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

    承顺二年夏,周落秋入宫。

    那年周落秋十六岁。

    青春明媚,阳光正好。

    而今,梧桐叶落,雨打芭蕉。

    整整十二年矣。

    承顺是孟哲的年号,登基后改元,取承荫祖恩,顺应天命之意。

    或许孟哲也没有想到,他承荫不了祖恩,更顺应不了天命。

    孟哲,十八岁登基,二十六岁崩于长乐宫,谥号戾。

    承顺二年,孟哲应太后之命,举办选秀。

    故落秋同几十个秀女的画像被一起呈上了乾清宫,皇帝和皇后一起甄选,甚至最后太后看了一遍,把家世不好的刷下去了几个。

    落秋来自徽州,徽州参选的有三四个秀女,可能是家世不好或者德行有亏,最后只有落秋一个入选。

    周落秋之父是周绍,为徽州刺史,官居正四品。

    临行前,母亲拉着她的手,硕大的泪珠落下,头上的珠花颤动,不舍但无奈,把落秋送上了去京城的马车。

    周绍倒是比母亲豁达,坦然地说“我们落秋去了京城,也未必是坏事。”

    母亲听了,急了说“你莫不是没读过书?一进侯门深如海呀”

    父亲愣了,说,“是,也不是。落秋嫁入皇宫,或许能青云直上,安享富贵,但也或许是被宫墙禁锢,蹉跎一生。”

    没想到,父亲的话一语成谶。

    母亲抽抽噎噎,“我其实只想让她再过几年,寻门好亲事,门当户对,诗书簪缨的家,把落秋嫁过去我也放心。”

    父亲安抚母亲,宽慰说“万一我们落秋有福气呢?儿孙自有儿孙福。”

    落秋听了半响,喜忧参半。喜是入选成功,她不用嫁人后受公婆的气,忧的是后宫里水太深,即使不勾心斗角,明哲保身也不是易事。

    从徽州到京城,千里之外,山水迢迢。

    周落秋被册封为正八品选待,无封号,赐居清凉宫西殿。

    同期入选的共八人,最高封为从六品贵人,最低则是正九品答应。

    住的宫殿也有好有赖,位份最高的陈贵人住了新修缮的落英阁,稍次的聂才人住了储秀宫偏殿,而杨答应位份最低,则被安排到和婉妃娘娘同住,居繁华宫偏殿。

    落秋在自己的西殿绞着帕子,听了侍女小荷说杨答应和婉妃娘娘同住,想起关于婉妃娘娘的传闻,内心不由得担心了一阵。

    太监小宫女总说,婉妃娘娘外表看似柔和温婉,实则手段阴险毒辣,对待宫人极为残忍,酷爱嫣红,喜爱金银珠宝等珍贵之物,爱香薰。

    落秋想起入宫时和杨答应打过照面,杨答应名为杨黛,芙蓉面,柳叶眉,身姿纤细,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也是娇弱。

    落秋不知道杨答应如今怎样,她想了一会,突然意识到她分到的清凉宫,主位是良贵嫔,按理来说,她需要去拜见主位娘娘。

    良贵嫔名为聂漱,十六岁嫁入东宫,为太子良媛,据说刚入东宫时还颇受宠爱,后不知缘由,明哲保身不争不抢。

    说起这位良贵嫔,新帝登基时封她为良贵嫔,正四品,居清凉宫主位,但两年来并无任何晋升或封赏,也可惜。

    这位娘娘出身极为显赫,来自庆安聂氏,少而慧,端庄娴雅,恪礼仪,通音律,喜诗书,温和少言。

    待字闺中时,曾有小薛涛之称,与当今皇后娘娘合称为“京城双姝”。

    可也只有落秋真正见了聂漱,才知道传言非虚。

    落秋进了清凉宫主殿,行过拜见之礼后,贵嫔莞尔,笑着让宫人奉茶。

    “选待路上辛苦,先尝尝这茶”

    “以后若有闲暇,可多来坐坐”

    “选待要走吗? 若素,送送周选待”

