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知秋站起来理了理衣襟,朝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铻山墨知秋,拜见朔上仙。”
朔上仙,为人平易亲和,善结缘,情理分明,是为数不多以阵法在修仙界闻名的存在,铻山山底的聚灵阵便是出自他的手笔。在众多上仙之中,亦是最年轻的那一位。
同时,也是墨知秋他师傅的挚友。
不过也有人传言他们之中有人并不想当所谓的朋友,但都被当作玩笑话,听听就过了。
小天狐这番动静打了个措手不及,陆南山直接当场愣住,等反应过来后,表情变得有些哭笑不得。
他说:“朔上仙前些年就已经沓无音信了。”
墨知秋不为所动,“师尊说他十有八九还活着,只是魂灯烧得旺了些。”
魂灯,以梦兰花为主炼制而成的一种机巧造物,当修士滴血炼化之后,魂灯便会自行点燃,可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修士的生命安危。当魂灯突然变得黯淡无光时,就预兆该修士情况即将遇上大危机,极有可能已是危在旦夕的时候了。所以,魂灯与修士的关系息息相关。
但庄老庄惟生那的魂灯则不然,魂灯越是黯淡无光,就代表魂灯的主人相安无事,反之亦然。
这事本来也只有他自己和他挚友朔上仙知道,毕竟这种特殊的魂灯是他们两个无意间捣鼓出来的东西,没法复制,也就没和别人说过,仅他们两个拥有对方的魂灯。但知情的又多了一个墨知秋……
想到这里,陆南山便借着饮茶的时机,隐去眼底的那一抹若有所思。
“或许真如你所说的那样,”他看向对面的人,“毕竟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
“唉?”
“家父隐世许久,难得还有人知道他老人家。”陆南山笑了笑,“我想他应该会很高兴。”
“你你你,你是朔上仙的儿子?!”
墨知秋一脸难以置信。
虽然不明白对面为什么反应那么大,但陆南山还是点了点头,算作回答。
“我叫陆南山,很高兴认识你。”
他笑着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对面的狐狸被他这一笑打了个偷袭,耳朵又不争气地红了,眼睛躲闪着,不住地往外边瞟。
“哦,嗯,我是墨知秋……也很高兴认识你。”
完全忘了对面早就知道他名字了。
但这不能怪他,毕竟陆怀山本就是修仙界公认的好看(不算上别的地界是因为审美不同),一袭白衣、一把折扇与常年不变的微笑,那些年不知成了多少仙人仙子们的梦中情人,没事就往庆云宫溜达一圈,只为一睹仙人之资。而陆南山作为他的儿子,虽然没能完全继承他爹这方面的特点,但也是寻常人难以匹敌的,属于十分耐看的那种。而在气质上,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陆怀山本人的。
当他展露笑容时,又怎能不让人为之心动呢?
起码墨知秋不太能。
好在陆南山没有趁机挑逗他的想法,而是提起方才墨知秋知晓他身份的态度。
“有什么不对吗?”他问。
“有,可不对了。”墨知秋煞有其事道。
“哪不对了?”“天机不可泄露。”
陆南山心说天狐和天机可扯不上铜板钱的关系,净在这瞎说,糊弄人也得看准对象才行啊。
墨知秋哪知他在想什么,犹豫片刻,他又道:“唉,我能问你个事吗?”
“什么?”
“你的母亲,是……”墨知秋努力想了想,“归鸿上仙?”
归鸿上仙,岍,妖修中为数不多渡劫成仙的存在。她性格与陆怀山相仿,但要多一点强硬,虽比不得后者有名,却也是在相处过后便会叫人难以忘怀的存在。两人的关系本就亲近一些,当初陆怀山失踪(隐世)不久后,她又跟着一起失踪了,很难不叫人怀疑他们是不是私奔去了。
就连庄惟生本人也不例外,难怪作为他的徒弟会这么问了。
闻言,陆南山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
毕竟当年陆怀山听见后,拿这事和他笑好久,连岍也跟着他一起笑。外边传得风风雨雨,哪想到陆怀山是拉人过来给自己儿子当书房先生,也就他敢这么使唤人了。偏偏这两人后来一直没有去辟谣的意思,总说不急不急,来日方长。可不就是嘛,现在要费心思去解释的人变成陆南山本人,他俩是不急了。
陆南山那头就不好说了。
但又能怎么样呢。知情的三个人,一个四年前不明原因就撒手人寰了,一个没多久就失联了,还有一个留在原地。
此时正站在墨知秋面前呢。
他叹了口气,向这人解释道:“先生与父亲只是朋友关系,她当年受父亲所托,教我读书写字,是我幼时的书房先生。”
“哦哦,那你的母亲是谁啊?”
