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側妃靈前敬書,
天上人間,唯願君安。一別兩年,數百日夜,日思瀲小姐之飛揚,夜念沈小姐之嫻靜。王府一切都好,行逸仍是調皮,弟弟行揚雖小,卻很乖巧懂事,許是受了沈小姐留下書卷的教導——王爺為哄他入睡,每每選“最悶之書”讀與他聽,每每又自己先倒頭大睡。
行逸近來好玩瀲小姐所制棋盤,王爺與他說自己從前總…」
海棠捏着笔,求救道,“明宇,赢字下面是什么?”
“月贝凡,又写信呀?”
“嗯…诶!你别看!”
“哈哈傻吗,送去皇陵总要经过我的呀!”
“反正你现在先别看。”
「?王爺與他說自己從前總贏瀲小姐的風光事跡,小行逸不信,請我作證,我也記不清了。徬佛初入王府時,確有過一段時間,我們圍坐瀲小姐床上,日夜玩樂,傳出過不少讓人啼笑的是非。從前只覺心?」
“嗯,明宇,心驚的驚呢,怎么写?”
“你什么心惊?”
“不是说我,你教我字怎么写嘛。”
“恭敬的敬会不会写?下面一只马。等一下一定要给我看信啊。”
“…”
“听到了没!”
“没有…”
“嘻嘻,你咋这么可爱呢海棠~”
“别别来,让我写完。”
「從前只覺心驚,如今想起,不知那原來是王府最為無憂喜樂的日子。瀲小姐還記得嗎?當時果真總是王爺贏嗎?
林大小姐一切安好,王爺在朝政上但凡有疑,一定先快馬遞信與她。太尉大人年前落馬受傷,林公子接手了不少事務,與王爺同讀林大小姐書信,一如同窗。林公子笑說皇子讀書時,本該是他做王爺伴讀的,他抵死不去,才換作了瀲小姐。每當此時,兩人安靜,我知道王爺是想起了瀲小姐。
汐小姐在國寺甚安,秦妃娘娘待她如親女兒,大皇子愛與她開玩笑,吳公子最是溫柔,常送她小禮物。汐小姐一次與我說,大皇子像大小姐,吳公子像沈小姐。那日正是王妃和側妃的忌日,國寺里紫藤花開,漫天紫雪。汐小姐很是傷情,我差點沒忍住。幸而後來大皇子進來,逗得她又氣又笑,便丟開了。
阿堇姐按王妃遺願,與莎莎時常上山看望沈夫人。老夫人體健安康,小姐勿掛。曼霓媽媽腿腳時有風濕痛症,山上霧氣濕寒,莎莎最近正積極邀她們下山。沈夫人把沈小姐那份俸祿用以資助緣系院裡的女孩子念書學藝,媞娜夫人很是感激,說她正需要一個積年的媽媽管家,免得雯雯把緣系院弄得像座花果山。
緣系院一切都好。青玉姐已離了王府,和小青打理生意之余,常去緣系院幫忙。青玉姐也常回府,盡心教導我。奈何我學得慢,遇上年節慶典,還是離不了她。不如當初沈小姐,一下就接過去了。提起沈小姐,青玉姐也是沉默,然而並不傷感,只是懷念。沈小姐勿掛。
對了,小青也好,除了每逢提起瀲小姐,她便要邊吃零食邊哭。唯有這時吃零食,青玉姐不罵她。三年之期將至,大小姐明年可以帶予熹小姐回京省親了。我希望她們別走,青玉姐說希望跟她們一起走。把小青嚇哭了。
青玉姐替小青贖了身,錢我自是沒收的,王爺另贈了她們兩個院子,她們把其中一個放租出去。有個挺殷實的人家向小青提親,小青去問青玉姐。青玉姐問為什麼問她,小青說長姐如母,青玉姐點頭,果斷說那麼她不同意。結果小青真去回絕人家了,說她娘不同意。王爺和我都覺好笑。」
海棠换手拿笔,甩了甩手,递笔去醮墨,思索着该不该提一提何公子。黄明宇说过最好不要常写信,海棠难得写一封,总想把能想到的所有事全都记下来。若说何公子最近的事,不外乎是玉和公主快要到年纪了,何公子恰逢这时说他公务繁忙,请辞了公主太傅一职。明宇跑去何府捶了他一顿,说他惹得玉和公主伤心。但这当然不能写进信里,不然怕要毁公主清誉。
何公子在朝堂上的事,海棠也不太知道,只知皇帝身体状况越下,朝政都由泽王、明宇、何公子和几个重臣撑起来。最近听说中书令大人年事已高,准备恩赐荣休,何公子就要接替他的位置了。
“对了明宇,中书令,是哪个中、哪个令呀?”