    周落秋和贵嫔随意说了些家常话,发觉聂漱娘娘很少端妃嫔的架子,明明位份远在她之上,却温和可亲。

    当时周落秋觉得贵嫔娘娘亲和大度,多年后,她才意识到这份亲和在深宫中是多么难得与宝贵。

    周落秋回到自己的西偏殿,细细回想聂漱娘娘的面容。贵嫔长相温婉,远山眉含黛,桃花眼含情,气质似水芙蓉般纤尘不染。不语时,眼神温柔恬淡,的的确确是人淡如菊。

    之后两个月内,周落秋去清凉宫去的可勤,有时陪着贵嫔娘娘读几句诗文,有时绞个花样一起刺绣。贵嫔娘娘见她来的勤,总是笑着让她快坐,摆上她爱吃的荷花酥。

    周落秋刚入宫时遇到了极为温柔的良贵嫔,她是幸运的。

    可是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好运。

    比如杨答应。

    杨答应是典型的病弱美人,其父是一个小小的主薄,正九品,一个小小的芝麻官。周落秋在入宫前从未见过她,只是刚进宫时恰巧与她有一面之缘。

    周落秋刚入宫时,走岔了路,在红色高墙内困住了,恰巧碰见了路过的杨答应。

    杨答应见周落秋有点失落,问清缘由后告诉了她正确的方向。

    “路在那边,你走反了”

    “姑娘言重了,我名杨黛”

    她说完话后重重地咳嗽了几声,那时周落秋猛地发现,她面前的杨黛,真的好瘦弱。

    双颊苍白,少有血色,皮肤白皙,长发如鸦,腰身纤细,指节泛白,如细柳扶风。

    承顺二年,八月。

    两个月内,聂才人早早得了宠爱,皇帝很喜欢这位美人,在聂才人入宫第二个月整,由正七品才人晋升为从六品贵人。

    这位聂贵人说起来,还与贵嫔娘娘是同族的堂姐妹。

    周落秋对这位贵人心生好奇,有一次用完早膳后,忍不住问贵嫔娘娘

    “娘娘,您与这位贵人相熟吗”

    良贵嫔先是一愣,抚着茶碗,想了一会,好像有了答案,温柔地说

    “是我同族的堂妹。不过我出嫁时她才十二岁,我记得她””

    良贵嫔好像想起了什么,对周落秋说

    “不过,你应该与她是同岁”

    “你没想过争宠吗?”

    聂漱娘娘温柔地问周落秋。

    “争宠吗?”落秋想了片刻,她意识到自己是宫妃,理应侍奉皇帝老儿,给他开枝散叶。

    落秋这时正拿着一块荷花酥,才吃了一半,想起这个问题,正琢磨着该怎么回答。

    人无大志。落秋看了看还剩下的半盘荷花酥,本来考虑着怎么开口让贵嫔娘娘允许她带回西殿吃。

    可能是日子过得不赖,贵嫔娘娘温柔宽和,西殿的日子悠哉悠哉,除了离家远了点,后宫的住宿和饮食条件都还不错。

    贵嫔娘娘见落秋不回答,也不多言,笑着让落秋带点糕点回去。

    到了后来,周落秋才明白,花团锦簇不过是深宫的表象,没有花好月圆,多的是悲欢离合。

    没过几天,周落秋听闻,杨答应承宠了。之后几天也是,皇帝对千娇百媚的婉妃视而不见,反而天天一头扎到杨答应的偏殿。

    周落秋在这三个月内也常去看杨答应。

    婉妃娘娘惯会在鸡蛋里挑骨头,每次问安都要让杨答应站上小半个时辰才扭扭捏捏地从内殿起身坐下,假惺惺地说“妹妹见谅”

    明眼人都能看出杨答应身体不好,是病美人,可婉妃偏要故作不知,赐给杨答应大寒或者大热性的药膳,然后笑吟吟地劝杨答应喝。杨答应被逼地没法,只能强忍不适把药膳喝了。

    有一次,柔贵妃恰好到婉妃的繁华宫小坐,瞧见了这一幕。

    落秋听杨答应说,贵妃娘娘见杨黛面露难色,命令杨黛把碗端过来,她自己尝了一口,便要求身边的宫女把这碗汤药倒掉。

    “杨答应身体不好,这药膳补得过了”

    “婉妃,你难道不知道吗?这样喝,会出人命的”

    贵妃娘娘坐在上塌,美目一瞪,眼神凌厉。

    婉妃见状,顺势跪下为自己辩解

    “回娘娘,嫔妾愚钝,不知答应不能喝这种猛药,嫔妾只是想让答应妹妹快些好”

    贵妃娘娘冷哼一声,转而笑眯眯地说“那便是你不知药理,本宫罚你抄一遍《黄帝内经》,学会了再来开药”

