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眠，起来了没？”
沉闷的笃笃木声击破梦境，祝雨眠的眼睑轻颤，合着眼应了声。
门外的曾月黎听见女儿睡意重的声音，提醒说：“别赖床了啊，你爸说我们九点就要过去婚礼现场那边。”
十七岁的梦，二十七岁清醒。
祝雨眠缓缓睁开眼，揿息了枕边的闹钟，她掀开被子，到窗边拉开布帘。
“刷”的一声，充盈的阳光灌满室内，抬眼仰望，天穹是碧空如洗，不见昨日的晦色，正是人间佳期的四月天。
惊蛰的雨雾消失了，余下窗外生着腊质的叶，映着光斑，在风中跳动着。
祝雨眠一闭眼，梦止的一帧见缝插针地跳入，就像此刻金色的光跳在她眼皮上一样。
再睁开眼又回到现实。
祝雨眠这次她不再为这阔别十年的见面，绞尽脑汁想该穿什么，简单得体是她唯一的要求。
收拾好自己并没花多少时间，祝雨眠便和父母出了门。
这两天是她的调休假日，所以回来的时候祝雨眠开了车。
祝天泽年纪大了，秉着能放松偷懒绝不上手的原则，司机的任务就落到了祝雨眠身上。
祝雨眠没推拒，坐进驾驶座问了酒店地址，把目的地输入导航app里。
去往婚礼举办地的方向是乌圩一中的反方向，沿途往上，旧梦里的路口水果店映入眼帘。
恰此时，灯光绿转黄，再红，压低的刹车，停下等待的车辆，斑马线前奔走的行人。
祝雨眠略一侧首，视线里的水果店清晰了些。
十年光阴，水果店在时间的洗礼中也焕然一新，新装修的门面，饱和度极高的广告牌，细节的更动一点，梦的碎片就被吹远一些，与拼凑不成的原貌渐行渐远，
物已不是，人非岂不寻常。
祝雨眠突然间有些好奇当初那个送糖给她吃的小女孩现今怎样，也应该读中学了，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当年她仗着自己可爱，后来硬塞给大姐姐的糖。
那次见面后，沈岸南没过几天就开了学，去了北旬。
虽然有联系方式，可祝雨眠还是和沈岸南失去了联络。
她升上高三，要准备高考，而他也有他的大学生活。
虽然沈岸南曾说过有问题可以问他，可祝雨眠知道自己得有分寸。
网络让天堑变通途，可她明白他们远的不只有物理距离。
他很少发朋友圈，所以祝雨眠几乎没刷到过他的动态。
她也点进过他的朋友圈几次，即便了解朋友圈没有访客记录，靠入独属他的空间却还是紧张而小心。
他的朋友圈很冷清，没开隐藏动态都能一眼见底。
为数不多的几条里，最新的两条是旬大的推文，一条是开学典礼，一条是军训动员。
尽管只是官方的宣传文，祝雨眠还是把内容来回看了几遍，一面满足自己对旬大的好奇，一面是碰运气地想是否能在其中捕捉到他的身影。
高三开学后不久的国庆节，乌圩一中给高三放了三天的假，祝雨眠也是在那个假期再去了一次上次等沈岸南的路口。
水果店的小女孩也放假了，也还记得祝雨眠，看见她依稀热情，又掏出糖果。
祝雨眠不禁想起上次沈岸南说小女孩是他房东的孙女，房东也是和善人，沈岸南承蒙其许多恩惠。
说这个小女孩是个小色迷，第一次见他就对他笑个不停，追着要抱。
小丫头粉雕玉琢，嘴巴也甜，加上她家人的缘故，沈岸南也对她多几许耐心和照顾。
千纸鹤糖便是他买给小女孩的。
不过，小女孩分享欲强，一碰见好看的人就要分人家几颗糖，即便这人是送她糖的老熟人也不例外。
沈岸南不夺人所爱，又扛不住小孩的撒娇，收过她几次糖，但拿的都是女孩不爱吃的口味。
小孩子嫌柠檬味酸，他就拿这个口味最多。
沈岸南离开乌圩，小女孩却还记得拿他送的糖果款待人。
祝雨眠忍不住笑了，随后拿出自己买的糖果，说要送给她。
这是祝雨眠从沈岸南那里问来的经营副食的店铺，买的是他曾买过的类型。她本想买多点，又怕小孩吃多糖长蛀牙，就只称了一斤。
她特意选了个好看的纸袋子包装，小女孩果然吃这套，惊喜地连声赞叹，抱住它喜滋滋地左摇右晃。
在祝雨眠临走前，女孩还不忘塞糖给祝雨眠，为了显示自己大方，小女孩本想狠心拆了可爱的包装袋。
祝雨眠哪里看不出小孩儿心思，笑着说之前的糖果还没吃完的话，就从那些里边送她几颗。
是她最爱的柠檬味。
“眠眠，绿灯了，怎么还不走？”
“啊？”祝雨眠的思绪回到眼前，她抬睫看见绿灯，“马上。”
她驾车起步，离那个路口愈远。
办婚礼的地方是市中心的一家五星酒店，离京月小区有近一个小时的车程。
古时嫁娶敲锣打鼓，现代虽简化许多，可婚嫁之事声势总容高调浩大一回。
祝雨眠跟着导航的指导，刚拐上直抵酒店的大道，迎面就见横跨入口半空的气球拱桥。
红色主调的气球桥零散点缀了几个金色气球，大写囍字的匾呈心形悬挂。
正中央是卡通画像的新郎新娘，底边写着百年好合的祝福语。
阳光自喜庆又不俗气的布置上透下来，烫的人眼底沸热。