黄明宇一笑,放下林渊的信,走过来拿起海棠面前的信纸,“写小何啊?”
“提一句,好让她们安心。”
“不用写他,他自有方法。”黄明宇扫了一眼信,又笑了,“写了半天,你新晋了妾的事怎么不写?”
“那有什么好写的。”
黄明宇啧了一声,拿起笔正要帮她写,海棠忽然想起什么,呀呀叫着抢过笔来,“差点忘了!”
「另,王爺新晉了親王。」
“叫你写提妾你不写,写这个干嘛?”
“你晋了亲王,沈小姐的俸禄会跟着涨的。”
黄明宇失笑,“真不愧是潋姐一手带出来的。”
其实海棠想着俸禄,是为的媞娜夫人院里的女孩子们。如果沈小姐在这里,肯定也会很希望她们过得好,能多读两本书的。
海棠迟疑道,“真不写何公子啊?”
“他升中书令又不加阿嫣俸禄。”黄明宇抓过笔,写道,「海棠是妾啦,我提的!」
“来!封信~我让人带去皇陵烧了。”
抹下蜜蜡,盖印封严,再覆黄缎包裹绑好,缎面上明宇体狂书几个大字「灑淚祭與賢妻良妾香魂兩條」,重重按一个印,认罪画押似的。凭良心讲,人家隔壁墓里泽王的「遙祭愛妻顏兒」可不要高级太多。
那封信便真的没提何公子一句,信径自交由宫里收集,成批再交官运,搭上其他货物一起,陆路换水路,乘船至江南。几个月才入得皇陵,分派各个陵墓另行处理——有要烧的,有要摆在灵前供奉的。泽王侧妃的信从来是供奉,一小叠堆在那儿;六王府的信却从来要烧掉,只见火光之中飞扬而起黄缎一角,隐约看见“香魂两条”。思念烧尽成灰,守灵的小宫女站起身来,走出院门外。
守门侍卫见她出来,笑着招呼道,“烧完信啦?”
“嗯,大哥吃饭了没?”
“还有好久呢,你快回去吃饭吧。”
小宫女笑着回过头去,迈着步子转了几个回廊,哪儿都没有绕,直接回了自己的小隔间里。锁好门,这才摸了摸襟前,衣服里几片纸张簌簌作响——里面一封信是六王府的,另一封是块绢布诗箋,没封住,也没落款,只写了句「靜聽桃花笑春風」。
小宫女四下看了眼,确认没人,把两封信从前襟抽出来,小心塞到床底暗格里。说是会有人拿走的,她不用管。这两年来,也收过好几次了。
***
距离皇陵将近两千里之外,盛京城的丞相府里,何昱深刚下朝回府,在自己房里换了常服,坐下让丫鬟帮着摘了头上的乌纱冠。自己手上无聊,轻轻摸着一个长条沉木镇纸上的刻纹,那上面刻了几笔写意风景,一角以小篆阴刻着行小字,「日落雲沉暖江河」。小篆最是规整,刻得印章似的,看不出字迹。
丫鬟帮他梳着发,笑道,“公子这样宝贝这镇纸,是哪位名家刻的吗?”
“不清楚,大概是一对神仙刻的。”
丫鬟噗哧一笑,“神仙倒是风雅,还写诗,这诗是什么意思呀?”
何昱深看了眼镇纸上淡然的寥寥几笔山水,“我想是,黄昏忆旧时,心里暖暖的。”
“这对神仙也挺眷恋红尘的嘛。”丫鬟笑道,帮他整好了发髻,小心插上玉簪,“公子教教奴婢,这句诗的下一句是什么?”
“没有下一句了,但它让我想起那句,‘桃花依旧笑春风’。”
“好耳熟…哦!‘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是追念故人的。物是人非,挺伤感的呢。”
何昱深笑道,“你喜欢诗?那你有空进来,自己拿诗集去看。”
“奴婢识字不多,只会念个音。”丫鬟放下梳子,往旁边退一步,福礼道,“好了,公子去夫人那儿请安吗?”
“嗯,”何昱深走到门口,见丫鬟仍跟着他,笑道,“不用跟着我了。”
丫鬟听话停下,“流年送公子。”
何昱深一愣,“你叫什么?”
“流年似水的流年,夫人说这两个字好听。”
流年…留潋吗?何昱深失笑,“母亲给你改的名?”此刻细那丫鬟,才见她远山眉、流云眼、高直鼻,确有几分相似之处,母亲也不知是几时见过林潋。
“对,奴婢是新买进府的,有幸得夫人赐名。”
“你原本叫什么?”
