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落秋入宫整整五个月了。
新入选的八个妃嫔里，除了落秋和另外一位低位妃嫔，剩下的都承宠了。
其中不乏佼佼者，如顺常在，体弱多病的弊端成就了她的得宠，再如聂贵人，那般好的家世，又能说会道，常把皇帝哄得心花怒放，赏赐的不少。
以前周落秋常担心顺常在，担心婉妃暗中做手脚克扣用度，又担心她身子骨弱，熬不过京城的深冬，担心杨黛吃不惯京都的菜，直到顺常在完完全全得宠。
杨黛得宠后，倒真的是一时风头无两，来巴结的人倒多夸着说
“常在蹙眉咳嗽，可真真是西施抱恙”
“娘娘柔弱，内心纯善，可是富贵长寿命呢”
“那可不，之后深宫，还多仰仗娘娘了”
刚开始顺常在多推辞，说自己只是从七品，不配称作娘娘。后来说的人多了，顺常在倒也只是面上带笑，和和气气地请来往的妃嫔入座。
落秋坐在一旁，觉得讽刺。
以前她们可不是这样说的。
“小门小户，还爱作清高样子”
“成天病恹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学西施装病呢”
“身体不好入什么宫啊，我看哪，是她骨子里虚荣罢了”
落秋无数次目睹杨黛听到这些尖酸刻薄话时的委屈，瞬间的眼眶微红，又强撑着挺直脊梁，如没听见的那样，故作轻松地对落秋笑笑。
“走吧，落秋”
之后过了几天，繁华宫传来消息，说顺常在有孕了。
有一瞬间，落秋是真的为她高兴，深宫里得宠容易失宠也容易，有个公主或者皇子倒是真真切切的有用。
至少不用给那皇帝老儿殉葬。
皇帝知道了也颇为得意，晋封杨黛为正七品美人，由顺常在变成了顺美人。
直到顺美人有一次趁四下无人时，悄悄对周落秋说“落秋，太好了，我终于不用侍寝了”
她说这话时明显松了一口气，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除了做母亲的喜悦外，还有对命运的无奈。
周落秋意识到，她对于这个孩子，也多少有些抗拒。
带病侍寝得来的孩子，她一定受了很多折磨与威压。
可旁人把这种威压，叫做恩宠。
甚至顺美人虽是不太喜欢，但是也庆幸这个孩子的到来。
不用侍寝，也赚足了体面。
可是无数个高热发作与低声咳嗽的夜晚，无数次被逼着喝那些上好的补药，强忍着心酸又假意奉迎的笑面，皇帝看似怜爱却又日日折辱，她嫁的人说着爱却偏偏选了顺给她做封号。
可是在旁人眼里，这就是艳羡不得的君恩。
落秋看着她，多少明白了。
不得宠在深宫中只能悄无声息的死，而得了宠，便是日日以色侍人，却也已经算幸运的了。
周落秋原以为在后宫，对皇权，作宫妃，用八个字形容恰如其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可是四公主的出现打破了所有所谓的规定，为冰冷幽深的深宫增加一种可能。
认识四公主，是在十一月中旬。
已是深秋。
那时碰上了皇帝的诞辰，皇帝二十岁整，恰为弱冠之年。
皇后说要宴请群臣，普天同庆。皇帝沉默了半响，最后还是说不易铺张，要小范围办一次家宴就行了。
既然是小范围，那些答应更衣官女子之类俱不入流，换种说法，周选待已是参宴中等级最低的，座位也被安排在角落里。
台上的舞姬身姿曼妙，翩翩起舞，宫廷乐师奏琴瑟而和之，乐声清越。
之后是几个低位妃嫔献舞助兴或弹奏琵琶，周选待坐的远，只能看到衣袖舞动，不真切，朦朦胧胧，衣香鬓影。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在皇帝寿宴上跳舞弹琵琶多为低位嫔妃获得宠爱的手段，周选待其实也准备了，她画了一幅画，画着山林藏古寺，山路蜿蜒曲折，古刹沉寂，浮云飘过，鸥鸟掠影。
当总管太监把各位妃嫔的礼物一一献上，皇帝看到这幅画，微微皱眉，随口说画的不错，便放下了，之后拿着其他妃嫔的绣品，细细端详，赞不绝口。
落秋多少有点失落，宴会里人多眼杂，她只好悄悄藏着失落，借着如厕的名号离开了。
她出来向南走，走了几百步，越发意识到，今天的宴会，对于皇上皇后来说，是繁华与热闹，那对于她这样的低位嫔妃，是奉承迎合，是求生。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皇帝不喜欢那副画，只是敷衍草草看了一下，虽是如此，也没责骂她，已经算是皇帝宽和了。
周选待想了想，自己入宫快半年却一直没有获宠，她不多想是不可能的。
她不合皇帝心意，皇帝却默许了她的存在，或者说这是皇帝的仁慈吗?
