会有什么后遗症。

    皇帝站起身来,一旁太监立刻上前,皇帝摆摆手,“我和阿嫣走走。”沈嫣沉默上前,略慢了皇帝半步,垂首跟着。

    瑜妃看见他们出了亭子,好像想过来。皇帝也朝她摆手,让她看着玉和,不用跟着自己。

    宽大石径之上春风拂柳,漫漫飘着的粉白花瓣,如同飞霜。从前不知御花园里种了这样好的大红紫荆,长长的花瓣卷出来,像染血的五指,花蕊便是那细细的血线,仿如那日莎莎掐着林潋的指头,一针一针地扎下去,一道一道地放出毒血来。原来这情景,放在风和日丽的御花园里,是这么幅美景。

    沈嫣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口气,太阳穴突突直跳,恨得胸腔里扭得生疼。

    皇帝抬头望天,微微一笑,“都说朕是天子,哄人的。天那么大,朕一抬头,却永远只有宫城内的这四方块,一低头,只有龙椅上那四方块。更小了。”

    沈嫣一点兴趣都没有,泛泛地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王土,倒让我想起和你父亲的最后一番话。”

    沈嫣终于抬起头来,皇帝笑了一下,“太傅说王土不是朕的,朕与王土同属于大盛,而不是大盛和王土同属于朕。”绕口令似的,沈嫣却背心发凉,立刻就听懂了,君权民授,是父亲的口头禅。

    皇帝继续道,“朕问太傅,朕与王土同属大盛,那么大盛属于谁。你知道他怎么说?”皇帝哈哈笑起来,“他说属于他!”

    沈嫣恭敬跪下,“陛下明鉴,父亲绝无藐视君威之意,父亲的意思只是,上位者,需爱其子民。”其实父亲的意思,是根本没有上位者。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而父亲说的是,君与民,谁都一样贵,其他一切都次之。但父亲说了一辈子,皇帝都没听懂,或是不要懂的话,沈嫣知道自己也不必说了。

    皇帝回头看了一眼,仿佛才看见她跪下了,手一摊,如同温柔的神帝赐福,“起来起来,聊个天,怎么动辄就跪了?”沈嫣犹豫着站起来,皇帝笑道,“太傅当然不是造反,他是天上地下唯一一个,最不可能造反的人。他会指着朕来骂,但若要让他坐上龙椅,他会一头撞死在龙椅之前。呵~自己顾着自己的清高,根本不管朕的死活,你说这样的人可恨不可恨?”

    沈嫣默默无语,头低低的,也不笑。

    皇帝道,“太傅说的是啊!大盛是万民的,是像他一样的无数个百姓的。朕问他,大盛不是朕的,那么怎么事事都要朕管?怎么不叫街边卖菜的来管?朕还记得,那日太傅指着朕的龙椅,大声斥驳朕,说街边卖菜的以卖菜为己任,朕以管理国家为己任,卖菜的以税银供起了朕的锦衣玉食,可朕没有管理好大盛,是朕的不对,朕该给卖菜的道歉。”皇帝笑了笑,然后突如其来地,在那笑上蒙上了一层哀伤,像灿烂的骄阳下,飘来一阵过云雨。虽下着雨,太阳仍是明媚的,就像他整张脸虽是哀伤着,底下的一点愉悦还是透了出来。皇帝幽幽道,“后来太傅病了,至死朕都未能再见他一面。他死前,还骂朕吗?”

    沈嫣想起皇帝刚才跟她道的歉,手上冰凉,身子软软的。又想起她父亲死前说,他当过帝师,教过皇子,然而他最骄傲的,还是沈嫣这个女儿。沈嫣想起最后那几年,父亲咳嗽着著书的身影,与牢中写手札的林渊何其相似。

    沈嫣曾以为父亲要她贤惠,要她守女德,相夫教子,以彰显她太傅之女的家教。但今日才知道,可能父亲想要的,是更纯粹、更底层的东西,比如真诚地爱着一片土地,爱它之上的万民,比如尊敬卖菜人的勤恳守业,如同尊敬一个贤君。

    沈嫣垂首恭敬道,“父亲从未在臣女面前骂过陛下。父亲过世前,教导臣女敬媞娜地。人在天地间,受一世红尘沾染,要护好自己的心。”

