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九洲,因地势不同,故有上三洲、中三洲和下三洲之分。
凉州,身为中三州之一,地域不算大又偏僻,仅在地图的上边占了块小地方。虽是如此,却也有着其它洲无法匹敌的优势:那就是作为人间唯一与铻山接壤的地块。而铻山,是人间与妖界的交界地,山上全是修行不知几百载的老妖怪。受其影响,此地不时会需要与妖修们打交道,凡人和修士从妖修手中换取自身所需要的奇珍异宝,而妖修则借寻求突破瓶颈的时机,增进自身修行,同时避免与外界完全脱节。
所以凉州对待妖修的态度也比别处要看得开一些。
因而每年来往凉州的人不在少数,虽说比不得拥有“黄金州”美誉的上三洲,却也算是小有名气。
而梧桐镇恰好坐落其中。
作为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古镇,镇里的人自然是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是扎了根的,心里总挂念着的。倒也不是没有人出去过,只不过,兜兜转转,又再次回到了这里而已,数百年来都是如此。
前年,有户大人家搬到了这里。
有人说,那是上边(指上三洲)的人,惹了事,下迁到这里避难的;也有人说,没准人家本来就是镇里的人,忘不了本,这才回来的;还有人说,是这家家主重病不愈,来这求医问药的。
几个人各执意见,谁也不服,一照面,嚯,这不是那谁谁谁家的张三李四陈五吗?平日里本就互相看着都不顺眼,这下倒好,直接打起来了。旁人早就见怪不怪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有,拱火企图闹得更凶一点的也有,甚至还有当众下场买定离手的。
竟是一个劝架的也没有,在这个以和为贵的国度可真是个稀奇事。
这与凉州自身脱不开关系了,由于地小的原因,平日里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时间一久,有点摩擦和小矛盾也很正常。又受隔壁铻山的妖修影响,肚子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小心思,有不满便走去打一架,愿赌服输,绝不留隔夜仇。几个镇子之间可能略有差异,但基本都大差不差,所以观念也比别处要放开一些。
话又说回来,若是叫他们知道这大户人家如今的掌权人不久前才行冠礼,也不知作何感想。
“天狐大多都不识真情,可谓是‘看似有情实则无情’。”男人笑着揉了揉男孩的头,“但这并非他们的过错。”
男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他们会一直这样吗,知秋也会变成那样吗?”男孩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显然有些不安。
“怎么会,只要我们不放弃对他们的感情,就不会一直是那个样子的。”
陆南山皱了皱眉,将梦境残余的气息丢到脑后,勉强睁开一只眼,看看外边是什么时候。
入眼的是素白的床铺,柔软的触感让人忍不住想睡个回笼觉,只是窗外的阳光不顾主人家的感受,跑到房里直接占据大半个地面,十分不讲理,刺得人难以入睡。
顶着一头乱发的人坐起来,片刻后,又将脸埋进了床被里,磨蹭了半天,才顶着个更加凌乱了的发型下床。
他抬起手伸了个腰,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精神总算清醒了些,至少没有刚醒来时的迷糊样了。
走都走了,还要来我梦里骚扰我,有你这么当爹的吗?
陆南山谴责了几句自己的父亲,即先前自己梦境里抱着男孩的人,时隔多年,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又梦见了幼时与父亲的对话,但陆南山对此也无意深究。
他扯过一条素白的发带,自发根处系紧,绑了个低马尾在身后。对着镜子左看看右看看,没啥问题,但总感觉有点不顺眼。
是哪里呢……
陆南山盯着镜子思忖片刻,响指一擦,脑后勺那层大波浪变成了柔顺的“河流”,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拍了拍手,侍女们便低垂着头走了进来,端着木盆和水,待陆南山洗漱完后,便替他更衣。
陆南山任由侍女为自己套上外衫,想起已是到了早春的时候,犹豫片刻,还是叫她们再拿一件过来,披上。好些年前落下的毛病,才养回来没多久,马虎不得。
可当侍女拿来履袜时,他又问:
“能不穿吗?”
侍女没回话,只是将手里的履袜往陆南山那推了推。
“我今日不出屋门,就这一次,行不?”
“……”
很显然并不行。陆南山叹了口气,把脚抬起来,侍女很快就替他穿好了鞋,像是怕他临时反悔似的。
陆南山,年方二十,前不久刚行冠礼成为陆家家主。年少聪颖,别的娃娃还在你追我赶玩蹴鞠的时候,他就在房里诵读诗经、背默古书。只不过是有着名为自觉实则被迫的行为。当然,这些都不是他父亲陆怀山安排的,毕竟此人对自家儿子实行放养政策,偶尔会带还是个娃娃的陆南山出去玩。至于玩的什么,现在的陆南山已经不记得了,但很开心就是了。
那是谁安排的呢?
是陆怀山的好友,岍。
作为陆南山曾经的书房先生,也只有她会在陆怀山带儿子出去玩的时候,半路截胡这两人,压着陆南山到书房背书去。虽说如此,却也会背着陆怀山偷偷教习功法,在对方明确表示不赞同的基础上。
是让陆南山小时候又爱又恨的存在了。
不过陆怀山数年前便已经逝世,岍也因为某些事离开了这里,虽说归期不定,但她向陆南山保证一定会回来。陆南山也只好收收性子,勉强稳住了陆家。
待侍女陆续退下后,陆南山又习惯性地磨挲了几下左手腕间的手镯。这是父亲最后留给他的东西,说是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能取下来,也不知是为何。
他可以说是完全没有与陆怀山逝世相关的记忆,只记得一觉醒来时,整个世界都变了。无论是他,还是陆家。所以当岍说他父亲只是离开一段时间的时候,他也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去戳破对方的谎言。
毕竟当时岍先生看上去比自己还要难过。
只是还没来得及伤秋怀春,陆南山的肚子就先提出了抗议。
“咕——”
“……也对,是到用饭的时候了。”
陆南山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跨出房门。很快就到了平日用饭的地方。哪想到推开门就看到有个人站在屋里,正对着房门,手里还拿着个包子,一副要吃不吃的样子。
空气一度变得十分尴尬。
“站住。”
陆南山叫住欲要破窗逃走的某人,让他坐到自个对面。
“你家哪的,怎么没人管你?”