墨知秋松了口气,没有先前提起岍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精神气看着明显多了些。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然而陆南山接下来的回答,一下子给他整懵了。
“我没有母亲。”
小天狐满脸疑惑,脑袋里有许多的的小问号,一副触及到了知识盲区的样子。
“啊?!”
显然是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没有母亲你哪来的?
但陆南山却没有为此作出解释,只是笑了笑:“我的来历有些特殊,不便说明。”
其实这也不能怪陆南山,毕竟当初他父亲向他坦明此事时,陆南山的反应可不比墨知秋好到哪里去。陆怀山就使劲揉他的头,哈哈大笑,没有一点作为父亲该有样子,叫那时的小南山头一次升起了弑父的念头。好在后来这人还算有点良心,记得照顾自家儿子的感受,在小南山的追问下很快便告诉了他真相。
但这个真相牵连的人并不只有他和陆怀山两个人,而且其中牵扯的事物太过特殊,不明事理的人很难理解这里边的情况。
“但我身上的确与父亲流淌着相同血脉。”
陆南山如此保证道。
另一边
“奇怪的人?”
少女原本正在埋头批阅文书,闻言,手下笔尖微顿,瞥了一眼垂头跪在书案前边的侍从。
“是,老爷似乎并未戒备,需要派人盯着吗?”
“是么?”
然而少女似乎并不急着考虑这事,依旧低头处理着手头上的文书,却也没有让侍从退下。时间似乎过了许久,少女细细打量着手里新摊开的书卷,皱了皱眉,搁下笔,将其收起握在手中,起身离开座位。
她缓缓走到侍从前边,举止间都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优雅与从容,嘴角带着一抹浅笑,完全是大家闺秀的模样。
“我记得,你是采儿那里的人。”
少女温和地说着,语气十分亲切,叫人升不起半分戒备。
侍从却把头往下更低了一些,想起那人再三强调过的话,只敢低声应了句“是”。
要知道这位少女早在新任家主上位之前,便已经接管了陆家内外大大小小的事务,其实真要说起来,她在陆家的话语权是要比陆南山本人还要高。
而前些日子,新任陆家家主陆南山的饭食里被人下了药,幸亏当时有位侍从及时识破,才叫陆南山躲过了那次危机。但这无疑表明宅邸里出问题。自那天后,不管有问题还是没问题的,都被借着这次机会好生敲打了一番。
此番显然是轮到这位侍从身上了。
“李皓,对吗?”少女用书卷轻轻压了两下这人的肩头,“你之前是在哪里做事的?”