    “像太傅说出来的话。”皇帝点点头,微笑着走到一株发着新芽的柳树前,带着巨大玉扳指的手按在粗糙的树皮上,显得那厚手掌肥而嫩,像一块刚蒸好的白玉糕。

    “阿嫣,大道理朕也会说。但今天,在这里,朕和你只说真话。”沈嫣站在他身后,安静听着皇帝慢慢开口,“朕,当然不是天子,那是个谎言;可若说大盛不是朕的,是万民百姓的,这也是个谎言。你们这一代,该比我们那一代聪明,早点想清这件事,早点好过些。你看林渊,她就很清楚,朕是个有欲望、有野心的凡人,她给朕朕要的,跟朕拿她要的,这不就双赢了吗?为什么要弄到太傅那样,自己一身的病,害妻儿都要隐居到山上那苦寒之地去呢?”

    沈嫣默然,林渊那不叫双赢,那叫对皇帝死心了,那叫逃命!可她还是对大盛忠心,所以她留下了自己的毕生所学,希望能尽到一份绵力。沈嫣恭敬道,“陛下多虑了,寒道山暖,在上面住着,是臣女一生最快乐无忧的时光。”声音轻轻的,柔如水。

    皇帝笑了笑,“对,你不喜欢六王府,说要和离回寒道山上去。朕正想问你,你跟明宇…”

    “王爷为人正直醇厚,臣妾敬他爱他,一如当初。”沈嫣顿了顿,“既然陛下问起,臣妾不敢隐瞒陛下,和离的事,臣妾已考虑多时。臣妾自知母家势弱,帮不了王爷;身体也不好,于王府的子嗣上没有丝毫功劳。王爷重情重义,势不会休了臣妾,但臣妾与他何益?不如自请和离,给王爷更广的天地。”

    “此言当真?不是因为明宇冲撞了你?”

    “句句肺腑,皇上是深知王爷为人的,臣妾感念王爷都来不及,何来冲撞一说?臣妾自信从今往后,不可能再遇另一个男子,能比得过王爷。若陛下准予臣妾和离,臣妾愿对天起誓,一生为王爷祝祷祈福,绝不再嫁。”

    皇帝拍了拍柳树,对着长空叹气,“朕还以为你是气话,是因为这次的毒伤着林氏了,你要替姐妹抱不平。”

    “不是,若说不平,臣妾是替王爷不平。”

    皇帝笑了笑,转头看她,“宫里都说明宇能娶到你,是几生修来的福气。”

    沈嫣脸上没有任何喜色,“女子容貌如花,不过匆匆几年;王爷之贵重,却是不受年岁所限的。王爷确实有福,但不在臣妾身上。”

    “看来你是去意已决了。”

    沈嫣抚裙跪下,交手相叠,长拜在地,“望陛下成全。”

    皇帝没叫她起来,沈嫣只听见头顶传下来的声音笑笑的,“阿嫣,你真的很像你父亲,一样的清高洁白,不食烟火。一样的,从不为朕想。”

    沈嫣嗓子一提,皇帝的声音却直直沉到了深渊里,“你和明宇的婚事,是皇恩,是朕对恩师的一片心。竟要和离,置朕于何地?”

    沈嫣连忙大拜,“陛下息怒,臣妾只是自愧不能好好辅佐王爷…”

    皇帝打断她,“不能好好辅佐,所以你要走?”

    沈嫣不敢答了,沉默着跪在地上。

    “起来吧,说了不要动辄拜朕,累得慌。”

    沈嫣安静站起,吓得后背微微汗湿,手脚冰凉,胸口轻轻起伏着。

    皇帝问,“如果让你走,你想去哪儿?真回寒道山上?”沈嫣不知皇帝想她答什么,正踌躇着,皇帝忽然一笑,摸了摸手里的柳树皮,“春风又绿江南岸,去过江南吗?”

    “没有,”沈嫣如实回答。

    “朕很喜欢江南,你们六王府,就是按着姑苏的一个小园子造的。”

    “多谢陛下,王府很美。”

    皇帝温和地笑着,转头望着沈嫣,“想去江南吗?”

    沈嫣一愣,不是不许她走吗?

