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舜暗暗祈祷着,祈祷着邺宁的粉香脂腻能够搅浑草原小狼敏锐的嗅觉,他还不想这么早,与虞嬗坦诚相见。同舟共济,做起来可比说起来荆棘塞途,日暮途穷嘛,他抬头透过窗子看外头的天,月色也是朦胧的,给赏月的人留下琥珀一样的秘密。
已过了宵禁,四人打马出城,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引得道路两旁的人家忧心忡忡,巡逻的街使认识虞嬗,权当没有看见。
时间斑驳出城墙的沧桑,沉静而威严的气息被不速之客打破:“开城门,姑娘我要去打几只兔子下酒。”
守城门的兵也面熟虞嬗,知道这是位离经叛道的主儿,不敢多言,更不敢劝。一行人就这般大摇大摆出了城。
林蔌葵虽从前没学过骑马,可前些日子跟着虞嬗出去不少,此刻紧握缰绳,驾驭自如,比起罗照来也不逊色。
“闵仁兄,别紧张呀,这条道你比我熟吧。”虞嬗指桑骂槐,就是在敲打池舜,并不打算装傻。
“虞小姐莫要打趣,我虽在邺宁快二十年,却从没来过这鹤轩山。”罗照言语真挚,瞧着不像假话。
虞嬗在山风里蓦然回首,打量着池舜,越来越有意思了。
池舜一身墨色,摆袖翻飞,快要与夜色融在一起,教人分不清虚实,摸不清真假。
山里的寂静只被偶尔的虫鸣打破,微风摇曳着树叶,有属于它的独特旋律,山风带着一丝清凉,提醒着人切莫昏头。再往前半里,就到池舜的小茅屋了。
几人早已下马,沿着石阶上山。
门前栢乔霜色已退,屋内正灯火通明,仔细嗅一嗅,还有热茶香缭绕,池舜和虞嬗默契退后,等着走在最后的罗照扣响月下柴门。
“心肝儿”罗照平复着忐忑又激动的心,喊了一声便推开木门,嘎吱声回荡,罗照却愣在原地,门摆了几摆,最后带着不甘悬停。等到只剩了风声,罗照还是没有进去。
屋内,淮娘正和一个男子对坐调茶,只给罗照留下熟悉再不过的背影,青丝被从门口溜进去的风吹的正乱。
那男子端坐对门,抬头便看见了罗照身后池舜,忙要起身作揖。
池舜伸手推直了罗照的腰杆,带进门内。“家宁,不得僭越。”
虞嬗从一开始就打量着这位脸熟的“家宁”,想不到邺宁还有这般渊源的旧相识,只是家宁并没有认出她,也对,她从前从未在他面前露过真容。
看起来,池舜是他主子啊。虞嬗从头到脚打量着池舜,邺宁的先生从不缺秘密,只缺些人性。
池舜此刻换了笑脸,热情洋溢“嫂嫂受累了,小弟御下无方,唐突了嫂嫂与兄长。”
淮娘听到相熟的声音起便愣了神,回过神来急急站了起来,大动作摆摆手“无妨无妨,这位小兄弟既认得此处,又说是先生僚署,也是我莽撞,只对他说我是虞小姐的仆从,又因屋陋桌小,这才相对而坐。”淮娘动作豪爽,眼神不断旁瞟着罗照,很是在意堪堪翻了醋坛子的小郎君。
淮娘目光望向虞嬗,眸里尽是感激,拢了拢被风吹散的发,轻提衣裙,双膝落地,要对虞嬗行跪拜大礼。
霎时间又听“扑通”一声,池舜眼看着虞嬗矮了几头,双膝利索着地“姐姐!莫要折我!这礼太重,快快请起!。”
淮娘惊呆了,起也不是,跪也不是,僵直半晌,双手抱拳:
“虞小姐,纳我一礼。您于村痞手中救下淮娘,予我住处,今日又教我夫妻二人破镜重圆,是淮娘天大的恩人。”淮娘清瘦,双眸里噙满的,是风尘女子流不出的珍珠。
虞嬗随淮娘的动作垂首,也回了一礼,礼罢和林蔌葵一起搀起淮娘,有意自谦推脱。
“你不必谢我,这本是池舜的……”宅字还未出口,池舜便伸手抵住她的唇。
这过分亲昵的举动看呆了家宁,他自小跟着池舜,还未见公子在人前如此情急失态。
“称不上功劳,小弟亦不敢邀功。我与虞”池舜顿了一瞬,飞快改口“与嬗儿日夜盼着兄嫂早日团聚。”言语间春风和煦,说不尽的关怀:“兄长,若是六人此时一起入都,必然使人生疑,可否请兄长在此陪嫂嫂一宿,明日城门一开,我便差人来接。”
罗照二人自是有满腔的话憋在心里,爽快地应了池舜。
被堵住嘴的虞嬗看的明白,心想我何时想说这是你的功劳!对池舜的说辞好生嫌弃。
下山时石阶上凝露,众人走的小心,一路无话。只有虞嬗强撑着困意,有意无意套着话。
“家宁兄,你姓什么?”
