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

    天佑二年,秋。

    孟隋王朝,皇宫。

    垂脊错落,长春蜿蜒,红墙沥粉,鎏金飞檐。

    周落秋静静坐在未央宫内,估算着时间,大概她该上朝了。

    落秋望向四周,朱红色的高墙,赤金色的屋檐,她住了整整十二年的地方。今天要离开,多少还有点不舍。

    十二载春秋冬夏,未央宫凤仪万千。

    十六岁时她是周选待,如今二十八岁她是中宫皇后。

    落秋看向未央宫内的山茶树。

    两年前她排除异己,荣登帝位,力排

    众议,立周落秋为皇后,那时她命人修缮未央宫,把落秋曾经宫殿里的山茶树搬来种在未央宫里。

    那时周落秋二十六岁,手执凤印,与她一起接受万人朝拜。

    她安邦定国,君临天下,她稳坐中宫,凤仪万千。

    可那也是两年前。

    ……

    昨夜雨疏风骤。

    山茶花被打落了不少,洁白的花朵静静停在青砖上,有了浅浅的折痕。

    周落秋弯腰附身,捡了一朵白色的山茶花,头上的步摇微微响动。

    落秋轻轻抚着花,想抚平花瓣上的每一道折痕,白色的花瓣,浅黄的花蕊,山茶花的香气很淡。

    落秋看着山茶花,想起十年前。

    十年前的她还不是九五之尊,还是一个式微的深宫公主。

    十年前的落秋也不是景安皇后,还是一个在血雨腥风里挣扎求生的低微妃嫔。

    那时她拿着山茶花枝,满眼真诚地看向落秋,对她说

    “吾以山茶,以表吾怀”,言语里满是期待。

    “德普四周,善行由济曰景,懿恭中正,庄敬尽礼曰安”

    落秋曾经看着她一笔一画写下“景安”两字,她问落秋可喜欢这个封号,当时落秋心里还是喜欢的。

    再后来,徽州周氏周落秋,便成了孟朝的景安皇后。

    周落秋双目微阖,默念“景安”,她现在只觉得宫墙太高,皇权太冷,苍生太重。

    周落秋想起她,和她相识十二年,一路栉风沐雨,荆棘遍地,二人相互扶持,走过悠悠深宫,走过明争暗斗。

    眼看她起高楼,眼看她宴宾客,眼看她们相行渐远,直到现在分道扬镳。

    眼看她们的故事,楼塌了。

    身边的侍女小荷帮周落秋披上披肩,恭敬地说“娘娘,该出宫了”

    周落秋拾起山茶花,理了理鬓发,起身。

    身旁的宫女侍从跪成一片,小荷扶着周落秋,登上了离宫的车马。

    离开金碧辉煌的皇宫,离开朱红高墙,没有了宫妃的身份,周落秋从车窗中看到了湛蓝高远的天空,她不再是谁的后妃,不再是谁的皇后,再也没有了什么母仪天下的责任,没有了什么勾心斗角的求生路。

    而是她自己,徽州周落秋。

    十六岁进宫,二十八岁离宫。

    周落秋本以为自己会在深宫蹉跎一生,没想到她贵为帝王,真的会放手,让她离宫,她周落秋也算幸运了。

    和她的故事,没有遗憾没有错过。

    曾经真诚而热烈,在漫漫长夜成为对方活下去的希望,如今深居高位,看似所谓的自由幸福唾手可得,却觉得疲惫。

    是不爱了吗?难说,可是光凭相爱,有时候也并不能迎万难。

    “皇上,皇后娘娘离开了”身旁的小太监小心地禀告。

    “嗯。”她还在批阅奏折,好像并不在意。

    可是怎么可能不难过呢?只不过以前是公主,现在是帝王,虽然可以喜怒形于色,她却不想被任何人瞧出她的悲伤。

    景安皇后,落秋,一直是她的软肋,也是她的逆鳞。

    可能吧,落秋也累了。

    她神色冰冷,冷冷地说“史官,记下去,天佑二年秋,景安皇后暴毙于未央宫,年二十八,入皇陵。”

    她的声音也是冷冷的,没有什么感情。

    “谥号昭”

    她想,落秋不喜欢禁锢,可能景安的寓意太重,容仪恭美,柔德有光为昭。

    昭,可能她会喜欢。

    落秋是在徽州听到这个消息的。

    她出宫一月,回到家乡徽州,没多久,便传来景安皇后暴毙的消息,皇帝要求全国守丧。

    所以落秋认认真真给自己戴了一个月的孝。

    可是听到谥号“昭”的时候,还是怔住了,这个谥号,她很喜欢。

    回到家乡徽州,落秋卸下狭长深红眼尾,褪下往日珠钗,一改昔日妆容,淡淡粉黛,浅浅修饰,路人有时还会夸她生的温婉秀丽。

    十二年前入宫,她十六岁,那时涉世未深,性格纯良活泼。十二年后,面上再无羞赧青涩之气,而是温婉端庄,气质出尘了。

    落秋看着镜中的自己,暗暗感叹,嫁到皇家果然不一样,面相都变了。

    直到某天,落秋上街买荷花酥,真巧听见路人说“也可惜景安皇后红颜薄命,不到三十就没了”