“咏荷,颂咏的咏,荷花的荷。”
何昱深淡笑了笑,荷,不也是莲吗?确是有点缘份,“那你以后还叫咏荷吧。”
丫鬟怯怯的,不敢答应。何昱深笑道,“我屋里的人,不用另改名。”这是留下她了?咏荷一喜,赶紧福身谢恩。
何昱深温和道,“咏荷,刚才那句‘桃花依旧笑春风’,原诗是物是人非,在我这里不是。我只是看见桃花仍旧绽放,一如当年,觉得很高兴。好诗的妙处,在于它可以随着人的心境不同,而解读出不同的意思。人与诗共鸣,该爱她灵动,一次次重新去认识她,也认识自己。”
咏荷点头,“谢公子赐教。”
“不,我该谢谢你。”流年似水,原来这就已过了两年。他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小何”已成过去,也许他是时候,真正作为丞相府长子活下去了。
***
仁寿宫的经阁,是整个宫里最清净的所在,殿里地面铺着细磨青砖,步子走上去悄悄然而又沉稳。人在里面,无声无息的。玉和公主抱着太后新养的长毛大白猫,由贴身宫女跟着,两人放轻步子走入经阁,四处瞄了一眼。玉和摸摸猫咪的头,低声对它说,“琉璃,皇奶奶不在这儿。”
守经阁的小宫女福礼,“太后娘娘在寝殿,李太医来请平安脉。”
“哦,那我等一下再过去吧。”不请自来地去听宫里主子们的脉况,是大忌。
玉和抱着琉璃四处逛,把它捧到梁柱旁,拿它的爪子去摸上头绘的仙鹤祥云图,又把它捧到经书柜子前,让它随手拍一本,便抽出来念一段与它听。守殿的小宫女笑道,“公主等得无聊,不如奴婢给公主磨墨,公主抄一段经,供奉佛前。太后娘娘回来看见了,一定高兴的。”
玉和把手上的经书塞回柜子里,微微嘟着嘴,对怀里的猫咪细语道,“不想写字了,又不用做功课,写了也没人看。”
她身边的随侍宫女暗叹了口气,扭头对守殿小宫女摇摇头,眼神示意她退出去门口守着。小宫女不知自己怎么惹公主不快了,赶紧行礼退了出去,不敢作声。
她一走,贴身宫女轻声道,“公主,其实瑜妃娘娘也说得没错,公主现在十五都不到,还不急。何大人公务繁忙,现在先拼一拼功名,等升了中书令,倒时候由他开口求陛下赐婚,可不美满?好过一直做着公主太傅,以后让人说他近水楼台,若无端的多生了猜测,于公主清誉也有损。”
玉和冷着一张脸,抱着琉璃走开了去。林大小姐走了,潋潋姐死了,小何先生没有人选了,还是没提她。现在不提,以后也不会提的。玉和自己也不能提,她自己提,不但掉尽身价,关键是提了也没用。母妃疼她,见小何先生没有意愿,不会硬把她塞过去。父皇疼她之余,还得顾着朝政,小何先生在朝上得力,他的话,也许比玉和的还有力。
她漫漫地踱到殿中佛像前,扬起脸来望着台上半合着眼的泥金佛像。贴身宫女走过来,“太后娘娘是最诚心的。”
玉和心想,其实从前皇后也是天天礼佛,早晚做功课,初一十五吃花素,一样诚心。不过皇奶奶的诚心,是长日无聊中生出的心静;皇后的诚心,是长年的不满足中生出的唯一一点念想——毕竟那些佛串佛像,是父皇送的。他要她向佛向善,她便做到了极致,如此而已。
可当他不需要她了,便一手把曾经赐予她的所有佛具全部收回烧掉,说她恶毒,不配礼佛。
玉和不同情皇后,她只是知道皇后没有毒六王府。但那又如何,她做一个皇后,做到需要父皇这样挖空心思地清除她,自是她自己的失败。
皇后、妃子、公主,后宫里谁不是这样听天由命的。被一堆人捧着簇拥着,说到底,她们谁又不是下人。
怀里的琉璃似乎被抱得不太舒服,扭了下,怨怼地喵了一声。玉和低头一笑,换了个角度抱稳些,“你怎么这么难服侍呀?长得又胖,嗯?知不知道自己长得胖。”说着低头亲了它的耳朵一下,那凉薄的耳朵立刻嫌弃地一阵抖,玉和格格笑起来。
佛前一排小佛灯被她的气息扫得微晃了晃,玉和余光里看见条小蛇盘在云锦铺着的桌案上,抬起蛇头动了动。她吓了一跳,定睛再看,才看真了原来是几串佛珠手串,叠起来堆在佛灯前,光影跟着烛火跳跃之故。
玉和让贴身宫女去把那几串佛珠拨散了,确实不是蛇,因笑道,“看我,一惊一乍的。拿来我看看是个什么东西,倒把我吓了一跳。”
宫女把佛串拿过来,玉和怀里的猫立刻动了动,浑身一僵硬,从喉咙发出细细的低吼声,尾巴蓬得跟松鼠尾似的。玉和摸摸它,“琉璃,怎么啦?不是蛇~”她伸手接过佛珠串,琉璃凌厉地狂叫一声,挣扎着要跳到地上,后脚用力蹬过玉和的手,差点抓破皮。玉和尖叫一声,连忙把它抛到地上。琉璃飞快一窜,眨眼就跑到了殿外。
外面几个宫人立刻去追,守门的小宫女跑进来,“公主没事吧?”
