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娘见她落泪也不禁泛上一股心酸,但用袖子擦过眼睛,复又换成了坚毅的眼神:
“奴婢虽然给不了您荣华富贵,但保护您安稳地度过下半辈子还是能够的,这也是陛下和娘娘的心愿。”
她温柔地打量了一遍少女,几年不见,已是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只可惜,那双眼内已经没有绿色的眸子了。
她出宫的时候,李琴心才十岁,如今已经是十三岁了,不过三年间,变化却有这么大。
李琴心听完吕娘的话,心中反倒冷静了许多。
吕娘的确可以保护她一辈子,但她却不能容忍自己苟延残喘,她不想在襄王的眼皮底下讨生活,不想每日在仇恨中磨灭了自己的心性。
她若认准了一件事,是从不回头的。
于是她握住吕娘的双手,以极其真挚的语气将自己的想法合盘托出:“我想去昆仑拜师,然后报仇。”
“殿下可要想清楚了。”吕娘那些年看惯了尔虞我诈的宫中生活,她不想公主殿下步襄王的后尘,若是真的走到了那一步,又是无穷无尽的杀戮。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倘若公主要报仇,并不一定要去昆仑拜师。”她心想,眼下不如暂时稳下公主殿下,让殿下多想上几日,也许就能想清楚。
而且陛下和娘娘再三嘱咐她,他们只希望公主做一个平庸的百姓,而非肩负仇恨的公主。
“我想清楚了。”
李琴心的话掷地有声。
她不仅想清楚了,而且,她明日就要动身。
“恳请将山下的马车借我一用,我明日便要赶赴昆仑。”
她没有询问,而是以一种不可商量的语气告知。
吕娘攥紧了衣袖,明白公主殿下一贯来的性子,若是认准了,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而且她确实在山下布好了马车和保镖,只等找到公主,便带回太康西郊,那处妖魔众多,寻常人家不愿意住,搜查的人马也不愿意在周边巡查。
她请了道士将家中布下八卦阵,遇上了妖魔也不必惧怕,只是,现下殿下吵着要去昆仑,她做的努力便也白费了。
“无妨,殿下若真的下定决心要去,奴婢拼死也会相帮。”她释然地想道,现下太康也不怎么安全,去昆仑也未尝不是一种出路。
李琴心向着吕娘深深地一拜,吕娘赶紧扶起她:“公主殿下,你这是在干什么呀?!”
“吕娘,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
她的前半生几乎都是在宫内度过,若不是吕娘日日照顾她、鼓励她,她在拥有匕首的第一下,就会刺向自己,以求解脱。
是吕娘在她无边的黑夜中为她破开了一道名为善意的口子。
吕娘值得她付出生命去报答。
“吕娘,你把我送去昆仑以后,就自由地生活吧。”她从袖子里掏出自己的私印,原是父皇赏给她盖着玩的。
她摸着吕娘起了层老茧的手,一时有些恍惚,在宫中,吕娘是不必吃这些苦的,吕娘是受人尊敬的司衣大人。
她玩笑着盖了个章在吕娘的掌心:“吕娘,你自己取个名字,好好地生活吧,你自由了。”
李琴心说完一番话,便将外袍一拽,侧卧在蒲团上。
“琴心殿下,奴婢不要自由,奴婢只想侍奉你左右……”
李琴心将衣服裹得更紧,没有回答她。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她二人就起身了。
她将包中的糕饼分给吕娘,两人都吃过了早饭,吕娘就搀着她向山下的马车处赶。
因太阳未出,山间的雾气湿重,吕娘辨别方位也有些不准。
李琴心并不知道失去方向,只是扶着吕娘一起走。
她们才走到半山腰处,从林中传出沙沙的声音,像是某种野兽,李琴心将手中的长剑攥紧:“吕娘,我的右手边有头野兽在匍匐着前行。”
吕娘停下脚步也听了一会儿,确实有划过树叶和雪粒的声音。
而且听起来,这只野兽并不小。
李琴心皱紧了眉头,就野兽的这个体格来说,她没什么把握,何况她不擅长用剑。
吕娘眼看着一只绿毛的奇异形状的东西在林间左冲右突,好像断了线的风筝。
像是妖,又像是魔,身形快赶上半棵树木那么高了。
吕娘从袖中掏出符箓,捏紧了那黄色的纸张,这是之前从某个道士那里买的。
说是有妖魔来袭时,想办法贴在它的额头上就可以封住它一个时辰,但愿那道士没有骗她。
她将作用与李琴心说了一遍,李琴心感知到野兽声音的方位,立马挡在了她面前:“它若冲过来,你和我报它的时间方位,我来刺它,它疼痛时若是贴地蜷缩,你就把符箓贴在它的额头上。”
吕娘也知道,自家殿下有些三脚猫的功夫,虽不能杀人,但比起她还是要强上不少,她若是逞能保护,还不如帮着殿下贴符箓。
那怪物好似闻到了她们的味道,嘶吼着狂奔过来,李琴心横起剑身在胸前做格挡的姿势。
“殿下,巳时方向!”
