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笛偶鸣的街边,祝雨眠和沈岸南并肩坐在一幢树池的阶上,这次一反常态的,她很少话,平日话不算多的人占了主场。
祝雨眠这才知道,沈岸南父母从前是优秀的医生,可他们在沈岸南六岁那年因为熬夜做手术,回家的路上疲劳驾驶而出了车祸,车祸现场的三人当场死亡。
他只记得那是个寒冷的冬夜,大概是真有血脉感应,习惯按时早睡的他迟迟睡不着,奶奶就把他搂在怀里,哄他睡觉,直到一通电话在深夜里响起,奶奶放下他接听了电话,情绪当场就崩溃了。
家里只有他们两人,奶奶捂着心口痛苦地哭着,哭的虚弱无力还得强撑起精神和力气,跌撞着过来让孙子起床,一起去医院见儿子和儿媳的最后一面。
父母去世后,年迈的奶奶只能带着他回到老家乡下。
这也就是为何奶奶会如此不愿住院的原因,因为这个地方是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见证所,是她一生都无法和解的伤心地。
沈岸南说话时的语调很平静,故事说完,不忘提醒她以后千万不要疲劳驾驶,语气是话说逸闻的平淡,可祝雨眠不小心觑见他眼底的空暗,知道他绝非真的淡然无感。
有光的地方阴影也绝不缺席,这个道理,祝雨眠从小就懂,倒不是说她见多悲欢离合,有多丰富的人生阅历,只是她在这方面的敏感是天赋异禀的。
祝雨眠隐约记得是她四岁的时候,那时候的她特爱看动物世界的纪录片。
有一次她看见草原上的羚羊宝宝被母猎豹追逐,躲不过被按倒爪下的命运。
母豹当下没咬小羊,而是把它驱引到豹宝宝面前让他们锻炼捕猎技术。
只是年轻气盛的猎豹宝宝技术拙劣,玩心又重,矫健一跃压倒瘦小伶仃的小羊。
亮出尖锐的犬牙几番抵住猎物纤弱的动脉,释放着嗜血的讯息却始终不下嘴,又让小羊挣脱,恶作剧似的故技重施。
祝雨眠看过几部纪录片了,虽然依旧会可怜小羊,但已经很少会小羊命丧而嚎啕痛哭。
只是那次的纪录片给了小羚羊母亲特写,母羊隔着树丛望着小羊成为尖利爪牙下的玩物,无可奈何,每每要放弃时看见小羊脱离豹口又驻住步伐,存留一丝薄弱期冀。
小小年纪的祝雨眠隐约懂母亲口里的弱肉强食,她甚至比同龄人早太多理解这点,可当她看见焦心等待的母羊,镜头一转,跳到闲适甩尾的母豹,强烈的对比已经超越物种的范畴。
那时的祝雨眠太小,无法用言语形容心里体会到的境遇反差带来的悲哀感。
年深月久,被时间稀释的伤恸在沈岸南的讲述里重现,揩去蒙尘,清晰焕然。
虽然这种感觉复杂到让现在的祝雨眠也无法用言语准确表达,但她总归明白了更多。
不是泛滥的同情心,而是身为人类的深层心理,一种偏向宿命庞大存在渺小的错位感,犹如一架永远失衡的天平。
可这次充溢心间不再是单一的伤感,其间还渗透了赞赏钦佩。
因为很庆幸,沈岸南虽势单却不力薄,他不是任命运宰割的小羊,就算神明的天平不偏爱他,他也没怨天尤人。
他像竹坚韧地长,咬定青山,与巍峨化作一体,包孕日月,吞吐山河,攒成压中己方的砝码,高低也跟着峰回路转。
他令多少天生的宠儿都忍不住仰望。
“让你听我说了这么久,耽误你时间了。”
祝雨眠垂着眸,心绪扰攘未定,正思量该说些什么,就听见沈岸南怀了歉意的声音。
祝雨眠醒过神来,赶忙摇头,“没有的,我这段时间很闲,根本就不存在耽误一说。”
她话音刚落,沉凝的空气浮起波澜,热风拂袭,头顶是碧波荡漾,脚下是波光粼粼。
乍起的风惊落了几片叶,晃悠悠飘下。
恰有一片落在祝雨眠的腿上,她拾起那片新鲜的香樟落叶,捏着叶柄,颜色斑驳的叶扇承了缕细阳,光点绘出独特色彩。
“其实我非但不觉得被耽误,还挺开心。”
“开心?”
