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
绝句还未成圆满,却无故熄灭了这寒暄的热潮。
离这吟诗的小可的最近张孟被欲脱口而出的“兄台”二字噎了嗓子,虚虚停在半空的折扇,尚指着司存,无语凝噎。
“啊!”司存嘹亮的一嗓子更让人摸不着头脑,哪家的傻儿郎。
司存偏头看着众人目光的死角,胳膊被身后的小厮掐的生疼,指甲正越嵌越深,着实令人难耐。
司存索性站了起来,中气十足:“如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
端的一副义正辞严赴刑场之态。效果不错,小厮收了指甲,满意的看着周围一片唏嘘。
张孟识趣的坐到了后排同窗旁边。
讲书的先生淡淡瞥了眼衣袂翩翩浊世佳公子的司存,审视又讪讪的眼神在小厮身上徘徊几度。
“楚辞汉赋唐家诗,四时文章骚和韵。这普天之下,唯得颐熹先生深谙其中妙理。今圣上皆赞,极言:‘秋水为神玉为骨,大道造化秀文功。池家有好郎!’今日得沐圣恩,听颐熹先生讲学,兄台何出此言,硬要煞此好景。”鲁肖一脸正直侃侃而谈,瞟着他口中所谓的颐熹先生。剑目流转,闪烁的尽是奉承。
“我家公子不过是看不惯他阳奉阴违,抗圣命以祸朝纲,才如此横刀相助,除却震慑宵小,便是以正尊卑!公子非但不言谢,还恶言相向,竟而竟是什么道理?”小厮压着嗓子,说出的话浑厚又刺耳。
自是有人怒火中烧,更看不惯鲁肖一个人谄媚,占全了好处。站起来便要理论:“大谬不然!你口中的宵小是这满屋才俊不然?我今日便叫你看看,何为尊卑纲常。”言罢挥袖要抡拳。
“邓兄不可!”周围人忙劝阻,场面一度混乱。
虞嬗心里愈发满意:“不与你打,有辱斯文。”她心想自己可真是个不错的小厮。笑眯眯地问邓谦:“公子知罪否?”
“你说,我何罪之有?”被连番羞辱的邓谦气急了眼,衣冠被人拦的散乱,脸粗脖子大的像站在树冠上的泼猴。
“哪里树冠最高啊?”虞嬗悠哉哉心想:“还得是宫里的,真高!”
“春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邺宁皇城内,半老犹韵的宫装丽人看着眼前似曾相识的旧景,不觉吟了出来。她眸中英气未减,只多了些许舐犊情深的慈爱。
“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近观这一情状的皇帝忘情地走过去,手指缓缓拂过雕栏玉砌,他已至中年,有了岁月的沉淀,犹能于眉眼间窥见其俊朗,此刻援引折枝,想如二十年前一般再赠她一株焦骨牡丹。
“陛下,莫再折煞臣妇了,臣妇残妆衰色,实是无言做君口中的俏佳人。”
他一上前,她便要退后,可巧近了近那片开得正茂的焦骨牡丹。
人已半老,花仍如昨,嗅一嗅氤氲着的芬芳,秋千仍在丛中笑。风来时花漾,像是回到了她少时。
“你同虞俶走后,朕便日日侍弄这些焦骨,如今开了数载,愈发浓艳。想来蓟雍王府经年无人,朕让他们挪去你府中,可好?”乾胤帝问的克制又含蓄,像是回到了青涩少年时,忘却了自己是手握至高权柄的九五之尊。
“昔年,武帝有令:‘花须连夜发,不待晓风吹’可牡丹不从,便有烈火焚身,而生焦骨。如今陛下一道圣旨,让嬗儿入都,不待清明祭祖后,偏偏要快马赶这寒食宴。及笄后便要许嫁,嫁进邺宁,若是嬗儿想做焦骨,陛下可会给她这个福分?”宁湘赏着焦骨,却没有耽溺之意。
“万爱千恩百苦,疼子爱子孰若父母?陛下若仍念记当年潜邸情分,臣妇求您,让嬗儿回蓟雍吧。邺宁明枪暗箭,草原上的晨露如何承受?”
“邓氏硕鼠,你且听着
其一,圣令设坛讲文章,有心怀叵测者抗旨传诗词,诸位皆是名门贵子,一朝中榜封侯拜相,理应心存天下事,如今受此荼毒,岂不埋下孽戕?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
不少的士子动摇了,抱着帛书,摇头晃脑。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白乐天的长庆集嘛,诗作虽好,人却有些……
败德辱行。
“其二,诸君对此,不群起而攻,反而尊其为师,岂非是助纣为虐?
天下初平,孽类犹存。士民勤苦,诚可贯知?
虞嬗看着他们瞠目结舌的模样,邺宁吗?盛产纨绔的地方,讲书的那个也不例外。
虞嬗睨着她口中的孽类:“敢问颐熹先生,服我不服?”