玉和的随身宫女忙着检查公主有没有受伤。玉和摸着自己手臂,摇摇头,“忽然间发癫了,告诉皇奶奶一声,让她小心。”
小宫女应下,一抬头,惊讶地看着玉和手里的佛珠串,四下望了眼,走近几步才压低声音道,“公主,快放下这个。这是从前废后的东西。”
玉和眨了眨眼,“父皇赠予废后,后来又没收的那些?不是都烧了吗?”
“大多都烧了,这几串是国寺前住持开过光的。太后娘娘舍不得,说人做错了事,跟东西有什么关系,就救下来了。供奉在佛前,也好替废后清一清她的罪孽。”
玉和睁大眼睛,“父皇知道吗?”
小宫女为难地笑了笑。玉和身边的宫女圆场道,“公主快放回去吧,就当我们今天没看见。陛下是对废后失望,又不是对佛具失望。陛下下令烧废后的佛具,不过是她要害六王爷,陛下一时气极了。太后娘娘净化佛具,也是好心,我们装不知道便罢了。”
玉和点点头,把佛珠串放回到案上,“你们都出去吧,我拜一拜,然后去找皇奶奶。”
两个宫女出去了,玉和回头往殿门望去,庭院外一株老藤正长着新芽,粗枝细叶攀着墙,墙身上布满老藤生出的无数细根,盘根错节,凌乱中自有它的规律。两个宫女守在门外,被门挡着,看不见了。
玉和转过身来,袖子里滑下一串刚才藏起来的佛珠,递到鼻下闻了闻,龙涎香。太后和前皇后宫里,这种香味随处可闻,琉璃应该很适应才是。玉和从头上拔下一支银簪子,在手里的佛珠串上四处刮了一下,把珠串放回案上。
……太后寝宫里,李太医又缓声安慰了几句,写下一副调养强身的方子,背起药箱跟宫人走出了寝宫,一眼看见屋外的玉和公主,正在廊下仰着脸逗太后的霓裳鹦鹉玩。
李太医拱了拱手,“玉和公主安好。”
玉和笑道,“李太医安好,皇奶奶大安?”
“太后娘娘洪福,身体康健,日常注意穿衣饮食就是了。”
玉和从头上拔下根银簪子,笑着去逗鸟,“那就好,有劳李太…啊!”鹦鹉忽然发了狂,狠狠照着玉和的手啄去。玉和反应倒快,连退了好几步,堪堪被宫人们接住。幸而鹦鹉腿上绑着细金链子,追不过来。两个宫人立刻握住了它,鹦鹉犹自嘶哑着冲玉和叫,扑腾着要去啄她。
李太医连忙小步跑过去,“公主没事吧?”
玉和吓得不轻,手里还握着那根银簪,瞪大眼睛,“霓裳怎么了?今天怎么猫儿鸟儿都不喜欢我?”
李太医轻轻吸了下鼻子,半眯着眼盯着玉和手里的簪子。玉和已经被宫人们扶到廊边坐下祛惊了。
李太医作揖道,“老臣可否借公主的簪子一看?”
玉和看了眼手里的簪子,递给他,“这个?”
李太医放下药箱,接过簪子,双手托着细看了一眼,簪尾微微发黑,放在鼻下细闻,浓烈的龙涎香之余,还有淡淡的、微带辛辣的一丝皮革香气。李太医从药箱里抽出个火折子,吹亮火苗,沿着簪子一划而过,银亮的簪子顿时被烧出一道黑痕。旁边宫人们静默待着,都不敢说话。玉和看起来很迷糊,“太医?”
李太医收起火折子,发簪又送到鼻下闻了闻,双手把簪子递还给玉和,“老臣放肆了,公主见谅。”
“没事,我这簪子怎么了?”
“簪子上沾染了很烈的麝香。”
玉和刚接过簪子,手一抖,“是…毒死了泽王兄府上颜氏的那个麝香?”
