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同窗,你们可知,最近谁要归都?”张孟一身白衣,口条利落,颇有说书先生的做派。
“我原以为他是个老实的。”帷帘里的虞嬗看着张孟虽然模糊但吆五喝六的身影,有些莫名头疼。
不过周遭的学生已然习惯了张孟的聒噪,并不理会。
看他这么可怜,虞嬗帮了一句:“敢问张孟兄,归都者是何人?”
张孟打了个寒颤,走近帷帘,毕恭毕敬地对虞嬗行礼。
虞嬗出言打断了他的躬身:“你我本是同窗,不必多礼。”
行礼不成,张孟便作揖,借抬手的架势拭了拭鬓边的冷汗,“张某何德何能,敢应虞小姐一声兄,归都者不是他人,是先生的好友,罗照公子。”
“哦?”虞嬗饶有兴趣的一问,让张孟更加无措,不敢多言。
“张兄比我大,如何称呼不得?还不知兄长表字。”虞嬗强忍着笑意。
“不敢当不敢当,小生字如轲。”张孟虽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如实相告。
“哪个轲?”虞嬗更有兴味。
“车可为轲也。”张孟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哈哈哈”林蔌葵几声难忍的笑意从帷帘里传来,外头的学生各个竖着耳朵。
“无事,你走吧。”虞嬗看阿葵憋笑憋得难受,赶忙支开张孟。
“哈哈哈哈,阿姊,他为何这么怕你?张孟,字如轲,他父母难不成是看上了孟夫子八十四岁的寿数吗?你为何连他也要笼络?”林蔌葵笑的直不起腰来。
“那叫龟寿岂不是更妙?”虞嬗不愿叨扰阿葵此刻的笑意,应和了几句。等她平息下来,才又问道:“你可还记得,我那日在市集上问你,‘又成了驸马’是何意?”
“阿姊冰雪聪明,怎会猜不出来?罗照是当今圣上胞妹所出,他爹已是驸马郎,到他这,岂不是个‘又’字。”林蔌葵正了正神色,同罗照有关,便是同城外那档子事有关。
“我曾如此猜测过,那白胡子先生一句‘罗府罗大少’,竟让我先入为主。”
“其实罗府,叫的也不错。公主走得早,他二人,孤儿寡父,也不能久住公主府,早就自立门户了。出都时为凑盘缠,便把宅子当了。当了驸马,不能入仕,俸禄也少,当宅子也是常情。”
“那当时,咱们这位公主也看上了,她的表兄,怎么后来,又不嫁了?”虞嬗思索着,公主既然派人羞辱淮娘,也是在意罗照的名声,那说到底,心里还是有他的。
“正因是表兄,所以爱极了也不愿嫁。”林蔌葵如数家珍,一一说给虞嬗听。
“不愿嫁?那何故要招惹?”虞嬗的急脾气又上来了,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过此已忘,而奉行者即为定例,愿与不愿,一条人命,尽在那娇贵的主子一念之间。
“最开始,自然是愿意的。”阿葵不愿意再卖关子,一口气讲了出来“只是邺宁城也有一位贵小姐,也嫁给了她的表兄,前两胎早夭,最后一个胎死腹中,母亲悲痛欲绝,随孩子一同去了。公主吓坏了,皇上也不忍这祸事发生,找了个由头打发罗照父子二人出都,再没提过姻亲之事。”林蔌葵讲这话时并不好受,她亲娘走得也早,后母待她不好,她也不愿藏拙,双方在后宅对峙几年,后来的日子里她越占上风,便越想念亲娘。
虞嬗听宁湘讲过些林家的后院事,心里自然明镜般,只是阿葵要强,她不好安慰,一番唏嘘后转移话题:“那宅子都当了,罗照落宿哪里?”
