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边沉,荣泰大道上仍是热闹非凡,胡姬扬胡乐,秦人悦琵琶。
丝丝凉意从鞋底袭来,虞嬗停了步,随手折枝束好了发,端的是气态仪容不凡。
谦似君子多勇武,英较将军添意气。
虞嬗心知眺得再远,也望不见半星蓟雍才有的尘沙陇头。
邺宁城好生阔气,处处都铺着青石板,却是她走多少次都熟悉不了的温度。
“邺宁挺好的。”
虞嬗劝说着自己,
路旁没有战死的尸骸,夜里也没有寡母在卖女 ,没有爷娘送子泪撒尽,更没有十男离家一男归。
随意一处东街桥都有汉白玉雕的栏杆,有堂前燕住不满的富贵檐。
她恍然间想起了父亲曾趣笑的话:“我少时是邺宁一等一的俏儿郎,别说是策马横银枪,就是单腿跳那独木桥,也有那深宅大院里未出阁的小姐荡高了秋千,冒着掉下来的风险撒开手,把绣花绣草的荷包扔出窗外,只为得我一顾。”
美人长记恐误随,掷果盈车是虞郎。也曾是桩美谈。
虞嬗心想父亲骗了他两次,她走遍邺宁也难寻一座独木桥。
至于邺宁的马头墙,更是耸入云霄,把湛湛蓝天割成四方。
小姐荡的再高,也看不见墙外天。
长记随车,许是父亲欠了哪位唱曲姑娘的脂粉钱吧。
邺宁的小姐,规矩的很,瑟缩体弱,站都站不久。
虞嬗暗暗告诉自己,总有一日她们不用再受困闺阁,可以大胆爽朗又恣意地去做自己心想的事,大胆去向心上人诉句衷肠:嘉期几许,我心悦你。
掷果盈车,邺宁的瓜果便宜的紧,不似蓟雍,只有草原荒漠伴牛羊。
虞嬗再度忆起祁连山上,乱石丛生,她的马儿,与她诀别时的悲鸣与长嘶。
是她近几日,挥之不去的梦魇。
棘藜……
游侠儿也不敢贸攀的峭石径上去,一人一马缓步,快到崖前,棘藜似感知到了别离,那是他们初识的地方,虞嬗曾为它修过亭子。
棘藜鼻孔里喘着粗气,侧翼翕张,拼命往山下跑。通灵性,解人意,不愧是她虞嬗的马儿。
虞嬗任棘藜跑,不像往常傻傻追它,追到没力气才停下。
百无聊赖地坐在茅亭下,虞嬗数着野花和星星,她曾天真的以为它们永远属于她,
数过了就不会忘了……
邺宁的圣旨催得紧,过几日就要启程了。
虞嬗贪婪,想把蓟雍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全部带走。
她又无私,要给棘藜超然物外的自由。
它本就是灵山秀水孕育出的世外仙,得它如此相伴两年,虞嬗知足了。
云彩遮月,大雾隐花。
熹微将过时,马儿踏霜归来。
黑魆魆的水洼里没了明晃晃的月亮,泪水打湿了鬃毛,棘藜知道这不是晨露,它温顺的用脖颈蹭过她的手掌。
风起,野草飘,向着天边,根还连地。
虞嬗取下了它的辔头。
棘藜在夜幕里别过头,漆夜遮住了光,然而遮不住一腔的热忱。
棘藜,将子无怒,秋以为期,可好?
终有一日我会回来,姻亲与我而言不是束缚,更非郎情妾意,是合作,是共生!
似日月,如山川!
终有一日我会回到这片让我魂牵梦萦的土地,再吮她的甘甜,再沐她的芬芳,再赏星霜荏苒,居诸不息与共。我会重建土地的秩序,祁连山上不再有尸骨无收,翰阑河里的血泪就此消亡,我将倾尽一身骨血,沃出新的天地。
棘藜啊,马群中的烈女,我要你坚贞,我要你不渝!
待我归来!
极天云一线一色,须臾成五彩。
虞嬗放声呼喊,群山霎时被唤醒。
军营中,边角声连天:“岂曰无衣,与子同仇!”