    转而,贵妃起身,离开了繁华宫。

    后来,杨答应对落秋说“贵妃娘娘从头到尾都没有看我一眼”。杨答应说这话时,垂下眼帘,眼中水光潋滟。

    周落秋以为之后婉妃会有所收敛,又担心婉妃会克扣杨黛的膳食,便时不时地带着小点心和菜肴来看杨答应。

    而杨答应得宠,一大半还是源于那位所谓温婉可人的婉妃娘娘。

    十月,京都下了一连几日的雨,杨答应体弱,得了风寒。

    过了阴雨天,杨答应身体难受,对婉妃娘娘的礼做的不标准,又辩解了几句,便被以“目无尊卑”“以下犯上”的由头,罚杨黛跪了一下午。

    那天下午骄阳高悬,明晃晃的刺着人眼。

    那是寂寥秋日难得的春光,光打在杨答应穿的粉白色纱裙上,有几个瞬间,可以称得上是流光溢彩。

    落秋恰好来看杨答应,她拎着糕点盒却发现好友被罚,羸弱的身体,根本撑不了多久。

    杨答应看见焦急的落秋,反而笑了,拉着落秋的手说

    “在深宫,忍让会被看轻,懦弱就是无能,逼退至此我却发现无路可避”

    落秋下意识抓着她的手,发觉她体温高的吓人,一探额头,滚烫。

    落秋听到杨黛这么说,既难过又无奈。

    最后她听到杨答应说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周落秋那天不知道是如何走回宫中的。

    她也很清楚杨答应是怎么承宠的。

    那天皇帝的轿辇停在了繁华宫宫门前,不远处便是杨答应被罚。

    美人身姿绰约,却又隔了些,隐隐约约,看不真切。

    本来皇帝也是无意于她,只是走近想瞧瞧是谁,皇帝根本没记住她。

    但杨答应请安时声音沙哑,允许抬头后,眼里水光潋滟,受了婉妃的责罚却忍着不落泪,双颊绯红,不是含情害羞,而是高烧引起的。

    皇帝见杨答应弱不禁风,如细柳扶风,又生了病,便特开恩让她不用跪了。

    本来落秋以为皇帝良善,怜悯弱小。

    直到她听宫女说,这两天皇帝都传杨答应侍寝。

    落秋慢慢阖上了眼,甚至不愿相信。

    患病侍主,不也是另外一种方式的折辱吗?还是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呢?

    周落秋望向窗外,在想着杨答应的风寒有没有好。刻薄的宫妃,难咽的药膳,秋日淅沥雨声,骄阳下的炙烤,滚烫的体温,长夜里一声接一声的咳嗽,与他人羡慕的荣宠。

    归根到底,君命难违。

    之后,杨黛从正九品答应晋升为从八采女,皇帝或是对病美人有些兴趣,杨采女生病时总喜欢召见她,全然不顾她是否难受。

    皇帝一夜恣意之后,又派人送些补品首饰来安慰,接着听说病严重了,继续点名要求杨采女侍奉。皇帝有时良心有愧,便把杨黛揽在怀里,斥责宫女不好好服侍她,命人给她翻新宫殿。

    周落秋听了皇帝所为,深感悲哀。皇帝喜欢的不是杨采女,而是喜欢病美人的哀求与挣扎,喜欢的不是她,而是利用君权作恶欺压的快感 。

    所谓的荣宠,所谓的封赏,不过是上位者的一腔情愿,不管你的个人意愿。

    之后,杨采女升到了正八品选待,又到了从七品常在,赐字顺。

    顺,意味着和顺,顺从。

    落秋常常听到底下人议论,“顺常在可真是命好。”

    “可不是,也是得了两个月的宠了,连连升了三级呢”

    “皇帝还就喜欢她那副病恹恹的样子,要是这样能得宠,我巴不得生病,被皇帝宠幸呢”

    “就是,顺常在是什么出身,现在得了宠,位份比周选待还高了一点呢”

    “哎,周选待就是胸无大志,天天不求上进罢了”

    这样的话听多了,周落秋很落寞,顺常在得了两个月的宠,可是为什么没有人关心她生了两个月的病呢?

    或许她周落秋已经无权担心了,毕竟她已经被下人认为是不求上进的小小选待,她更应该担心自己。

    落秋入宫五月,顺常在的经历,告诉她规则被上位者制定,她只属于入局,被裹挟,被推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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