“卑职姓商,商贾的商。”
“我听池舜说,家宁兄去北边是做生意。”
池舜自然没说过,此刻眉头紧皱,思索哪里出了纰漏,走露了消息。
“是。”
“你做什么生意?”
“书本生意。”
“你可曾去过蓟雍?”
“未曾。”
“哦?” 虞嬗借着口型微微一笑“那真是可惜,蓟雍也有生意做,不过不是书本生意,倒卖药材,那可是大生意呢。”眉眼间说不清是野性还是凶意。
商家宁此刻冷汗涔涔,知道虞嬗刚刚是在给自己机会,可他撒了慌,心虚的不敢再看池舜。
卓勒一直守在耳房,留意着门口的动静,好及时给虞嬗开门。阿葵困意已浓,虞嬗没让她住客房,而是歇在了她的院里,院里有她前不久栽的葵花苗。
虞嬗回了屋并未休息,从书架深处翻出个箱子捯饬,那箱子里的物件打入都时,就只用过一回,里头都积灰了。
不多时,一个俊美的少年郎便从屋里走出来,顺带从后院挖了两瓶酒,贼似的翻墙跑了。
正院的厢房里亮了一宿的蜡烛,虞俶看着后院,悲愤交加“可惜了两瓶上好的梨花白啊。”
“这么着急作茧,自缚有什么好的。”宁湘满眼透露着不成气候的鄙夷,对翻墙的虞嬗,也对此刻满脑子是酒的虞俶。
“作茧自缚才能破茧成蝶嘛。穿的是蓟雍旧衣,看来今夜是会故友。颐熹先生,背地里可不像人前那样,闲云流水啊。”虞俶看开了,滑舌巧语宽慰着宁湘。
“好好的凤凰,偏被你说成蛾子。”宁湘对虞俶当腰一踹,虞俶不出所料下了堂。
“凤凰也要破壳。”虞俶习惯了做下堂夫,站起来不用劝就能回榻上。
“你去,给那个破壳的院里加一队暗卫,替她看好林家的小姑娘。再让卓勒那忠肝义胆的傻丫头从房上下来歇到不想歇了再当值,一整天替个没良心的卖命。”宁帅发号施令,虞俶哪敢不从,边披衣边往外头走。
“等五更天明了,再去早市上买桶新鲜的牛乳,我乏了,先睡了。”熬了半宿的宁湘委实困了,亮着烛火也睡的香甜。
虞嬗没敢再骑马,阔走在荣泰大道上,洗去了热闹的邺宁,别有一番风味。看着天色,估摸着三更了。
池舜泡足了酽茶,喝到第二盏时,等到了个提酒的外乡人,他饶有兴致的挑了挑眉,夜深,才好有鬼~
外乡人一开口,声音可比脸熟悉得多,本就没有外人,虞嬗也没有刻意放低嗓子。“见故人,得着旧衣,不是吗?本来不必麻烦,我给了你机会,你却把我当成三岁孩童戏弄。”
商家宁看着这张脸,耳畔还绕着虞小姐的声音,直到那人的神态与他记忆中的吻合,他终于跪了下去,言语间尽是不可思议“先生,他是平勒山大当家的女婿!”
此话一出,满堂皆静。
靳文杰站在池舜身后,急不可耐地开口:“莫要胡诌,这分明是个女儿家!我看你是多半被他骗了”言罢拔刀,劈向易了容的虞嬗。
虞嬗本就因今日种种生了不少怒气,借格挡的动作拔出缉熙,一刀一剑不断碰撞,发出铿锵的铛响,靳文杰到底不敌虞嬗,佩刀被缉熙挑落。
虞嬗收剑入鞘:“初次见面,在下虞嬗。”
“技不如人,甘拜下风。还不快去拿来酒樽好生伺候,谢谢你虞小姐不杀之恩。”看着僚署挨打,池舜依旧稳如泰山。
等着二人走远,池舜才悻悻开口:“我不信单大帮主不知自己招了个假女婿。”
“那你不妨猜猜,他为何替我隐瞒?”
“为了掩人耳目罢!人道蓟雍多匪患,多药材,多黑市。匪患为何难除?因为他们不仅劫富济贫,还愿为百姓义诊。蓟雍王得拥戴,是御外敌。单帮主得拥戴,则是安百姓。官匪一家,蓟雍表乱内安,蓟雍王好计谋!”