“那所宅子虽没了,这里不有方现成的。不过,你若不愿让旁人染指你的婚房,那当票还在我家铺子里,我大可 ”
“诶,我偏要叫他染指染指。那宅子现在不是我的,我便知会池舜一声,替他好好布置,为他的好友接风洗尘。”她的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坏笑,似乎在策划着什么出乎意料的计划,既调皮又带着几分不羁。
酉时过了三刻,黄昏微妙的暗紫色渐渐从天际漫来,流入西天辉煌的落霞中,罗照才姗姗来迟,说是替父亲安顿好了客栈,才匆匆赶来与池舜叙旧,在书房里说些悄悄话。
“我的人当晚在护城河下游打捞了半夜,没有嫂嫂找到尸身,文杰在城中和城外寻了月余,也没有丝毫踪迹。我料想邺宁哪有不会凫水的旱鸭子,嫂嫂脚程再快,也快不过马匹,我便又派人快马出城,在关口巡查过路人,不想还是辜负了兄长嘱托,我已加派人手,只怕亦是功败垂成。”池舜说的委婉,门外的虞嬗也听得明白,只是罗照不懂,只央求他再加些人手。
“家宁今夜就能赶回来帮忙,只是,小弟还要劝兄长一句,往事暗沉不可追,不负遇见就好。淮娘虽有意留贞,可青楼鲍鱼之肆,安有完璧之身,兄长如此相思,已是不负情分。”见罗照曲解了自己的意思,池舜只好说得再直白些。
“够了。”罗照阴郁拍桌,眉头深锁,愤愤不平,心如刀割。
没等罗照张口,虞嬗便拉着林蔌葵来拜见罗照,方才听得真切,虞嬗心中也有了几分盘算。
“闵仁兄,小女仰慕您才名已久。”一番寒暄过后,虞嬗乖巧地说。
池舜狐疑地抬起头,单眉一挑,犹记得,她二人初次茶馆相谈,她也是这么说的。
“你仰慕的人不少啊?”贱兮兮先生重现江湖。
“惟闵仁兄一人而已。”
没达到目的池舜愤愤合扇。
“闵仁兄,小女前几日偶得几句拙词,听闻闵仁兄虹霓吐颖,怀珠韫玉,所以想请闵仁兄指教一二。”不管怎样,先夸几句,才好求人办事,这是虞嬗熟透了的路数。
“你是我的学生,哪里轮得上他指教?”池舜又张开了折扇,像只斗胜了的公鸡。
既是蓟雍王爷的独女,又是池舜日后的妻子,罗照不好拒绝“虞小姐,请?”
“闵仁兄,见笑了。”说罢提笔,落在书案柔似云烟的宣纸上,
半点朱唇万人尝,怎配我个状元郎。
没有被二人理会的池舜眉心一跳,隐隐感觉今夜凶险。
我心向仕走官场,岂愿牵绊温柔乡。
林蔌葵抬笔抢先,这是没怎么听过课的二人想了午间一晌才压上的韵脚。
行吧,温柔乡就温柔乡吧,池舜无奈扶额,心想多笨的学生写出这个的词句。
梨园秋风夜雨凉,稚齿韶颜含恨亡。
“阿葵,今日与你联诗,我方知李义山‘心有灵犀一点通’是何意寓。”
城南花殁北风伤,诡谲小人探旧窗。
“阿姊,我也是。”二人一唱一和,轰轰烈烈。
窗纱映影无红妆,灵柩凄凄冢上霜。
望夫楼上卷耳旁,不见玉颜立彷徨。
罗照更是有感而发,只觉天下文人都同他一般为情所困。一时情急,胸膛中涌动的情绪化作热泪,险些要滑落眼眶。
惟余叹喟沧海桑,又见菡萏傍垂杨。
荷如倩影草断肠,室迩人遐难思量。
佳人埋骨草芜荒,苇舟只向黄泉航。
不愧是文状元,填的又快又好,只是书读的呆了,没有看出那二人赤裸裸的挑衅。
虞嬗夺笔,添上最后一把火。
琼林碎玉饰花墙,犹记当年闺椒房。
夜阑人寐红罗帐,男儿有誓萦耳旁,
他朝若为负心郎,我以命祭忘川茫。
一朝登科金榜上,两地相悬忘情状。
池舜猛然抬头,满眼不可置信,虞嬗只朝他眨眨眼,她嘴角弯的厉害,怪不得……
只是话都到这份上,书呆子还是没有领悟。池舜只能凑个热闹。
凤兮安敢忘其凰,奈何白日称上王。
白日上王,不正是个“皇”字?
虞嬗大笔一挥
难容此犬吠狷狂,缉熙诛此薄情郎。
搁笔横刀,缉熙出鞘,直指罗照,罗照闪退,步子与池舜出奇相似。
三人都笑了起来,惟余一个罗照摸不着头脑。“虞小姐,我入都前便知你行事鲁莽,今日一见,名不虚传。我算是明白了,你也将我当做负心汉,联诗种种,皆是嘲辱。”罗照笨的要命了,其中提纲挈领竟还未领会。
“闵仁兄若是连传言都要轻信,甚至觉得我也是轻信传言之辈,那我确实要规劝兄长一句,兄长非但不能怪我,还要谢我。”虞嬗撇撇嘴。
罗照更像丈二和尚,云里雾里,不知所措。
池舜倒是十分习惯替他开解“兄长,我且问你,你二人闺房私语,兄长可有‘我以命祭忘川茫’之句?"池舜此刻更像个先生,循循善诱。
“不错。”罗照愣头青似的点头。
“那闵仁兄难道不疑心,既是你二人附耳低语,我又是如何得知?”虞嬗虚虚拍了拍池舜的肩膀,她在同龄人中算生的极高的,,可面前八尺男儿,也衬的她些许逊色。
不等罗照反应,司存大老远招呼着跑来了:“小姐,宁帅要我问问您,可要去林府报个信。”
“哎哟!”虞嬗和林蔌葵同时惊呼,马上就要宵禁了,是该去了。
“自然要去,快去快回。”虞嬗故作匆忙,就怕司存再说漏些什么。
“小姐,不急,宁帅亲自给林老爷手书一封,说她甚喜林姑娘,林姑娘接下来半月都在咱们家下榻。”
“如此甚好。”蓟雍王妃亲笔所写,这对林府是莫大的荣光,往后阿葵就算和林启较劲,腰杆也能直几分。林蔌葵与虞嬗站的近,眼中含笑拽了好久的衣角。
“咱们家的王妃还说,要您当心别被外头哪阵四月风迷了眼。”司存说话时刻意咬着咱们家,放在平时司存哪有站在人前调侃虞嬗的胆子,必然是宁湘暗中指使。而王妃二字,树树威风,无可厚非。
一直被司存瞟着的池舜疑惑开口说:“四月风沙?”