“麝香不算毒,平常药里也常用的。只是用量需谨慎,少量的麝香活血化淤,是很好的药。但如果大量长期地用着,不但对孕妇有害,就算是壮年人,也能被伤了肌理,对生育和身体都很有损伤。”李太医见玉和一脸恐慌,温声安慰道,“公主不必担心,银簪不吸香,刚才老臣仔细看过,公主簪子上的麝香,应该是不小心蹭上的。回去拿软布仔细擦干净就没事了。”
玉和惊魂未定,把簪子给贴身侍女,“包起来,带回去好好清理,你也别碰啊。”小心翼翼的,把李太医也看笑了,“虽是烈药,不小心碰到一点半点,又不是天长日久地用着,无碍的。”
玉和皱着眉,稚气的脸上一副好学的表情,“那如果我一直不知道,戴了十年八载,算天长日久吗?”
“那当然算。可是银簪不吸药性,几日就蹭掉了,公主不必忧心。”
“如果是木簪、木做的什么首饰,我天天戴着呢?”
李太医点头,“那戴十年八载,确实有害的。”
“会…生不出孩子,是吗?”
旁边宫人都暗暗一笑,李太医也呛了一下,公主还没及笄,怎么就说到生孩子了。李太医客观道,“确实,对生育能力是一大损伤。”
玉和叹道,“做女子真是不易啊,不小心碰到哪个药就遭了殃。男子可没这个烦恼。”
李太医笑道,“要是长期接触这样烈性的麝香,男子也可能绝后的。”
玉和好奇道,“那有可能会只能生女儿,但生不出儿子来的吗?”
李太医脸色微微一变,想起宫里谣言泽王府是瓦窑,一群小郡主。李太医讪笑一下,“按理说,确实有可能。”
玉和轻轻一笑,“但男子首饰不多嘛,也少用香,接触这些香料的机会不多。”
李太医忙点头称是。
宫人送太医出仁寿宫,玉和坐在廊下,安静地抬头去望檐外明亮的天空,眼睛放空着,脑中却想起很多很多的事来。她想起母妃说过,玉妃过世后,泽王兄拨给了皇后带。父皇是从那时起,才开始不断地赐皇后佛珠,说她带着泽王兄和宁和姐姐两个孩子辛苦,让她静心。从那以后皇后再也没怀过孩子。
泽王兄不是天天要去皇后宫里请安吗?别的皇子行个礼就走了,可他是孝子,不得天天在里面坐满一盏茶?坐个十年八载,算不算天长日久?
玉和也记得,那日泽王兄来宫里为颜氏争侧妃,和父皇闹得不愉快,皇后随手从自己腕上退了一串佛珠下来,赐给颜氏。父皇看着她给的,父皇没说什么。
对了,那日父皇也赐了颜氏不少东西,那些东西呢?好像在颜氏下葬的时候,父皇下令,让御赐之物全部随葬,就像皇后倒了,曾经的佛具全部要烧掉一样。
玉和没忍住,抿嘴一笑。她说呢,父皇留着个帝位,只等泽王兄,怎么能忍他三番五次的为个青楼出身的乱了分寸。原来如此,呵~
但父皇就真能确定,自己赐的东西,真的全都下葬了吗?前皇后的佛具尚有皇奶奶舍不得,颜氏的生前用物,难道没有人舍不得?
留着吧,都留着,好东西,以后总有用的。
远远一团白白的绒毛影子在廊边的阑干上走过来,步子轻盈,甚是优雅。玉和微笑着把手递给它,“琉璃,来~”
琉璃快走几步,轻轻一跃,跳到她怀里。玉和笑着抱稳了它,“现在不抓我了?肯听我话了?”琉璃在玉和怀里舒服地窝着,任她摆弄,丝毫不挣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舒服喟叹。
玉和低下头去亲它,笑着用气声问,“小琉璃,你这么听我话,但如果有一天,有人告诉你,我不小心害得你一辈子绝了后,你最心爱的一个玩具,我故意撕碎了,好不容易再来一个,又撕碎了,你会不会想抓死我?”玉和眉眼皆弯,星眸闪闪,“琉璃啊,你这么乖,我当然是疼你的。可是如果我这么疼你,你却要抓我,你猜我会有多伤心?你猜我会怎么对付你?”她声音一沉,贴在琉璃耳边,“我一定剁你十八块,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不给你了。”
一个宫人走来,行礼道,“公主,太后找你呢,问你怎么不进去。”
“我被霓裳伤了心,琉璃又和我吵架,我正在教训它呢。”
宫人笑道,“太后娘娘已经叫人把霓裳喜欢的鸟食收起来了,说要饿它三天。公主快进去吧,好告诉太后娘娘要怎么罚琉璃。”
玉和摸着琉璃的头,低头笑道,“听见没,好吃的不给你了。”玉和抛开琉璃,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猫毛,撒腿跑到太后寝宫里,“皇奶奶~”寝殿里立刻传来一阵欢天喜地的忙乱。
“玉儿来了,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啊?”