池舜堂而皇之看了信,便早早散了学,并没有多说什么。任这桩出丑狼藉传入邺宁的高门贵府,大街小巷。虞大小姐初入邺宁,就办了桩不省油的好事。
“藕丝香色浅,甘醇是龙井。先生请。”虞嬗心想自己大度,全然忘了方才与池舜 的急赤白脸。
“想必父亲信中已经言明,我 咳,小女,仰慕颐熹先生盛名已久。”
池舜伸手拂去桌上的尘灰,那劳什子状若齑粉,蹁跹又蹁跹,落在青石板上,像极了虞嬗方才撒在茶馆门前那番……
蓟雍王府前,虞俶刚接下宁湘,便听匆匆赶来司存和卓勒禀报了这桩“噩耗”。二人波澜不惊。
只是宁湘一句随她去吧,独留司卓二人在风中凌乱,还好,春四月的风,并不刺骨。
“嬗儿有胆气!”回到正厅里,虞俶立刻骄傲的说:“闹的大呀。”
“胆大蛮横,恃宠而骄,偏偏又故意施展拙劣小计。这下全邺宁的人都信了,嬗儿是个,聪明人里的傻子。她倒是思虑周全。”宁湘坐在太师椅上跷腿。
最是那句“要你中意于我”,如此直白示爱,教多少心慕池舜的贵小姐恨碎了牙。
“也不知抓住了人家什么把柄。”虞俶托着腰放松。
二人抿嘴偷笑,并不担心虞嬗闯出的篓子。为将帅者,自岿然不动。
彼时宁湘口中的傻子正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为邀先生一品好茶,虞嬗这才出此下策。今日书堂一见,虞嬗方知,何为天人之姿。”
池舜一言不发,看着她侃侃而谈。
虞嬗腹诽,怎么没呛死你。
“家住秦城临汉苑,心随明月入君府。敬君有威仪,慎淑行德义。家中慈母常夸我聪慧,”
此时王府里的宁湘打了个喷嚏,虞俶赶忙把窗户关上。
“承蒙先生不弃,我明天就登门拜师吧。”
“你若心急,今晚也可以。”池舜咬重的今晚二字,让虞嬗笑着的嘴角一僵,斟茶的手却没停。
池舜尽数看在眼里,起身颔首:“我自迎接汝。”
素手传金杯,头上月婵娟。
虞嬗精习追踪之术,气鼓鼓的追到了城外鹤轩山上。
这里有几座小丘迤逦,白云深处有人家,更有柏乔霜气,把小屋遮的严实。
虞嬗一脚踹开门,池舜只穿了一件里衣点了炉火,正烤着袍子。
“你耍我?”话音刚落便被眼前情形骇了一跳。
“哦?何以见得?”虞嬗不知,颐熹先生又称贱兮兮先生。
“你正常走路就行了,何必一步三踏走,一路九环回,我又不是找不着。我算明白了,茶桌种种,皆是暗示,还‘我自迎接汝',原来竟是如此迎接。小人!”
“啧,许是你在书堂闹的太像个傻子了,连我也骗过了。”贱兮兮先生无奈的耸耸肩。
“你掉水里了呀?”虞嬗无比想结束有关书堂闹学的话题。
“你撒的白磷着了,河边洗菜的老大妈好心赐了我一盆水。”
“哈哈哈哈哈哈哈。”虞嬗笑了,池舜也乐了,他还没听过哪个女儿家这么爽朗的笑声。
“你习武啊?”透着里衣,依稀能看出一身好筋骨。虞嬗话锋突转。
“君子何艺不精?” 贱兮兮又装起来了。
“你此番相试,可还满意?”
“哟,不在人前,连声虞小姐也不唤了。”
“我何时唤过?倒是你,从见面到现在一声师父也没喊,无理啊无理,不肖啊不肖。”
他语气佻达,没了平日的老成,倒像是少年郎君。
也是,贱兮兮颐熹先生及冠也才一年。
不过他太过佻达,气的虞嬗出手了。
两人一来一回,遇招拆招,竟难分胜负,情急关头,池舜伸腿,鞋底豁然一个洞,正开朗着。
做贼心虚的虞嬗不再出手,回答了他适才的问题
“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挺不错的。”
池舜做得端正:“虞嬗,我有意引你来此,这便是我的诚意。”
“邺宁的儿郎千千万,我为什么非要嫁你这个聪明人了。”
虞嬗腹诽,话本里写大周太子都倾心于我。
“这是帝王的心术,你我的姻缘不过掩人耳目,背后的二字叫做制衡。
蓟雍王膝下唯你一女,百年之后,蓟雍三十万兵马该何去何从?
蓟雍王妃虽有帅称,可又有多少人能心悦诚服地叫一声宁帅?
如此劳苦功高尚不能服众,你又如何教这三十万兵马唯命是从?
这三桩归根到底是一件事,这事的转机便是你的郎婿,招个赘婿,虞家便是后继有人。可圣上如此心急召你入都,便是不愿给你这个机会。
我猜圣上为你的婚事心愁不少。
若许皇亲国戚,便有谋权之私。
若许贵门嫡子,则添虞家威势。
你爹娘屡立战功,封无可封,此二者皆为弃子。”
他拂下棋盘上两枚黑子。
“如此,只剩高门庶子与宫中天潢。
许天潢,天下乐道。
天子儿娶亲,天子妹嫁女。
虽是难得的喜事,却是最大的变数。
若你父兵变蓟雍,你与他里应外合,圣上又当何为?
你虞家已是前朝的重臣,独不能再添后宫的女人。”
又一枚黑子下了棋盘
稻光逐菽,虞嬗散漫的眼神逐渐聚拢,瞳孔紧缩,叹池舜所说句句在理。
含章未曜,身如芥子,心藏须弥。
好见地!她暗赞。太聪明了。
“高门庶子,若平平无奇,如何配你这 天之骄女,巧了,在下倒是颇有才名。”
棋盘之上,单剩黑白棋子各一枚。
虞嬗沉默良久,再度开口
“你是受尽冷眼的庶子,却成仙桂一时芳。
我是异性王爷的小姐,却习武艺通兵阵。我们早已为人不容。”
红泥火炉里的焦炭发出尖锐的破裂声,夜阑人难寐。
池舜将仅剩的两枚棋子拂下,棋子掉在地上,在滴溜溜的转着,旋出不少灰尘,脱离了执棋人的掌控。
他摇了摇头,棋盘方圆,非是归途。
“池舜,我不愿臣服于世人口中的纲常,更不愿此生受困闺阁,你若助我展鸿图,我许你天下再无嫡庶分。”
“ 虞嬗,我不愿任人摆布,我要把命运系在自己手里,你若助我成大业,我许你自此裙钗同儿郎 。”
炭火中红光愈盛,风来雾散,霁月高悬,明乎坦途。
姝婧巧计试郎才,早悟天机明对白。
两厢言明心中志,云在青天瑶在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