    “那里的钟山,甚有灵气。山上云气缭绕,绝不比寒道山差,山间瀑布山泉飞流,会在山腰上聚成一个小湖,很是清幽,就是水雾飘摇,有点儿冷。朕去过那里,还是皇子的时候,去送过我们皇祖母的灵。”

    江南钟山,大盛皇陵的所在之地。

    沈嫣一下噗通跪下,磕头大拜,“陛下开恩!臣妾…”

    “朕不是开恩了吗?”皇帝扶着柳树,低头望着沈嫣,“阿嫣,抬起头来。”沈嫣跪着直身抬头,望着皇帝背光暗沉的脸,一圈泛绿的光芒围着他全身……她今天还能够回到府里吗?莎莎说,今天潋潋该醒了,就差这么一点点,难道竟要一生错过了吗?如果她一辈子就结果在此时此地,那么潋潋这一生,最后对她说的话是什么……是那日潋潋准备吹笛子,问她,“阿嫣喜欢什么?”沈嫣以为她在问曲子,没有答。潋潋提示她,“你可以说我。”其实潋潋想听一句“我喜欢你”,在她毒发前的最后一刻,是吗?然而沈嫣没说,她当时不知道那会是她们今生的最后一句话……

    沈嫣两串泪落下来,不断磕头,“求陛下开恩,臣妾绝没有对皇家不敬之心。”

    “阿嫣,”皇帝慢慢道,“朕可能不是贤君,但也不是暴君。朕要跟你说明白,朕做这个决定,一是看你不留恋这里了,二是因为,朕除了是皇帝,更是一个父亲。你有心也好,无意也罢,你弄坏了朕想维护的东西,朕就必须得动手。你懂了吗?”

    沈嫣略一皱眉,微微摇头,“臣妾没有不敬王爷…臣妾不知道陛下想要维护的…”

    皇帝俯身压低声音,“阿嫣,朕不能留你,不是因为你对皇家有不敬之心,是因为你美。美是好事,太美就未必了。你说得对,女子容貌不过几年,就算朕什么都不做,相信他们日后也会想明白的。可偏偏这几年,是很关键的几年,朕留你不得。这样你懂了吗?”

    沈嫣脸色苍白,皇帝是父亲,皇帝容不得她,因为她美,因为她惹得皇子相争。可实情根本不是这样,明宇固然没有在争她,明宇不过是自保;泽王争的像是她,却也不是她,甚至不是颜氏!他只是在泄愤,对他一直以来的贤德和听话泄愤。怎么到头来,是她要背起一切……“陛下,臣妾愿意走,臣妾只想活着。求陛下开恩!”

    皇帝微笑,“你不能活着,阿嫣。除了活着,我许你一个愿望。”

    瑜妃搂着玉和,远远地望着柳树下的皇帝,和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的沈嫣。

    “沈姐姐怎么了?”玉和问。

    “你沈姐姐要走了。”

    “去哪儿?”

    “去一个很好的地方。”

    玉和不信,“那她怎么看起来不想走。”

    瑜妃叹道,“她不知道她有多幸运。”

    不知从哪儿飘来的一阵梨花瓣,飘过皇帝身上明黄的龙袍,飘过他背后新绿的柳树,清碧流水,朱红宫墙,直飘到那四方的天空上。天空无垠,她们虽只能看见四方的天,但心里都知道,天空该是无垠的。

    玉和靠在瑜妃怀里,冷眼望着柳树下的父皇和沈姐姐。他淡淡地笑着,她凄然地哭着。如果是玉和,她绝不哭,父皇也是个人,有血有肉有弱点的,凭什么只能是她哭。所以终归还是,哭的人自己活该。

    ***

    如果这世上有什么是沈嫣在死前一刻最为不舍的风景,应该是她用麻痹的手轻轻推开屋门,看见东屋靠墙那张雕花月洞床的帐子弯弯升起了,如同新娘羞涩勾起的盖头珠帘。帐子里面一抹长身影,月白丝衣,披件软锦方巾,斜斜靠在床头矮屉柜上,一手握着鼻烟壶,一手里拿着本册子,竟一醒来就看账册。沈嫣不禁笑了,两道温热滑过脸颊,很快又变凉了。

    原来她最不舍的,不过是这样平常的景象,一个容她去爱的人,好好活着。

    林潋听见动静,见沈嫣已走了过来床边,鼻烟壶收起不及,干脆从容盖上盖子,扭手放在床头,伸手去拉沈嫣坐下,讨好地笑着,给她擦泪,“对不起,别生我气。”林潋喉咙伤了,出口没有声音,沈嫣看懂了她的唇语。

    沈嫣摸摸林潋脖子前,躺了两天,那锁骨更明显了,仿佛要刺穿她的皮肉。“痛吗?”沈嫣问,林潋摇摇头,然后迟来地,补了一个笑,脸上的颧骨也高高的,是脸颊下陷的缘故。沈嫣才想起来,她竟从来没为林潋画过丹青,现在还来得及吗?