“玉儿快要十五了,是个大人了。”
“呵呵你们看这孩子。来,让皇奶奶看看我们玉儿是不是变大人了?”
“皇奶奶~玉儿当了大人以后,会有很多好东西的。”
“那当然~你父皇不给你,我捶他去。”
“玉儿以后一定对你好,什么好东西都留给你。”
“呵呵,好~”
皇奶奶可要长命百岁啊,往后这几年,精彩的戏本子多着呢。玉和窝在太后怀里撒着娇,心里无比兴奋,她生得真是太逢时了,她还没十五,父皇重病着。之后丧期守孝三年,不便婚嫁,她还有大把的时间给自己蓄力。
普通公主的一生,自是不由自己做主的。但如果是皇帝胞妹,固伦长公主,那就不一样了——况且六哥哥这么疼她。到时候她还想不想要现在喜欢的一切,再说,但只要是她玉和想要的,就该是她的。
作为所有皇子都比不上她,她却只能一生当个公主的补偿。
***
大盛南境的新港镇,临近南海。东樱、南泰和周边各小国去大盛的货船总要先途经这里,新港的市集空气里总是弥漫着香料、烤肉、鲜果、草药和各式异域熏香的气息,人群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小六,你来看这个!”甜而柔和的一声。看不清声音主人的样子,只见是一个戴着帷帽的纤瘦白衣女子,转过头去叫身后两个女子——略矮的那个暗红长发,束袖沉色劲装,眉眼刚毅不耐烦;高挑的那个面色略白,远顺眉、细长眼、高直鼻子,穿一身青碧罗裙,头上绕了简单的半髻,端正戴着一支沉木玉兰簪子。看来帷帽女子叫的“小六”是她,只见她笑了笑,脸上的倦容便抹上温柔的神色,“看中什么了?”
一个卖香料的摊位。摊主是个肤色黝黑的南洋女子,用流利的大盛话对她们推销一盒檀香,据说有安眠镇痛的奇效。帷帽女子接过檀香,伸手拨了拨脸上挡着的白纱去闻香料。纱巾飘开的缝隙间露出半张明艳甜美的脸,眼睛水亮,左边脸上一点小小的泪痣。小六立刻把她的面纱拉好盖严,“小心点!”
“对不起,”帷帽女子把香盒子递给她,“你有时晚上不是疼得睡不着吗?我们买这个试试?”
旁边的红发劲装女子笑道,“都不知买了多少这种东西,我看都还不如就拿潋…小六自己做的那个热水筒子给她敷敷。”
小六瞥了红发女子一眼,接过香盒闻了闻,应该只是普通的宁神香,对她连受了两次猛药的内伤是无用了,但晚上在床里点一些也好,不然她神经一痛,声都没出,旁边的人还是立刻就醒,见她难受,又要哭,两个人都睡不了。
小六对帷帽女子说,“买吧,回去问问彩婕再用。”
帷帽女子递出手来付了钱,安神香塞进袖袋,“对了,彩婕说甘草快没了,我们找找药材铺。”
红发女子道,“人参也要没了,小六的人参不能断的。”
小六道,“长姐应该正在送过来了,她们北境的参好。”
帷帽女子笑了笑,“这个林渊绝不会忘的,每次都快马加鞭送一大包来。她那边的人不会好奇,以为她在哪里开了个药铺子吗?”
她们轻声说笑着走过,旁边一对正在看摊位小东西的女子听见了一句半句,惊讶地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二话不说,放下东西追上去叫住小六,“对不起,请问一下…”
小六一行三人停下脚步,回头望她,追上来的人苗条身形,乌黑长发,面容沉静,左脸竟和帷帽女子一样有点小小的泪痣。她身后跑过来另一个美艳女子,许是西域的,金发及腰。小六微微一眯眼,心内警觉,这两人,好像在哪见过。
黑发泪痣女子问,“请问你们是不是认识盛京太尉府上的林大小姐…”
她话还没说完,小六反手一捞身后的帷帽女子,拉着她就转身快步走。黑发泪痣女子刚要追,小六叫了一声“梦!”红发女子瞬间挡在了黑发女子面前,沉声道,“你认错人了!”
“别走,我记得你!”黑发泪痣女子急道,“我没别的意思,林大小姐曾帮过我,可后来我失了她的联系方式!我只想请你帮我带句话!”