“回小姐,小的……小的之前是在二长老那处。”
侍从咽了咽口水,全程低着头,不敢与少女对视。
因而也没有看见当他说出“二长老”这个词时,少女的眼神一度变得十分冰冷。
她朝某处无声说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便有一抹身影从主宅中悄然离去。
“别紧张,我不会将你怎么样。”
没有让侍从多等,少女再次笑道。
回到陆南山这头,因为想起今天还有客人要上门拜访,他没有与墨知秋过多闲聊,让对方自行决定去留后,便先行离开房间了。
墨知秋也知晓他有要事在身,没有多作挽留,却也不打算离开这么快。
他好不容易偷溜出来,此时回去,十有八九会被丢去后山关禁闭,那可得无聊死了。而且看陆南山的反应,显然也没有急着要他回去的意思。
于是他便在院子里闲逛起来了。
陆南山的住处被分在了陆家宅邸的西院,占地不算小,就是离主宅那边远了些。西院有主屋和两间侧房,还附带一座小花园。陆南山和墨知秋方才用饭的地方就在一楼的大厅,东面的房间改装成了小书房,上边正对着主屋原本设好的书房,墨知秋猜测它们极有可能上下互通,虽然没有任何依据。
他又看向院子中央处,那里种了棵树,墨知秋看不出这是什么树,却也不在意这点。比起弄清树的名字,他更好奇在上边睡觉的感觉如何。
也是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墨知秋盯着院里的大树,心底默默盘算着要如何爬上去,无意间瞥了一眼小书房,却发现本该离开西院的家主先生正坐在里边。
转到陆南山这边,他抿了一口茶。
座椅的对面是一个看上去比陆南山小两岁的女孩,低着头,垂下的几缕墨发遮去了她的神情。
女孩心情并不太好。
而陆南山对此似乎早有预料。
这是自然,此人名唤柳青瑶,是岍从外边捡回来的娃娃。性情温和,比较坦诚,后来发现她身子骨不错,十分能吃苦,在修行一事上也算是天赋异禀,年纪轻轻就有练气六层的实力了,岍便将她收到了门下,喜欢得不行,放在心尖尖上疼的那种。
当初岍离开陆家时,也只带走了这个弟子。
所以当陆南山进来看见她方才那副模样时,便已经明白对方经历了什么。
他想起父亲一直都说他是十分聪明的,却又总对他说,太聪明可不是件好事。年幼的他并不明白父亲的话语背后的深意,只觉得自家父亲可真是奇葩一朵,哪有不想儿女聪慧的家长。
现在看来,陆怀山对他的担忧并不是空穴来风。
陆南山叹了口气,即使柳青瑶没有说出口,他也很清楚,自己的书房先生不会回来了。
所以他起身走到少女身旁,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他说,“辛苦你了,小瑶。”
那瘦削的肩膀猛地一颤,少女将头死死低下,半响过后,才发出几声呜咽。
他又说,“安青前几天说想你了,刚好,有空就去见见她吧。”
柳青瑶没有出声,只是点了点头,过了好久,才收拾好自己的情绪。
她问陆南山:“师尊的事怎么办?”
“先生碰到旧友,受邀与其一起重游故地,没个三年五载大抵回不来了。”陆南山语气淡淡的,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然而,事实是那位永远爱着、护着他们的女子永远不会回来了。
柳青瑶自然也清楚这么做并不好。
秘密隐瞒得再好也会有暴露的那一天,何况要瞒住的那两个姑娘自幼心思敏捷,观察力也不比他们两个低,此事只怕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但她还是说了“好”。
就像陆南山所说的那样,即使瞒不了多久,起码也得让她们拥有可以面对这件事的能力,皆时才能避免她们被悲伤压垮身躯的现象。
说完要事,又应下了看望名为“安青”的人,柳青瑶便不打算在此多作停留。只是在离开前,她回头看了一眼陆南山,发现对方的背影看上去似乎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悲伤。
柳青瑶这时候才想起来,她虽然是岍放在心尖尖上疼的徒弟,但与陆南山比较起来,还是有些不够看的。单论时间而言,陆南山可真是岍从娃娃时期看着长大的,更别提岍就像疼亲儿子一样对待他。按理来说,陆南山就算比她还要反应激烈也不为过。
可从开始到结束,这人的反应未免也太过平静了,就好像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似的。
如若不是柳青瑶这回头一看,或许真叫他骗过去了。或许只是不愿将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出来吧,柳青瑶这般猜测着,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书房。
柳青瑶要如何猜测,陆南山并不想去理会。
几年的时间不长不短,足以让一个爱耍小聪明的少年变成一位喜怒不形于色的家主。
在少女离开不久后,陆南山走到书房的窗台前,敲了敲边框,笑道:
“不进来坐坐?”
半响过后,窗台下冒出个狐狸头来,正是墨知秋本人。
他讪笑了一声,“我说只是路过,你信不?”
“你说的我怎会不信呢?”陆南山点点头,没等对方放松下来,他又补了一句:
“来回溜达了三回的路过嘛。”
墨知秋差点没给升上来的那口气呛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