许是太过得意忘形,她多了些女儿家才有的嗔态,大胆的用秋波挑逗着这位陛下口中盛名邺宁的颐熹先生。
转瞬间,那先生竹笔飞掷,霎有凌厉破风之势。
打掉了虞嬗的冠,假面随之掉落,鸦欺云鬓,未施粉黛,便已胜却人间无数桃色。还没回过神来的眼里透露着野气。
众人更加惊讶,方才的小厮模样周正,教人难信是张假面。
他们不知,姑娘家的点妆笔,何等的鬼斧神工,直教她秀眉化修眉,粉面生髭须。
纵是草原上因风循花的晨露,也不例外。
“一别数春秋,你也有了敲打人的本事。”
乾胤帝正了正神色“虞婼心智机敏,朕明日便宣一道旨,准她策马邺宁揽红袖,亦许她食邑千户乐无忧,更会为她找个好人家,护她生生世世。离京一事,不必再谈。她是你与虞俶的长女,贵不可言,日日在草原上跑马,在交战地茹血,实是有失体统。”
宁湘看着他,无甚在意他堂皇的说辞,名为宠儿实为质子,这道理太过浅显。
她像是以身外身回顾当年的自己,当年,还是少年郎的陛下也总爱说自己有失体统。
“可你不该把她囚于邺宁,我和虞俶的女儿,唤作虞嬗,嬗者,更替演变自由之,可前日你在朝堂之上,公然改嬗为婼,大臣们称好一个婼,蕙质贞淑,其美福也。
你把翰阑湖的珍珠唤作鱼目,用不相称的锦缎覆盖她的光泽,妄图用邺宁的风霜刀剑逼她熄灭眼里的光。”宁湘话说的慢,陈述着事实,意图劝导乾胤帝收回成命。
乾胤帝似有了一丝动容。
“日月不肯栖,四时相催迫。你又岂知,朕的无奈。朕仍记得,十年前,亦是寒食,虞俶屡立战功,朕便下旨,要他携你妻女二人,入都受赏。那时,虞婼生的与你小时一般无二。看着宫里精巧的花样,口中直称新奇。爬上朕的座子,要这个柧棱,又要那个琳瑰。那时朕问她可愿一直在宫里待下去”他笑着,忆起往事,他总是含着笑的。
“彼时虞婼刚刚开蒙,便要学以致用,扬言要乐不思蜀。朕约莫着,她如今也是快活的。”他语气笃信,尽力把话说的动人又圆满。
宁湘等他说完,再度开口:“她是个女子不假,可也不是什么草包都配得上的,至于幼时玩笑话,陛下忘了,后来嬗儿就嫌宫里规矩多,晨昏卯定,扰的她睡不好也玩不好。”在宁湘审视的目光中,昔日的清润少年郎卸下了伪装。
多事东风入闺闼,尽飘芳思委邺宁。
“女儿家知礼守礼,总无坏处,朕已为她觅得郎婿,非是草包纨绔,可称绝艳俊才。”池舜臣啊,乾胤帝暗想着,虽是庶出的幺儿,却是他挑了好几宿的才俊。
“宁馨儿”乾胤帝唤着她的小字,“我这就差人,移几株焦骨送去王府吧。”
她并不谢恩,只是自嘲:“虞俶封地蓟雍,怎能久住邺宁?
多谢挂记,但,无需操劳。
蓟雍贫水瘠土,早已埋没了赏花的小姐。
臣妇早已不知,陛下口中宁馨儿何许人也。
世人亦只知,宁湘,天子之姨亲,妹也。
先皇指婚虞俶。虞宁二人,青梅竹马无猜也。举案齐眉,相携共勉。
虞俶承袭父职,封侯蓟雍,后燕然勒功,加爵封王。
其妻宁湘,挂帅北征,阴阳失调,有违纲常。
不论功,不行赏,单授宁帅之称,实只为,蓟雍王妃。”
她语气无二,聊的似不是她的平生坎坷,世人的不解十余年来早已惯若家常。
宁湘朝秋千虚虚一拜,走得如出嫁时一样坦然,再没回头。
“诸位,稍安勿躁。”池舜嗓音琅如环铛,“虞婼,我且问你,你执点妆笔,不描绛唇痕,偏偏化须眉,何意之有?”
发丝零落在少女肩头,她眼中晨星灼灼,风吹不灭她的火光。
色容艳姿美,光华耀倾城。
“意在,要你中意于我?”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池舜臣,我名虞嬗。”
巧的很,他们都教人改了名字,不过虞嬗不喜这个婼字,嘲一嘲池舜才作罢。
“不过你嫡母也好会取名字,埋首做低,临渊独羡,为人侍臣,好期许,好名字!”
“先生若欢喜我,唤我一声嬗儿,可好?”纵然气愤,虞嬗也没有忘记此行目的。
庶子幺儿,做不得臣,这是池舜的痛处,臣字是折辱。
可他还要笑脸相迎。
“谦谦君子,卑以自牧。”
虞嬗不愿再费口舌,只说了声家父,众人屏气又凝神。
她胸中的无名怒火越烧越旺,是被人唤了不喜欢的名字?还是被人打散了发冠?
大抵都不是,天子坐镇的邺宁,权利角逐,人们趋之若鹜,
她是天子制衡棋盘的落子,只落在泥潭最幽暗的中心。
司存麻利的送了那封打着蓟雍王名号的信,跟着虞嬗麻利的走了。
蓟雍来的小郡主看着头上四方的天,疏离又厌恶。听了一番墙角的卓勒快步赶上来:“如此,孟浪。”
这里是邺宁,多是霓裳羽节披嫣争倩,天下繁华汇集于此。
流水无情草自春,自言千载长骄奢。
老人说,城门口的排排曲兰秀蕙,月桂青桐,都是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人。
可这桁桁大道迎了她,却送不得她离开。
虞嬗摆了摆手,卓勒和司存识趣地回府了。
春四月好盛景,煦日晟晟,却怎么也无法佼临,冷月如钩下青黄不接的荒芜,那是她们心间氤氲的雾。
虞嬗耸了耸肩,没有走向回家的路。
往前,是她予他信里邀约的地方。
山野鹰隼方试翼,困宥王谢堂前邸
他朝得志破樊笼,再是风尘翕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