    落秋一惊,在一旁悄咪咪地听。

    “可不是,当今皇帝虽然是女子,却比她的父兄强了几倍,励精图治,为国为民,我听说她甚至允许女子做官。”

    “哎,没法的事,景安皇后还是我们徽州的闺秀,她做皇后时也听说极为节俭,鼓励科考,兴办太学”

    “她曾经还亲自救济灾民,通州洪水,听说这位娘娘自己捐了半个未央宫的金银。”

    “就是京城的那些老头太顽固,天天拿皇嗣说事。”

    “对,说什么娘娘身体不好而且是女子,反对立后。”

    “唉,也是可怜,那些老头一见劝不动皇帝,发觉皇帝喜欢女人,竟然争先恐后地把自家女儿往宫里送。”

    “沽名钓誉之徒,也是苦了娘娘”

    落秋听了半响,觉得十分吃惊。

    在京城,她何曾得到如此高的评价呢?

    众人听闻皇帝想立她为皇后,骂落秋是祸水。

    听闻她给落秋修缮未央宫,又骂周落秋为妖后。

    甚至还有传言,她周落秋是狐狸成了精怪,特意来蛊惑人心。

    她周落秋刚听到的时候,甚至笑出了眼泪,如果落秋是精怪的话,那她入宫十年又何必辛苦地在深宫里讨生活呢?她应该早就获得荣华富贵了吧。

    直到那些大臣劝皇帝纳妃,让周落秋主持选秀。

    有男有女,个个都是娇俏。

    可能是那些老狐狸看当今陛下爱女色,一个二个争先恐后把女儿往宫里送。

    那时周落秋觉得真的好难。

    落秋想到她,孟朝的第四任君王,孟月归。

    想起她温柔地唤着“落秋”,

    想起山茶树十年来的每一次花开,

    想起她每日批奏折到深夜,

    想起她在战场上厮杀满身血迹,

    想起她在朝堂上据理力争字字珠玑,

    想起她舞剑,想起她抚琴,

    想起她无数个瞬间。

    直到落秋也没有意识到,她的眼角洇出了泪。

    孟月归,当今陛下,她是周落秋见过最为惊艳的人。

    并非容色倾城,而是她坚毅,勇敢,果断,善权衡,懂取舍。

    杀伐果断,敢于抗争,忧国忧民。

    既有儒家的仁政安民之道,又有法家的驭下纵横之术。

    她也适合做帝王。

    确实,比起孟月归的父兄,孟月归已经做的极好了。

    除了立周落秋为后以外,女帝孟月归好像没有任何过错。

    周落秋闭眼,想起两年前她说

    “落秋,十载风雨,此后愿与汝共度”

    想起了新皇登基大典,周落秋穿着皇后华服,一步一步走向她,头上的玳瑁闪着光。

    她执着落秋的手,向天下宣告。

    东珠难得,凤印华贵。

    那时落秋望向身侧的她,以为此生安稳。

    现在发觉是黄粱一梦。

    一年后,落秋听说公主大婚。

    “孟婵也要出嫁了吗?”

    落秋想到那个爱穿明黄的小公主,想起她脆生生喊自己“皇嫂”,想起她被迫和亲漠北,想起她斡旋于两国之间。

    直到后来落秋听说,孟婵嫁去了雁门,嫁给了虞绛将军,皇帝主婚。

    落秋很为公主高兴,她的爱人也是女子,二人苦恋十年,也算终成眷属。

    一路坎坷,无数磨折。

    孟婵是孟月归的皇妹,想必,她也是认可且祝福的。

    落秋那年已经二十九岁了,她意识到远在千里外的孟月归已经三十一岁了。

    所以之后每一年,落秋每个月都会去寺庙祈福。

    祈祷陛下龙体康健,祈祷国泰民安,祈祷边境无事,祈祷她的爱人孟月归长命百岁。

    风吹过山,船会靠岸。

    她高居庙堂,她清街小巷。

    她向北,她向南。

    洁白的山茶花年年开,帝王在树下看花开,数花落,等了一载又一载。

    徽州的木桨橹摇啊摇,看小巷,看弄堂,看青石板街,看山川,走了一年又一年。

    有时到深夜,落秋也会想起曾经的岁月。想起孟月归从宫外给她带的狸花猫,想起孟月归偶尔会帮她梳头发,想起孟月归为她学了很久的糖画,想起烟花绽放与隐晦的爱意,想起她醉酒后一个个炽热又温柔的吻,想起未央宫中缱绻又难舍的夜晚。

    那时的孟月归不是帝王,她也不是皇后,她们只是彼此的爱人。

    周落秋会难过,但是她不喜欢皇宫,不喜欢皇权,不喜欢压迫,不喜欢高墙。

    可见识了那么多。赐死良嫔,贞妃自焚,婉妃得诛,帝后反目,柔贵妃失心疯早产,皇后幽禁,藩王谋反,公主被迫和亲,贵妃擅权,先皇被毒害……

    钦州大雪,雁门瘟疫,江都蝗灾,通州洪水……

    周落秋不喜欢皇宫,只是她的爱人是皇族。

    和她命悬一线,和她孤注一掷,和她一起抗争,和她共谋天下,以为扳倒世家可以激浊扬清,没想到是兰因絮果。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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