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妃听到陛下身亡的消息,擦拭玉观音的手一顿,啪嗒,泪水落在观音像上。
“陛下,你不该容这头狼进京的。”
她遣散了宫中的婢女和侍卫,独自一人打开甬道,又封锁了自己殿内的暗门。
长而漆黑的甬道里,庄妃的环佩叮叮当当地回响,她走到了南华殿内。
襄王的人已经杀到了南华殿门外,仅有的几个侍卫在殊死搏斗。
大殿里只有自己的女儿端坐在那里,像一尊无悲无喜的雕像。
她每次看到李琴心那双幽绿色的眸子,总觉得一种非人的陌生感要将她吞噬了。
她提着长剑一步步走向李琴心,她要结束痛苦的根源,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生下了一个怪物。
从这个怪胎出生时就不言不语的时候,她就应该发现的。
李琴心什么也看不见,她一如往常,靠着感觉摆弄着孔明锁。
叮叮当当伴随着木质的方块摩擦的声音。
直到她听到外面叮啷乱响的时候,她便知道,这次也许逃不掉了。
于是将孔明锁搁在台几上,跪坐在榻。
每当有人要杀她的时候,远处的厮杀总会突然安静下来,只留下近处的声音。
她能听到那人的脚步声。
她抬头向着声源处微微一笑:“杀我时,务必快一些。”
仰头时,乌黑的长发倾斜在颈侧,半边脸上还挂着自窗外溅进来的血。
她向上暴露出脖子的脆弱之处,能看见潺潺的血流在青色的管中流动,好似一头待宰的羔羊。
庄妃看到她这幅模样,突然感觉到一阵刻骨的疼痛。
叮铃一声——
长剑落在地板上,剑身泛着冷光。
庄妃扔下长剑,跪下来抱紧了女儿。
李琴心猛地被人一把抱住,又闻到熟悉的檀香味:“母妃?”
她内心空荡处咚咚地恢复了心跳。
复又回想起长剑在地拖出来的铮铮声:
“母妃是来杀我的,对吗?”
庄妃哑然,瞪眼与那双眸子对视持久,疑惑她究竟是不是真的看不见。
襄王的人似乎失了耐心,渐渐地要杀进殿内。
大殿内的侍卫众多也抵挡不住如山般袭来的死士。
庄妃迟疑了片刻,立即把宝剑和玉佩揣入女儿的手中。
她拉着女儿的一条胳膊,将她推搡着送入密道之中。
“李琴心,活下去。”
她咬牙狠下心,将甬道的门封死了。
琴心若是不能活下去,陛下便也枉死了。
而后她转头不顾一切地向着殿外的血海中走去,拿起匕首便与襄王的暗卫拼死相搏。
李琴心先是不知道被送入了何种地方,等发现的时候门已经关上。
甬道内潮湿的苔藓味道让她想到了老鼠。
她用尽全力抵着石门,推了几下,门纹丝不动。
又努力摸索了好久,也没有摸到打开密道的开关,母妃竟是用性命相逼,想让她活下去。
隔着石门,她听到,所有侍卫一起涌上来,刀刃将母妃捅了个对穿。
刀刃穿过女子单薄的身体,先是带着阻力的噗嗤一声,然后是一声冷哼。
一下子,李琴心的脸骤然失去了血色。
她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发出哭泣的声音,眼泪把她的衣袖染得皱巴巴的。
外面的兵刃相接的声音很快停下来了。
接着是齐刷刷的几声利剑入鞘。
“你们都看到了,庄妃入魔了,本王替康朝百姓去除了一大祸害。”
然后她听到了毕生难忘的声音:“但还有那个妖女,务必要置于死地!”
妖女是一贯的名号,称她,不用避讳,只需轻蔑地冠以这个称呼,便可以将她置于死地,甚至连入魔的谣言也不必假借。
接着是四处挪移器具,叩墙的声音。
她明白自己要加快脚步,虽然一时间他们撞不开这石门,但通过封锁各个城门小道也能将她堵死在宫城内。
她杵着剑鞘,摸索着石壁,一步步地向着前方走去。
长裙过于碍事,她便撕去一截,挂在两侧的石壁上,倘若回头,还能知道自己走错了路。
但她根本不知道出路在哪个方向,特别是还有岔路口时。
额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手也发冷。
只是感觉静下来的时候,两侧都有风。
风渗透了石缝,吹起了她的鬓角。
她发觉左边的风要更大一些,便褪下步摇和手镯扔在右侧,选择向左边走去。
走了许久感觉到风渐渐大起来了,但也只是能将她的衣襟微微吹动而已。
只能赌一次了,若是失败了,外面就是她母妃的宫殿,必定是死路一条,现在宫城内外都被襄王的人包围了,连只麻雀都飞不出去。
她听了半晌,外面没有侍卫的声音,也没有兵器和宫人的声音。
直到自头顶上方传来一声鹧鸪叫,将她的心撞出一个激灵。
鹧鸪鸟一向在山林中栖息,宫中少见。
她心下笃定这是条生路,于是摸了下暗门,上面有个八卦图样,她按照康朝建国的时间推行卦象,门轰然开启。
果然,风雪夹杂着萧瑟的气息刮过她的脸,这儿比皇城要冷很多,地势不平,走了几步她就撞到了一棵大树,于是用剑鞘挥舞着探了几下路,发觉周围全是树木。
她猜测这里大约是背靠皇城的一座山。
如果说襄王知晓这处山脉,想要围困她很快,而且她身上没有吃的,纵使吃雪,过不了多久也会被冻死。