小六的脚步一顿,停了下来,没回头。倒是她身边的帷帽女子回了头,看不清白纱后的脸,但隔着纱,还是看得见里面的眼睛很明亮。黑发泪痣女子双手递上一块玉佩给挡在她们身前的梦,梦眼睛盯着她,把玉佩递给了小六。
小六低头接过,羊脂白玉刻的趴卧虎,只有半虎,是长姐小时候常戴的假兵符。长姐心也是够宽的,竟把这样容易落人口实的东西随手送了出去。
小六回过头去,遥遥望着黑发泪痣女子,没有说话。黑发女子一喜,立刻福礼,“民女姓房,和我妹妹几年前曾在大盛皇宫有幸见过林府几位小姐、六王妃、和北月的予熹小姐。林大小姐于我妹妹有救命之恩,一直无以为报。她只要求我做一件事,说以后若我和妹妹还安好,要去信告诉她,可后来听说她蒙冤被流放北境,再没了消息。如果,如果你们还能联系上她,能不能帮我转告一句,就说我们姐妹还在一起,我们很好。”说完带着身后的金发女子再次深深福礼。
小六握着玉虎符,想起来了,那年宫宴,南泰舞姬一舞惊动宫廷,皇后想留下她送人,是长姐拉着予熹出去露了风头,帮着那舞姬逃过一劫。当时舞姬身后有个琴师,面容沉静,琴声柔中带骨,脸上有点小小的泪痣。
若说颜氏像六王妃的容颜,其实那琴师的神态风骨更像阿嫣。
小六让梦守着帷帽女子,自己走到琴师身前扶起她,“房姑娘,你提到的六王妃和林府二小姐,两年前香消玉殒了。”琴师一愣,呆呆地望着她。
小六轻声道,“林大小姐会知道你的话的,放心。”
“那!林大小姐,她在北境,还好吗?”
“她很好,比从前开心。”
琴师又问,“予熹小姐呢?”
小六看了眼她身后金发女子,“也在那里。跟你们一样,姐妹相扶,安稳度日。”
琴师眉心一蹙,眼含薄泪,点点头,“好,那就好。”
小六把玉虎符放回她掌心里,琴师要推辞,“这个能还给林大小姐吗?”
小六淡淡一笑,“过去的林大小姐已不存在了,现在的她不需要这个。她给你的,好好收着吧。”
琴师姐妹在热闹的集市里深深行礼,看着白衣青衣两道身影在人海里渐行渐远,很快看不见了。琴师手中的玉虎符被握得温暖,大概是刚才那位小六的体温,或是她自己的体温,又或许还有多年前,盛京城里那位飞扬的林大小姐的体温。所有那些为了光而死过,却仍执拗地指向光明的手,共同的体温,暖过这块无法调动三军的虎符。她们打的,从来都是一场隐形的、不为人知的仗。
市集过去六七条街,车马渐远,人声渐低。转入一条僻静小巷,粉墙上开着道再平常不过的朱红小门。门忽然咿呀拉开,一个小巧的身影站出来,圆脸大眼,本是个挺可爱的皮相,只是此刻叉着腰,气鼓鼓的,“远远就听见你们回来了!就说你们不能到处跑,潋潋还给我穿这么少!你寒症一发作,搞死的还不是我!”
小六靠在梦身上,无力地拉了拉嘴角。白衣女子连忙摘了帷帽,讨好地笑着过去环门边女子的手臂,“彩婕~是我要出去,她晚上睡不好,给她买点东西。哦哦我们还买了甘草,你不是说家里快没了吗?”
“潋潋好好呆着别累着,比什么都管用!今天这么出去疯一下,要是受了风…”
“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白衣女子推着彩婕进屋。梦跟在最后,左右扫了眼巷子,关上院门沉声道,“看来不得不累着了,今天出去碰见了人,我们得尽快搬。”
彩婕道,“那就搬吧,予熹在东岛上给我们备了个小院子,收拾好就过去。我问过了,坐船才不到半月的功夫。”
梦轻笑道,“她们倒是一站站的,全给安排好了。”
高高的青衣女子一声不响,默默走进屋里,扶着床阑颓然坐在榻边。白衣女子立刻跟了进去,“潋潋,累了?”
林潋淡淡一笑,伸手给她,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软软地靠在她身上,“阿嫣…”
“嗯,睡个午觉歇一歇,你看你手冷得。”
彩婕递了个汤婆子过来,“呐,抱着吧。”林潋抱过汤婆子,彩婕又递了薄薄几张纸来,“你们的信,钟山那边转过来的。”
沈嫣接过信,先拿起一张诗笺,念道,“静听桃花笑春风?”林潋看了一眼,沈嫣紧张道,“还有谁知道我们在这里?”
林潋拿过诗笺来,笑道,“不认得小何的字了?”
沈嫣抿嘴一笑,“我可没见过他写字,你认得?”
林潋抱着她,脸埋在她肩上,“唔~上次在姑苏你画给小何的那镇纸,我不是提了句词吗?我只是看这句诗能对上,猜的。”
沈嫣摸摸她脑袋,“跟你玩的,你没告诉他吧?”