祝雨眠盯着落叶上的虫洞笑,“是啊,能让…人信赖,成为倾诉的对象,不是挺荣幸的事嘛,这证明我人缘好,值得信赖。”
沈岸南轻声笑了,“好像是这么回事。”
祝雨眠脸不红心不跳地应道:“那当然。”
祝雨眠怕他注意到自己灼红的耳根,举起树叶分散他的注意力。
“‘问渠那得清如许,唯有源头活水来’,要不陈腐,树便要落叶,人也要新陈代谢,生理要,心理更要。”
祝雨眠的视线从叶面转回身侧,目光在跌入他认真眉眼的那一瞬怔了下,“你和我说了那些话,我嘴笨不知道该接些什么,可我想我还是做了些价值。”
说着,祝雨眠胸有成竹的笃然神色,朝沈岸南抬了抬下巴,“你感受一下,现在心情是不是比刚刚好些了?”
沈岸南一愣,攒起眉心依言体会,半晌,他在祝雨眠期待的眸光中略带迟疑地摇了摇头。
祝雨眠一脸不可置信,声音急了些,“不可能的吧,你再仔细感受一下。”
见女孩急了,眸光黯淡一寸,沈岸南忍下唇角的弧,不好意思再骗人,浅笑道:“我摇头是说不是好一些,是好很多了。”
祝雨眠时常感觉沈岸南身上距离感像雪山山巅终年不化的雪,让人想靠近,却又不得不望而却步。
可他此刻粲然一笑,就像春回大地,雪消融在和暖的风里,顷刻之间,山花烂漫。
祝雨眠还于他的笑颜里流连,就听见对面人突然说:“还有,你不嘴笨。”
前情提要也忘返的女孩傻愣愣地应,“啊?”
沈岸南笑了笑,“就像你说你不觉得被耽误时间一样,你说你嘴笨,我也不认同。”
“之前听你的演讲还有带你课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挺会说,今天更是有一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
祝雨眠磕巴回道:“哪…哪有那么夸张?”
“夸张吗?”沈岸南眉心一蹙,自问自答着,“不夸张吧,我刚刚甚至都在想你语文成绩应该会比我好很多。”
闻言,祝雨眠噗嗤一笑,“你太高看我了,虽然我的语文成绩是挺好,但和你相比,
祝雨眠捏出小截拇指宽,“也只是好一丢丢。”
“你知道我的语文成绩?”
祝雨眠滞住,下意识地想起她在月考榜上看他的记忆。
怕被看穿的人随即扯了下唇,佯装出天衣无缝的自然,“昂,不止你的语文,你的高考全科还有你的大学和专业我都从我爸爸那里有所耳闻。”
沈岸南点点头,开玩笑说:“这算是对家教老师的考核项?”
祝雨眠仰了下脸,也笑,“算是吧。”
“其实…我也想考北旬大学,”祝雨眠说,“我想读旬大的医学专业。”
“你想学医?”
“嗯,我从小就想当医生。”
“挺好,医科是旬大王牌专业,”沈岸南说,“以你现在的水平,再加把劲目标是能够实现。”
“你好好把我给你补的东西消化了,把我给你的笔记融会贯通,你的理综就不会拉你后腿了。”
祝雨眠笑了笑,“嗯,我会的。”
沈岸南想起什么,声音低了点,“如果你以后做医生了,熬夜做了手术或者值了夜班,就不要自己开车回家了。”
祝雨眠怔忡了两秒,听话地点头,“嗯。”
“时间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吧,”沈岸南站起身,到路边拦下一辆车,拉开了后车门。
祝雨眠跟上去,手搭在车门上,抬起眼看沈岸南,“谢谢你,沈岸南,还有,我一定争取考上旬大。”
沈岸南一笑,“嗯,那就期待再次成为校友,加油。”
“那如果我有问题可以……”
“喂,小姑娘,你要是实在舍不得这小伙,想聊天就去边上聊,叔叔我这还要拉客呢。”
“叔叔,别乱开玩笑了,”沈岸南见祝雨眠耳垂红似滴血,温声安抚,“你有问题可以发消息问我,上车回家吧,我也该去给奶奶买镜子了。”
“嗯,那我回去了,拜拜。”
有了沈岸南的许可,祝雨眠发消息便不再那么畏手畏脚,但也不过分频繁,以免让人心生厌烦。
两人聊天的内容也无非是问题目,解题提供思路,偶尔也会聊几句近况,祝雨眠因此知道奶奶恢复的差不多,已经出院了。
迫近九月的时候,干热的暑气还徘徊在乌圩,好在不是严防死守了,间或有凉风细雨降临。
祝雨眠在八月下旬的某个有风的日子和沈岸南又见了面,那次相见之后便是漫长的十年。