假使等到太阳逐渐升起来的时候,她还能借着冷暖的区别去辨别方向,那样至少顺着太阳向东南面走还能找到些人家。
可惜这是冬天,皇城的冬天不是下雪就是下雨。
这细密的雨雪让她内心烦躁不安,面上却一点急切的表情也没有,只有困惑。
那是茫茫天地只留下她一人的困惑。
母妃让她走下去,也没有告诉她该去往哪里。
天下之大,好像容不下她一人。
可总归要活着,活着才有希望。
襄王杀了她父皇母妃,若是她还能苟活在这世间,她定然要血债血偿。
他从哪里引来了那些魔物,致使王庭混乱,人魔相杀,她无从得知。
思来想去,当下最紧要的还是怎么逃过去追杀。
若要避人耳目,还要将那好似生了根的绿色玛瑙眼珠摘下来。
天知道她摘的时候下了多大的决心,毕竟血肉有灵性,当初如何严丝合缝如今就有多疼。
她用指尖拂过湿滑的宝珠,血液渗流过她的指缝,越是感受,心中恨意越深。
在雪地里将宝珠滚上几下,很快便擦净了,她将这一双珠子用手帕包起来放在怀中。
细密的雨夹着雪落在山坡上,雪融在人身上,看人如雾里看花,但却有一抹鹅黄难以浇灭。
鹅黄色长裙在她身上已打了褶,两腿重的像灌了铅一般。
她已经走了两日,为了活命,连地上的雪都吃进腹中。
最开始,她感到雪团冷的磕牙。
后来胃里似有一团火,怎么吃也浇不灭。
自肚脐周围,返出了许多的液体到她喉咙处,她怎么咽也咽不下去。
青紫的脸也被风霜刮得生出了痕迹。
她心里有无数的声音叫她和父皇母妃一同睡去,长眠于这皑皑白雪中。
可另一道叫嚣着报仇的声音竟活活盖过了死亡。
许是老天爷看她可怜,这样想活,竟然让她找到了间破旧的神殿。
推门进去的时候,殿内安静得很,想是因为这几日风雪,没有人来祭拜。
她走了几步,剑鞘碰到了蒲团。
她扑通一声,跪到了蒲团上,多日积攒下的恐惧化为长久的一拜。
因为极度的饥饿,她甚至没有了眼泪。
这样的雪天,又是破庙,不知道有没有东西能让她果腹。
抱着试试看的心思,她摸向桌案,竟然有好几碟贡品。
随便摸了块糕点下来,她嗅了嗅气味,闻着没有霉味,反而清香扑鼻。
遂拿了糕点,第一口直接将那糕饼咬了半边下来。
因为吃的太急了,连味道都没有尝出来,饼就已经进了肚。
一直到吃到第三个饼,才一小口一小口地咬下去,她只感觉实在是太噎了。
但这是她吃过最好吃的糕点。
她告了个罪,将桌案上的贡品全都收进她用衣服制成的包裹内,突然摸到了神明的脚边正放着一个瓶子。
她摇了摇,一时间也分辨不出来里面装的是什么,拔开瓶子一闻,一股醇香的味道铺面而来,忽然想起宴席上常喝的一种果酒也是这个味道。
少女如喝水一般将那瓶中的仙酿喝了个一干二净。
喝完放在身侧,餍足地卧在蒲团上。
不一会儿,呼吸沉稳了下来。
待到她睡饱了,风雪也渐渐停了下来。
醒来盘坐在蒲团上,她忽然想起母妃给她的玉佩,其中应当是有什么奥妙。
她摸索过上面的花纹,正面刻着昆仑二字,反面有辟邪的神兽和八卦纹样。
于是下定决心,她要去昆仑拜师。
既然襄王用妖魔作法,她就用正道来灭了他。
她将衣物放在一旁晾干,晚间突然听到外面的雪地被人踩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她警惕地拔出衣襟里藏着的匕首,藏进了神像后侧。
忽然有妇人将殿门轻轻推开,她举着火折子向四处探了探:
“公主?琴心殿下?”
熟悉的声音令她又惊又喜,好像吕娘的声音,但她不敢放松,因为吕娘一早就被放出宫了,此时出现在这儿略显蹊跷。
火光映亮了殿内晾着的衣服,妇人更加笃定公主就在这里,她这几日从早找到晚,终于有了些线索,循着雪地里的血迹找到了这里。
她一边寻找,一边摇动树木,让树叶上落下的雪,将地上的血迹掩盖住。
“公主,奴婢是吕娘啊,奴婢受陛下和庄妃娘娘所托来找您了。”
李琴心紧握住匕首,从神像后慢慢踱步而出,她根据脚步声能得知附近应当没有埋伏,吕娘是一个人来找她的,倘若要杀她,她一人也能应付得了。
“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吕娘见到了她,眼泪往下一坠:
“此事说来话长,陛下和娘娘几年前就预知到有此一劫,告诉我倘若发生宫乱就来云台山找您。”
“现下这神殿还算安全,还请公主暂住一晚,明日奴婢再带你去安全的地方避难。”
她心下顿时明了,难怪父皇和母妃当初无论如何也要将吕娘逐出宫外,原来是为了保护她。
云台山是当初她假死下葬的地方,没想到竟连接着宫中密道。
现在,吕娘也算是她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了。
“吕娘……”她收起匕首,一滴晶莹的泪自面颊上落下,她侧过头,以空洞的眼眶对着吕娘。
“云台山的雪好冷。”
她总算不需要孤身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