“周选待，也是来赏月的吗”一道清冷的女声响起。
周落秋转身，看见一个高挑亭亭的美人，月白色衣袍，凤眼狭长，朱唇柳眉，长相上乘。
深宫从来不缺美人，如顺美人细柳扶风，如聂贵人娇憨可人，如良贵嫔高山流水，再如柔贵妃妖媚却不落俗套，甚至她周落秋觉得自己也算清秀灵动，但在花团锦簇的后宫里显得黯然。
可面前这位美人，虽说容貌并非沉鱼落雁，但气质却独独是儒雅出尘，不似一般的大家闺秀婉转柔和，反而更像皇族王公，独特而高贵，典雅深沉。
“吾乃我朝四公主”这美人冷冷地开口，之后说了自己的名字
“孟月归”
周落秋猛的意识到自己的走神失态，顾着打量她而失了礼数，说道
“妾身周落秋，参见公主”
四公主没有责备，反而说道
“缺月挂疏桐，漏断方显幽静”
周落秋望向这位清冷美人，四公主的侧脸在月色下显得朦胧，说
“公主确为高雅，世人多爱团圆，您爱着残缺”
四公主回头看她，淡淡说
“缺憾本是常态，人生何必十全”
周落秋那时觉得四公主看事看得通透清醒，是个聪明人，直到后来她才逐渐意识到，四公主是习惯了残缺与抱憾，所以对失去，对获得，可能也不在意了。
后来周落秋在未央宫一个人辗转反侧，突然意识到，可能从开始，四公主与她的遇见源于残月，两人分道扬镳也合情合理。
“山中藏古寺，若遇缺月，定然更美”
四公主望向她，声音还是冰冷，但好像若有若无的带了一丝温度。
周落秋回看她，内心颇为触动，缺月之美，再遇古刹沉寂，斗转星移，四公主审美不俗。
后来周落秋遇见过无数人，有人嵚崎磊落，有人蝇营狗苟，有人宁死不折，有人卖国求荣。
但初见能如此惊艳的，也只有四公主了，儒雅谦和如水般潋滟，深沉通透如山般皑皑。
“掌灯了，周选待你该回去了。”四公主孟月归提醒道。
落秋回到宴席，心中满是对四公主的惊艳与欣赏。
很不同的一个人，不愧是皇族贵胄。
只是周落秋不知道的是，那个月夜并不能算严格意义的初见，四公主孟月归也住在清凉宫，她住的是东殿。
在几个月前，四公主便偶尔会看见新搬来的周选待，有时看见落秋在研墨调色，专注地画着丹青，有时看见落秋在侍候她的几盆花，修枝丫浇水，授粉松土，有时会看见落秋刺绣，眉眼之间都是认真之色。
穿青绿衫的美人眉眼如画，妆容也淡却显得清秀灵动，如四月的梅子，还青涩却带着酸甜，不染是非。
四公主从小在皇宫中长大，见惯了美人浓妆艳抹，多饰钗环，见钟爱青绿衫的周落秋，也觉得颇为灵秀。
四公主的出现，好像是沉闷的深宫生活里透出光亮。周落秋之后一个月多找四公主下棋对弈。
“选待这局怕是又要输了”
“别沮丧，这局我让你三步”
…………
“最后一步可以这样下”
“再试试”
黑白棋子，星罗棋布。
那时她们多喜欢对弈，之后她们也是如此，不过是在一张名为天下的棋局上寻找破局之法，夹杂着各方势力与无数纠葛，与无数百姓的生命。
可能那时的她们也没想到，之后会一起携手共度十年风雨，会许下与子偕老的诺言，会救国救民护住芸芸苍生，会荣登至尊睥睨天下。
入此局中，八方珍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