但彼时为了能再与他见上一面而欣喜不已的她并不知道未来的模样。
她怀里抱着被精心套上纸书壳保护的笔记本,在沈岸南说的站点下了车。
这天的风大,云多,太阳卧在游动的云朵中时隐时现。
祝雨眠张望四周,找到符合沈岸南形容的路口边的水果店,他让她在那里等他就行。
她今天会来这,是因为沈岸南在微信上说最近有个邻居阿姨找他,想替自家孩子要点状元的理综学习资料。
沈岸南说那个阿姨平时很照顾他和奶奶,他本就想报答恩情,面对这种要求自然难以拒绝。
答应人家的要求自然得上心解决,这是沈岸南的处事风格,可最精辟的笔记转送给了祝雨眠。
他因此出个两全之策,问祝雨眠介不介意把笔记给他拿去复印。
祝雨眠自然是不介意,按理论来说,笔记是易了主,她拥有了所有权。
可每当祝雨眠翻来笔记,纸上的陌生又熟悉的字迹以及扉页上关于他的名字和班级信息无时无刻不提醒她这是属于沈岸南的东西。
祝雨眠始终觉着这几本笔记是暂时寄居在她这,她有使用权,可它的主人还是沈岸南。
主人要拿回去,她都不会说不,何况只是借用复印一下。
祝雨眠爽快地答应了,正好她的mp4前天送来这边的维修点修理,离沈岸南住的区域近,就说干脆顺路送来。
沈岸南以为这是托辞,执意想自己过来拿,还是祝雨眠拍了修理店开的票据,上边明晃晃写着的地址让他信服了。
祝雨眠伫立在水果店门口的遮阳大伞下。
伞棚久经风霜,面上广告商的印花都掉了色,风猛又起的频繁,只听见头顶“呼啦啦”的响。
祝雨眠看了眼手机,她告诉沈岸南自己已经到水果店这,还没得到回应。
“姐姐,你在这是要买水果吗?”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稚气的童声,祝雨眠熄了屏,转身低头就瞧见一个不及她腰高的小女孩。
祝雨眠半弯着腰,轻声细语回:“姐姐在这等人。”
“哦,好吧,”小女孩怂了下鼻头,有点遗憾意味,抬起小脸凝视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祝雨眠柔着声音问:“小朋友,你怎么总盯着我看呀?”
小女孩长得很乖巧,看人的眼神澄澈,祝雨眠因而不觉得被冒犯,还有闲情雅致问话。
只见小女孩羞涩地抿着笑,也不回话,右手往袋子里掏啊掏,似是没东西,她眉头一皱,又换只手,掏左边的袋子。
眉心随动作一松,小女孩的小手从口袋里拔出,伸向祝雨眠的手上放着四颗糖。
“姐姐,给你吃。”
祝雨眠的目光在碰到洁白掌心的糖果就顿住了。
因为这个糖果她不陌生,之前沈岸南在图书馆给她的那两颗就差不多,那两颗的糖纸还被她叠成了千纸鹤的模样,珍藏了起来。
“谢谢你啊,不过这个糖你留着自己吃吧,姐姐不吃的。”
小女孩听了,并无开心,她撇了撇嘴,有点委屈,“姐姐,你不收我的糖,是因为我不可爱啊?”
祝雨眠不知自己怎么就给她这样的错觉,生怕小孩哭的她,赶紧解释道:“不是的啊,姐姐觉得你很可爱的很漂亮很大方还很善良。”
“真的吗?”小女孩瞠着圆溜溜的眼望着。
祝雨眠被这么一双眼看着都要化了,坚定地点头,肯定道:“千真万确,姐姐我不骗小孩。”
小女孩开心地笑了下,下一秒又显出郁闷疑惑来,“可是南南哥哥说我这么可爱的女孩子给的糖他都不好意思不要。”
“可是,姐姐你为什么不要呢?”
南南哥哥?
“你说的南南……”
“祝雨眠。”
祝雨眠话还未问出口,就被身后传来的声音截断,下一秒她的猜想也证实了。
小女孩一见沈岸南眼睛倏地亮了,甜声惊道:“南南哥哥,你和漂亮姐姐认识啊?”
“嗯?”沈岸南反应慢了拍,瞥了祝雨眠眼,轻声回,“是啊,这个漂亮姐姐是哥哥的朋友。”
祝雨眠本就被小女孩的称呼叫的又心惊又头麻,被别人用漂亮称呼不是头一次,可出自一个懵懂女童之口,说的对象还是沈岸南,就莫名的羞耻。
不想沈岸南竟会沿用这个称谓,他用温柔嗓音说出指代她的那几个字时,祝雨眠突然怀疑天气预报上的降温都是虚报。
明明她热的都要蒸发了。
“你…你认识这个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