“当然没有。”她没告诉,但看来何昱深自己猜到了,那就好。
林潋把诗笺拿起来又看了眼,淡淡笑着放在一旁,“笑不了春风了,现在春风堪比冬霜寒。”
沈嫣搓了搓她的手,“慢慢养嘛,彩婕都说要给点耐心的。明宇也说他会安排莎莎过来跟我们一阵子,等她来给你…”
彩婕惊喜道,“师姐来啊?!”
沈嫣笑道,“对呀,想她了没?”
彩婕嗤笑一声,“赶紧叫她来!她倒精,你们盛京下完了毒,把人丢过来叫我解!”说着捧着盆水出去了,梦夹脚紧跟在她身后,“饿了没?刚才出去买了好多点心。”
“什么点心?”
“桃花酥、玫瑰糖饼、香兰花糕、红花米布丁,吃不吃?”
“怎么都是花?”
梦科科笑了一下,“那你要不要嘛?”
彩婕翻了个白眼,“那个红花的,阿嫣和潋潋都不能吃,一口不能碰,闻都别给她们闻。”
“哦哦…那你呢?”
“你陪我吃就吃。”
门外的说笑声渐行渐远,朦朦胧胧地荡漾在意识的背景里,林潋靠在沈嫣身上,轻轻闭上眼睛。沈嫣摸着她背后的头发,“睡一下?”
“不是海棠来信了吗?”
“你有精神吗,我念给你听?”
“好。”
沈嫣扬开信纸,如水的温柔声波泛起,“王妃、侧妃灵前敬书:天上人间,唯愿君安。一别两年,数百日夜,日思潋小姐之飞扬,夜念沈小姐之娴静。这两句真不错。”
林潋轻笑,“定是她自己想的,小贾写不出来。”
沈嫣笑着往下念,“王府一切都好,行逸仍是调皮,弟弟行扬虽小,却很乖巧懂事,许是受了沈小姐留下书卷的教导……”
沈嫣轻缓柔和地念着,林潋每听一段,轻轻笑一笑,跟着里面的人名:阿堇、青玉、小青、林汐……仿佛回到了上辈子,回到几千里外的那个不知是地狱还是人间的地方,回到那群陪着她走过漫长一生的人身边,回到小湖游船的六王府,水暖花开的缘系院,八角荷池的林府,热闹亲切的京城街道,回到她的小铺子里……
看见小何在铺子里拱手,轻笑,“真对不住,承让了。”
看见小贾在床上蹦起来,大叫,“我又赢潋姐啦!”
看见小青跟在马车旁跑,把手里的零食递给她,“潋潋,吃吗?”
看见长姐骑着快马冲到府门前,一拉缰绳,马前蹄高高抬起,嘶的一声长鸣,其他丫鬟都吓跑了,只有青玉冷冷地站着,“林渊!”长姐飞下马来,把缰绳递给小子们,拉着青玉进府,笑着给她塞东西,“给你带的,看看~”
时间一点点地倒回去,林潋迷蒙的眼前,看见那年淡紫的玉簪花开,沈家大小姐下山回来了……时间再往前,看见林府的下人后院里,小小的阿嫣穿着宽袖子的锦裙,手上拿着一串糖葫芦,袖子里还有玫瑰糖,还有菊花糕,对林潋招了招手,“来来”……
林潋闭着眼,脸蛋压在沈嫣肩上,挤得肉嘟嘟的,喃喃道,“仙女…”
沈嫣笑了笑,侧头去看她,“潋潋?”
林潋没应她,呼吸轻柔,怕是睡着了。沈嫣一下下顺着她的长发,放下手里的信,把脸轻轻靠在她发顶上。日光悄无声息地移动着,慢慢照上了窗边一幅字,挂在书案后的墙上,观照着这安静的房间。
「長惜此身非我有,且盡浮世一念緣」
“缘”字左边的糸,写得缠绵,仿如舞得翩然的仙子,又像作茧自缚的蝴蝶。仙山之巅,红尘之中,庄周与蝶,其实谁又撇得开一个缘字。看得清的,叫因缘;挣不破的,叫情缘。看清以后还是挣不破的,是人生。
万法皆缘,她们挣扎过、计算过、放弃过、爱过也恨过。怎么都好,终归是,她还在她的身边,呼吸着,做着梦。
还在就好。
全文完
————
文后:
每次写完一个长篇,那种失望无法形容。然而终是写完了,写得好不好是一回事,“写完”本身就是一件好事。
故事改了好几版结局,最后我觉得,在这样一个无力的环境里,所有人都不应该能够一手操控什么,所有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是被压着、被困着的。于是我留了一个混沌的结局,雪无辜与否,都只能下坠。
最后谢谢所有的陪伴!我很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