    沈嫣的手慢慢地摸过林潋的脸,摸过那略带桀骜的眉,原来触感是很柔软的;那悠长的眼睛,在沈嫣手里轻颤着,如同远飞的蝴蝶,在空中留下一道颤动的影痕;凉而高的鼻骨,是水上冒出的一片柔滑小石岛,带着流水的凉意;再往下,是温热的唇,像软而饱满的花瓣,摸到花心里去…花朵带笑,轻轻咬了她一下。

    沈嫣闭上眼,把唇贴在花瓣上,微湿的凉凉花蜜主动沾上了她的唇,辗转缠绵,花蕊轻转,递到她的舌尖上。

    是哪本经书说过,仙人修仙之道,不食五谷,只取花蜜。沈嫣想,也许吸取花蜜不是一条成仙之道,也许在和花蜜交融之时,人便已经是仙了,一瞬永恒,又何必再成仙长生呢。

    “阿嫣…”林潋在她唇上喃喃叫她,没有声,只有气,喷得沈嫣唇上痒痒的。

    沈嫣的唇对着林潋的唇,仿佛要把话推进她的皮肤里,“我想起来,我们嫁入王府那晚,我的盖头是你掀的。”

    林潋展颜笑了,“早说过的,你是我夫人。”

    “我是你夫人,可你不是我夫君,也不是我夫人。”沈嫣的眼睛这样近,大得让人无处可逃,林潋只看了一眼,不可避免地深陷了进去,一直沉到幽潭之下,潭水从沈嫣眼里溢了出来,流到林潋的脸上,烫的。

    林潋只当沈嫣是心疼自己中毒初愈,笑着帮她擦泪,捧着她濡湿的脸,气音吹到沈嫣脸上,“想娶我呀?你的聘礼呢?”沈嫣唇动了动,林潋一手按着她的嘴,慢慢喷着气,“我别的都不要,只要你别生我气,好不好?”她伸手从床头柜子旁抽出一个大锦袋子,“你不生气,我就嫁你,再贴个大嫁妆。”

    林潋指尖按着的唇微弯起来,虽然那张脸又湿了。锦袋子里抽出一对白玉,沈嫣眼神一变,林潋立刻说,“不是羊脂白玉,你看。”怕沈嫣看不见玉中间那丝杂青色,林潋举起玉来对着光,“你看,有点绿色,这里…”

    “这是什么花?”沈嫣轻轻摸着玉上的刻纹。

    “并蒂莲,”林潋拿指尖,一笔一画写在她手心。不是比翼鸟,也不是鸳鸯,天上地下,从来没有一对为人称颂的伴侣,不是一雌一雄的。唯有并蒂双莲——相扶相依,不离不弃,可终究是两朵柔弱的花,她保护不了她,她也保护不了她。所谓有情,不过是不为人所知地相伴一世,同生同灭罢了。

    所有花与花的故事,都是这样的。

    沈嫣伸手拿过一块,捏在手心里,“我很喜欢。”

    “你收了我的嫁妆,以后不能抛弃我了。”

    “嗯。”

    林潋明媚一笑,“你自己说的啊。”

    “这玉,我怎么带走呢?”

    林潋拿过玉,帮她绑在腰带上,“这样就戴着啦。”

    沈嫣低头看着她帮自己绑好了玉,温柔一笑,“我是说,我怎么带到下辈子。”

    林潋手一顿,抬头望着她。

    沈嫣的手摸在林潋脸上,“潋潋,我唇上有毒。”

    林潋仔细读着她的脸,“你说真的吗?”

    “真的,你恨我吗?”沈嫣垂眸一笑,握过她的手,“对不起,我没问过你。我舍不得你,我想你跟我走。”

    林潋掰过沈嫣的脸,审视着,“你是不是在骗我,气我中毒?”

    “不是。”

    林潋今天第一次发出声音,啞而暗,像深井里呻吟上来的可怖之音,“你会死吗?”

    沈嫣心疼地捂着她的喉咙,“会。”

    “一定要死吗?”