眼见着怪物奔跑的越来越快,吕娘急忙喊道。
就在怪物抬起前爪向她们扑来的一刹那,李琴心抬起胳膊,剑刃直冲怪物的身前而去,插进去时,绿色的脓液流了出来,飞溅到四周。
一时间,她的鬓发间竟然都是绿色的粘液,不禁有些叫人作呕。
她将长剑抵住,又深了几分,直到剑身全部没入了怪物的身体里。
李琴心反拧着拔出了长剑,怪物停滞了几秒,低下了身子,吕娘乘机将符箓往它脑门上贴去。
然而,那怪物仅仅只过了刹那就反应过来了。
它好像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反而嘶吼一声,一掌将李琴心和吕娘全都拍飞了出去,她们的包袱散落了一地,李琴心头上的步摇也掉落了在雪地间。
那鹅黄色的身影被撞飞出几米远,因为挡在前面,她受的力也最大,李琴心头发散落,缓了缓身子急于撑着站起,可到底是撑不住,昏迷在地。
吕娘一口鲜血喷出,顾不上擦血,也顾不上那些包袱里的东西,赶紧跑过去护在李琴心的身前。
“殿下!殿下!”
见李琴心昏死过去,她便将李琴心往身上一背,奋不顾身地开始跑。
但她没跑几步路,身后却没有声音了。
她却一刻也不敢停歇,脑海中不断地闪出李琴心之前中箭的场景,为什么每一次她都无能为力呢?
“殿下,不要睡过去,马上就找到马车了。”她忍着害怕抖了几下身后的人,害怕李琴心睡过去。
此时林间的雾气已经散去,太阳出来了,吕娘也能辨别出下山的路了。
跑了许久的路,离马车不远了。
她回头看了眼后面,那怪兽竟然没有跟过来,她便越发努力地向着山下奔去,祈求在那符箓生效的过程中能甩脱这只怪物。
一直跑到山下的马车处,她将李琴心安置在上,立即对车夫道:“去医馆。”
少女醒转过来,拉住了她的手,紧闭着眸子,似是忍耐着某种难言的疼痛:
“去昆仑山。”
“殿下,你伤的这么重,怎么去?!”吕娘愤愤地答道,她今生就没见过这么倔的人。
“求求你,吕娘……”
冷汗将李琴心的衣襟打湿,她若是这次去不成,怕是之后夜长梦多,更去不了了。
她咬牙撑着马车内壁,慢慢地坐直了身体:“我可以。”
“不行,你现在得去医治。”
两个人就在马车里对峙了许久,谁也不愿意让步。
“吕娘,我真的非去不可。”
“李琴心!你上次非去不可,差点被刺客一箭射死你忘了吗?!”
吕娘终于忍不住了,连尊称也不再叫,她曾经差点失去了她最亲爱的殿下,因为她的无能和纵容,殿下差点被杀。
那时她和一众宫女跪在地上,等候发落。
其实当时的她一点儿都不在乎是否会被逐出宫外,是否会被责罚。
炎热的午后,地上的蚂蚁在爬行。
她跪在地上,盯着那些成群结对的蚁群,汗滴落在地上砸出水洼,快要将地上的蚁群溺死。
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殿下不要死。
殿下不要就这样死去。
后来接到被逐出宫外的指令,她失眠了整整一夜。
直到庄妃娘娘秘密召见了她,嘱托了她许多话。
她才知道殿下还活着。
这一次,她不想再重蹈覆辙。
“吕娘,我知道你在怕什么。”李琴心额间的汗珠顺着鬓角,滴落在衣领上,连带着绿色的脓液混在一起,味道极其难闻。
“可是刚刚被怪物袭击时,我好像一下子想明白了为什么要去学昆仑的术法。”
“不仅仅是因为要去给父母报仇,我还想保护和你一样的众生,我不想你们再过着心惊胆战的生活了。”
吕娘还想说些什么,她为什么执意要保护自家的殿下,就是因为殿下的那一份执拗的天真,殿下总是记挂着所有人,却独独忘记了自己。
她掏出绣帕,一遍遍仔细地揩去李琴心头上和脸上的污泥。
等到全部收拾干净,她叫停了马车。
吕娘沉默良久,拂开车帘:“师傅,改道,去昆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