虞嬗本就无意隐瞒“先生有所不知,我阿娘几日前在府中抚琴时见池中荷花开,豪发诗性,云:‘终是菡萏悖节时,飒飒东风折新枝’。”其中意象不必虞嬗多说,池舜已然领会,只是并不言语,他向来给远观他的人留下沉默寡言的假象,好让旁人在意不到他。
司存没有草原狼崽一样的敏锐,嗅不到池舜对他的疏离,自顾自聊起来“先生可知,我家小姐对了宁帅一联,许是东风也爱莲……”半句还未说满,虞嬗便给了司存一脚,力道之大,司存趔趄了几步。
“胆子大了,敢打断主子说话,你若是宵禁前还未归家,被街使捉到刑部大狱里去,那地方又脏又臭,我可不去捞人,只当你在外厮混,被人打死了。”虞嬗表情生动地对司存一番恐吓。
这招对司存屡试不爽,他从小就听刑部大狱里的鬼故事尿过裤子,到了邺宁,更是害怕虞嬗哪天真给他送大狱里去。
“卓勒回府了吗?”虞嬗不经意似的随口一问。
“戌时便回来了。”司存此刻满脑子都是送信,虞嬗偏没叫他走,他此刻才明白什么是骑虎难下。
“还不快走,别满口咱家咱家的,哪天真给你抓到宫里当太监去。”
司存头也不回地跑了,跟前还被书房的门槛绊了一跤。
“先生见笑了。”虞嬗尴尬的赔笑。
“无事,你继续。”池舜非常大度的摆摆手,一脸的意犹未尽。
继续?你真当我话没说完?虞嬗毫不客气赏了他一个白眼。
“不是什么要紧话,就是想问问先生,先生和我阿娘,谁的文工造诣更高一筹?”虞嬗的眼神灵动自如,此刻像只刚出青丘的狐狸般,透露出得逞的狡黠。
好问题呀,林蔌葵暗中惊叹,虞嬗开蒙便师从宁帅,虽然……但也可称得上经纶满腹,如今又拜了池舜,纵然从来没好生跪过,可好歹也是让圣上赞不绝口的师父。他对宁帅赞一分,圣上损颜;踩一分,王府折辱。
“舞文弄墨算不得什么,宁帅沙场解衣才是真正教人佩服。”池舜四两拨千斤,索性做个墙头草。
“先生,你太不真诚。”虞嬗勾起碎发盘了几圈,眼睛细而不眯,大而有神“闵仁兄等你为他接风洗尘,都等饿了。我阿娘沙场解战袍的美谈,我日后再讲与你听,先传膳吧。”
膳厅里池舜坐了主位,东南西三方,各是虞嬗罗照林蔌葵。顺着座位,虞嬗也有了几分主母威严,对屋北的侍儿说:“把酒撤了吧,待会还有大事呢。”
罗照就是再愚钝,此刻也明了。以茶代酒,要谢虞嬗,不仅寻到淮娘,还能将她好生安顿。
虞嬗也执起茶杯,言语间透露出草原女儿的爽朗:“闵仁兄是状元,我巴结还来不及,你何苦住在这,随我去王府岂不快哉,我亲自鼓瑟吹笙。兄长多吃些,今晚要爬山呢。”今晚二字被她说出了别的意味。
虞嬗说话时对池舜勾起了笑意,像是提醒着他。
虞嬗寻到淮娘靠的是追踪的真本事,可她将人藏在哪里,能逃过文杰的眼睛。池舜暗暗思索着。
今晚?
“家宁今晚就能回来。”这是他说过的话。
回哪里去?
猛然间,灵光乍现,茅塞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