    “对。”

    “为什么?”

    “因为我太美了。”

    “你在跟我开玩笑。”

    沈嫣微微一笑,“我也觉得这很像玩笑。”

    林潋安静地看了沈嫣一会儿,沈嫣没有反口的迹象。这竟是真的?阿嫣今天进过宫,回来说她要死了;要死,然而还能放她回来,一点不怕她逃,一点不怕她往外说。那就是,逃也没有用,说也没有用。那个人要谁死,谁就必须死。

    皇帝。

    皇帝说阿嫣太美了,所以得死。是因为泽王吗?那如果现在找人去告诉泽王呢…不,泽王不会为阿嫣做任何事的。林潋早听说了,颜氏难产的时候,泽王府保了小郡主。颜氏对着小郡主尚没有胜算,何况是阿嫣对上皇帝?

    明宇…明宇会为阿嫣争取的!如果有时间,林潋甚至可以找何昱深,雯雯,青玉,林意洋!对,林意洋和她虽然没交情,但不是个见死不救的人。丞相府、太尉府、六王府连成一线,皇帝也不能为所欲为。阿嫣说到底根本没犯罪!

    他们所有人一起反抗,然后…然后呢…也许阿嫣会被转移到哪里,一个泽王找不到的地方,林潋也找不到,没有人能找到;也许阿嫣被硬塞了什么罪,和长姐一样关到了刑部大牢里。连长姐这样带着武功在身的进去了,青玉尚且担心狱卒不安分,若是阿嫣进去了…

    沈嫣的手轻轻抚到林潋脸上,“潋潋,你愿意吗?跟我走。”

    “你唇上真的有毒吗?”林潋问。

    “嗯,你没得选了。”

    也好,这样就什么都不用想了,也不用怕了。林潋这一生,来到这个说不清是地狱还是人间的地方,也许只是用来找到阿嫣的。现在找到了,握牢了,下辈子别再失散就是。林潋肩膀一松,笑道,“愿意。”

    沈嫣终于等到了林潋一句愿意,反又有点不信了,“真的?你不留恋这里吗?”

    “一个容纳不了美好的人的地方,留恋来干嘛?”林潋握着沈嫣的手,擦着她又源源不断流出来的泪,“阿嫣,你别走太快,等等我。好不容易找到,我怕又弄丢你了。”

    “来生,让我找你,让我爱你。”

    林潋的手冰凉,托起沈嫣的手,和泪吻在她掌心里,“好,我们去一个好一点的地方。”

    沈嫣摸过林潋一头如水微凉长发,垂下的袖袋沉沉坠着。里面是皇上赐的药,双份,沈嫣求回来的。

    这一年春末,六王府为二夫人的生辰遍邀京城里的熟人朋友,王妃竟把沈老夫人也接了下山来。众人在王府内嬉水游湖、追风筝、放水灯。沈夫人自是玩不动了,然而在一旁看着,也满脸喜色。

    晚宴后王妃独放一盏大天灯,为在场每个人,包括北境和国寺的故友都许了愿,笑说要把她一生的愿望都用在今晚。

    宾主尽欢,王妃与二夫人亲自送宾客出府,何公子最后走,二夫人福身,“认识你,不枉此生。”

    何公子微皱了皱眉,“潋潋…”

    “回去吧,一路小心。”林潋笑了笑。沈嫣站在几步之遥,也对何昱深微笑福礼。

    谷雨时节,连着几日淅淅沥沥,五月初的一日,天气终于放晴。一个小厮惊慌失措地冲进何昱深房里,“公子!林…六王府……”

    何昱深的手无端一抽,手心的笔啪地落下,摔了一纸溅血般的墨汁。

    宫中惊闻六王府王妃与妾室林氏误食王爷膳食,食中混入剧毒,发作迅疾,抢救不及,双双离世。噩耗传出,皇帝震怒,立命御前侍卫协同刑部彻查毒源。追查数日,线索直指皇后,证据确凿,皇后一党无从狡辩。皇帝下旨废后,剥夺六宫协理之权。念及皇后育有宁和公主,恐公主忧郁伤身,特旨皇后幽禁冷宫,免入宗人府。

    皇帝追念先帝旧情,追封六王妃为从一品夫人,俸禄由其母承袭。为抚慰林氏一门,亦追封林潋为王府侧妃。二人同日奉安皇陵,择东南一隅长眠并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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