“好胆识!猜对了十之八九,不过你还漏了一点,便是安圣心,只要匪患还在,蓟雍便还是王土。”造反最怕的就是后院起火,若是虞俶起了反心,山匪就是朝廷的利器,谁能平定叛乱,谁便是大周下一个蓟雍王。
虞嬗不得不承认,邺宁城的狐狸,有着不输草原孤狼的嗅觉,抽丝剥茧,直究根底。邺宁的官儿,谁也不敢这么猜。
“你今夜攥着我的命门,又特地送上你的把柄,商家宁与平勒山离不开干系,你我是同船。我若顺不清这根藤,也就失去了与你开诚布公的机会。”酽茶起了作用,池舜此刻清醒的莫测。
“十年修得同船渡,此刻夜阑兽寐,正宜把酒言欢。”虞嬗笑了,山风般爽朗,抛给池舜一瓶梨花白。
“请。”他接了酒,也笑着请她坐。
靳文杰拿来酒具,和商家宁一起,在门前守着。
虞嬗没用酒具,对瓶吹了一大口“先生,不久前在那茅屋里给学生讲帝王心术,今日又怕学生听的浅显,又在学生面前施展一番,先生是个好先生,言传身教样样不落,我拜了多好的一位先生。”虞嬗唇齿间不是酒香,尽是利刃。
给个甜枣再打个巴掌,虞嬗与他既有秘密说,也有架要吵。
池舜微眯双眼,不知是喜是怒。
虞嬗也并不理会他的喜怒,只把刚刚的停顿当做是口舌小憩“你把罗照当做兄长,事事为他考虑,只与他透露下属的名字,从未让他踏足你的秘密;你把淮娘唤做嫂嫂,言语间毕恭毕敬,却厌她青楼出身,欺她一腔赤诚。,你把亲人戏若猪猡,他们还要感念你的恩情,急缓相通,你是睥睨天下。可我也要奉劝先生一句,纵横捭阖之术对的是权臣,而不是亲人!”
虞嬗嗓音高昂,一字一句质问着池舜,从未有人教过她如何忍让,一桩是一桩,件件不混淆。
池舜气急拍桌,震倒了杯盏,他学着虞嬗,执壶而饮,眼中血管贲张,更显猩红,他远比虞嬗要像嗜血的孤狼,甚至比孤狼更加不近人情,谦卑与趣笑皆是他刻意的伪装,一层又一层,好教人看不出他是地狱里爬出来的罗刹。
“虞嬗,你说我纵横捭阖,你又何尝不是扮猪吃虎。平日里乘危鲁肖,慢待邓谦,拉拢张孟,你以为旁人看不出来,你要给这大周朝堂换一换血!我且问你,若如此行事,你入都时有意为之的痴傻假象在这风潇雨晦的邺宁又能维持多久?我该赞你初生牛犊,还是该叹你负材矜地。虞嬗,你说我以亲为棋,可罗照纯真,淮娘随性,教我如何托付性命基业?我对罗照称兄,你便以为他是我的臂膀,我帮他寻嫂,你便与淮娘推心置腹,你对这二人的信任与关照皆取证于我,可你对我的了解又有多少?”
门口的两人面面相觑,谈笑风生与剑拔弩张,只是一瞬间的转变。他们不敢进去,踌躇着要不要相劝。
池舜摆摆手,无声示意门口的二人退下。
虞嬗红了眼,肩膀还在颤抖,像是被人撕开了血肉,白骨赤裸裸的显露。可笑她一直以为自己才是藏得最深的孤狼。
她早该发觉,阿葵都看的出来是拉拢。
她险些,酿成大错
虞嬗再度执壶,仰头猛喝,清冽的酒水溢出口鼻,呛了也不停,酒醉才好心碎,可她一向千杯不倒。最后一滴玉液流尽,虞嬗还是没有品出梨花的香味。
池舜眼见劝不住她,便陪着她喝,猛然间想起虞嬗小他快要6岁。恻隐之心,池舜体悟到了二十余年不曾真正懂过的仁心。
虞嬗反手砸了酒瓶,灰棕的瓷片碎了一地,她转身弯腰,吓坏了池舜,放下酒瓶走下席间,跪坐在她身侧。
哭的有些懵的虞嬗更像醉了,见高位上没了人影,再转头又与池舜咫尺之遥。
“我向你赔罪,与你歃血为盟,好不好?”她说话时酒气尽呼在池舜脸上,可池舜盯着她泛红的鼻头好久,
她不知他误解了她捡瓷片的意思,只知他好一会儿才转身正坐。
“作茧自缚,破茧成蝶。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汝当静坐,以思己过。”池舜放缓了声音,轻的像被酒气化过。
“不过。”
不过?
听了训斥垂下头去的虞嬗又恹恹地抬起头,池舜顺势揉了揉她的发顶“你说得对,我也有错。我亦静坐,以思己过。 ”
虞嬗清醒了不少,却疑心自己醉了,臆想出一个揉她发顶的池舜来,满眼的不可置信,口腔里反而品出了不少梨花味,越来越盛。
“家宁”她声线哑然,商家宁闻声推门,看见了一地狼藉,和揽着虞嬗肩膀的先生。愣在门口。
虞嬗奋力摆脱了他,临走时拍拍家宁的肩膀“去熬副醒酒的汤药吧,先生醉了,酒醒了才好做药材生意。”
池舜盯着油亮亮的桌面,回味着那句“许是东风也爱莲”,笑得缱绻。
许是东风也爱莲……
仁者,恻隐之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