被抓包的人名唤墨知秋,为了寻找自己梦中的挚友,前些天刚从山里偷溜出来。他自称以前从未下过山,一路上吃了不少亏,原本只想拿个馒头就走,哪想到刚好被人逮个正着,属实倒霉。
“我家久居深山,家里有规矩,未及弱冠之年的子弟不得私自外出,须得征求长辈许可。”
“哦,也就是偷溜出来的。”
墨知秋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显然是被说中事实了,因此也错过了陆南山嘴角边一闪而过的笑意。
“咳,其实要是按照以往,我虽然心里不大服这个规定,但还是会听的。他们虽说总会在无关重要的事情上计较来计较去,但出发点总是好的。”
“但你偷溜出来了。”
“没有!是我朋友,很早之前就起了偷溜出来的主意,没少在这方面下功夫。时间久了,还真就给他摸出来了条路来,我也是不用白不用嘛……”
“那倒是。”
“不过来到了这儿,才发现家里也有家里的好。”墨知秋叹了口气,“起码在家里,想要什么说一声就好了。不像这里,规矩太多,要的东西我也不知道上哪去找。”
“所以实在是饿的急了,才来您这拿点东西吃,真对不住啊!”
说完,他朝陆南山深深地低下了头,以此表明自己内心的歉意。
陆南山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在弄清了事情的起因经过后,挑了挑眉,长长地“哦”了一声。
“所以,你是偷溜出来玩,结果铜板没带几个。如今饿得实在受不了了,才打算找个大户人家,偷点吃的填填肚子,对吧?”
墨知秋连连点头,深怕他不信似的,还抖了两下衣袖。
“你也知道要找户大人家。”陆南山笑着摇了摇头,对面“哎呀”一声,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耳朵都红了。
陆南山看着觉得挺新奇的,下意识想去再逗逗他,但想了想,又歇了这心思。他们两个算是才刚刚认识,看这人害羞的样子,很有可能会把对方惹急弄跑了,这可不好。
“吃吧,我不怪你。”他朝墨知秋道。
因为多了一个人要用饭,陆南山换来侍女添碗筷,自己先捧着一碗珍珠粥喝了。但直到他吃了一半,都没看见对面有啥动静。
总不能是饿晕过去了吧,刚才不是还挺有精神的吗?
陆南山抬头看了一眼,发现对面只是在发呆,又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视线尽头是俨然合实了的门。
好在没等陆南山深究起来,墨知秋就自己先回过神了。
“怎么了吗?”他问。
“这话该我问你吧,”陆南山叹了口气,“不是说饿吗,怎么不吃,还带走神的?”
墨知秋连忙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有点好奇。”
嗯?
陆南山回想了一下,很快便猜到了令墨知秋走神的原因。
“那个侍女?”
“嗯。”
“你以前没见过?”
对方摇了摇头。
陆南山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古怪,但很快又恢复正常了。
“侍女又不长一个样,没见过很正常。快吃吧,你不是饿吗,吃完了我还有话要说。”
“行吧。”
两人的用饭速度并不算慢,没过多久,就有新的侍女进来收拾餐具,很快又退下了。
陆南山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对面的人,自己捧着另一杯,轻抿一口。
“长辈禁止你们私自下山也不是没有理由的,想你这般模样的,若是有个万一,怎么叫人抓走的都不知道。”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就感觉怪怪的。”墨知秋小声道。
“……”
虽然明白这人只是单纯地夸他好看,但这话还是叫人开心不起来。
陆南山扶额,“我是这宅邸的主人,外面那些人还没那胆子敢动我。”
“这样啊,你可真厉害,我还以为你是这里的少爷呢。”
“几年前的话,我倒的确还是个少爷。”陆南山摆了摆手,话头一转,又道:“但俗话说得好,妖界有妖界的规矩,人间也有人间的规矩。”
“前些日子引起街巷秩序紊乱的人,是你吧?”
墨知秋瞬间瞪大眼睛:“你,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嗯?”陆南山对上他的视线,笑了笑,“是你非人的身份?”
“还是偷吃人家糕点铺子的点心被抓包?亦或者你来自某座大山沿出的小山脉?”
“墨知秋,铻山庄老的亲传弟子,与他老人家一样同属天狐一脉,修行不过两百载,却已窥得元婴之境。别紧张,我并没有打算做什么。只不过,你不好奇吗?”
“好奇什么?”被点破身份的天狐咽了咽口水,思绪在不知不觉间被对方带着跑。
“好奇我呀。”
年轻的家主眯了眯眼,笑得比狐狸还狐狸。
“一个没有灵根、身体孱弱的凡夫俗子,是怎么看破你的伪装和说辞,又是如何得知你的真身与来历,你难道不觉得很奇怪吗?”
墨知秋沉默了一会儿,忽而长长的叹了口气,顿时,紧绷着的身躯松弛了许多,他对上陆南山戏谑的目光。
他道:“说实话,我并不好奇。”
陆南山:“嗯?”
天狐从座位上站起来,朝年轻的家主行了个拜见礼。
“铻山墨知秋,见过朔上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