“老祝，你看这个拱桥多好看呐，比天天结婚请的那个婚庆设计的好看很多啊。”
“我瞧着没啥区别啊。”
“哪里没区别，天天那个是那种普普通通的充气拱桥，瞧着不如这个大气。”曾月黎想了想，“不过也是我姐没货比三家，多看看。”
“等咱们眠眠结婚的时候，我们得商量着找个比这个还会布置的公司。”
祝天泽见妻子不切实际地畅想，没扫她兴。
祝雨眠也没说话，继续把车往里开。
搭乘地下停车场的电梯，祝雨眠和父母抵达终点楼层，一出门便遇见几副列置于花团锦簇中的婚纱照。
尺寸与风格相差，可画面上的新人无一不是幸福笑着的。
祝天泽这会都感慨了句照片拍得真好，他记忆里从来就没见沈岸南笑得这么开心过。
祝雨眠想说她也是的，她见过沈岸南真心地笑，可不曾有照片上这般开怀。
后来的时间，祝雨眠像是走进一片雾霭。
她在蓝色星空的缥缈里，见了许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
她看见好些多年不见的人在这得以重逢。
众人都沉浸在喜气中，兴高采烈地怀旧寒暄，说着工作、感情和孩子。
还看见许多人来她所在的这桌重续师生情，和一中的老师问好。
欢笑声此起彼伏，宴会厅每个角落都是。
祝雨眠和桌上她认识的祝天泽的同事叔叔阿姨打了招呼，就盯着不远处的水晶路引看。
再回神是在司仪主持开场仪式的字正腔圆里。
主持人以抑扬顿挫的语调揭开婚礼序章，待引进新人入场仪式时，随他话音刚落，新郎率先出现在舞台上。
祝雨眠离舞台有段距离，台下光线昏聩，台上的光聚焦在他身上，亮眼又刺目，过度的曝光磨去应有轮廓。
这次，她不能再看清了。
婚礼按部就班地往下，大门伴着厚重沉声打开，新娘挽着父亲，热泪盈眶，一步一步向她的应许之地走去。
祝雨眠听见了他的声音，是郑重无比，又感激不尽，还蕴着无尽的深情。
他感恩新娘父亲的托付，他向亲朋好友分享了他和妻子的故事和喜悦。
最后，他微含笑意，温声对美丽的新娘告白发誓。
他的声音和新娘的声音因为同一密度的幸福而混为一体。
他们庄重肃穆，宣告了属于双方一辈子的誓言，为彼此戴上了肯定爱意永久的戒指。
这枚银色的钻戒，他们相信有朝一日会铸成亘古不老的金色。
浪漫的星空点点闪烁，梦幻谱出曲目，交织成他们上空的温柔颜色，几柱射灯描绘出光的形状，勾勒出台上两人的相对依偎的美好身影。
祝雨眠听见不停歇的掌声，她也把手鼓得发麻，唇角也上扬着。
司仪说新郎可以亲吻他的新娘了，身处暗处的人群像得到信号指令，热闹了起来。
起哄声欢呼声笑声，一浪高过一浪，是千堆雪的盛况。
他的婚礼，高朋满座，雀跃漫覆高台。
倏然，四周匿浸在更深的暗色里，扫射于舞台中央的几柱灯渐聚成强烈的一束，打在台上新人身上。
祝雨眠听见自己真切的笑声，就像看到他微侧过脸，低下头，吻住他的新娘一样真实。
光绘在他的右脸，他背光的左脸没入阴影，被他搂紧的新娘也微微侧首，她洁白的头纱迤逦身后。
台下的遥遥望着，仿佛看见这场婚礼上最浓墨重彩的一撇。
他们两人的神色，没谁能看清，可谁又都清楚。
众人注视着，为别人的幸福而感到幸福。
祝雨眠僵了的笑终于难以为继，卸下的唇角努力提，却提不起，失调的痉挛是脸部神经的抗拒。
幸好，大家都在观望台上，无人注意她的异样。
祝雨眠捧起玻璃杯，仰头灌入一大口饮料。
鲜柠檬刺激的酸涩席卷味蕾，鼻腔也泛出涩意，泪腺被激得分泌出些微不合时宜的泪水。
祝雨眠重重地合了合眼，眼根的凉意就像锁在窗牖外的雨丝，耳边如浪的掌声带人置身雨中。
……
风大的那日下了雨，她抱着笔记本跟在沈岸南身边，突如其来的雨打的人措手不及，好在他出门带了把伞，两人不至于成落鸡汤。
祝雨眠的耳畔有清晰雨声，伞骨的雨珠连成线，是执伞人的绅士照顾。
“车来了，这把伞你拿着，还有今天谢谢你送笔记过来。”沈岸南在站台收了伞，倒沥了雨水，把伞柄递向祝雨眠。
“不客气的，伞给我，那你呢？”祝雨眠犹疑着没接。
“我家这么近，而且我待会去水果店找房东借把伞就行了。”沈岸南看公交车靠站了，“雨下大了，你还是赶紧上车回家吧。”
祝雨眠没拒绝他的好意，说了声谢谢，就接过雨伞。
刚转身正等车停稳，祝雨眠便一听见身后人叫自己，即刻停住脚步，仿佛早有预见，或就是为等这一句。
“你还…还有事吗？”
祝雨眠看见沈岸南莞尔一笑，温柔的声线，“好好学习，高三加油。”
这一刻的祝雨眠望着他的温和笑意，心底冉冉浮动着一触即发的冲动，偏偏她不得释放。
是想兑现自己心无旁骛考旬大的承诺，是想能有朝和他站在同个高度大方表白。
“嗯，我会的。”祝雨眠勾了勾唇，笑靥灿烂，“你也是，祝你大学过得开心，不过也不要忘记学习。我爸说他总骗学生说大学就轻松了，其实大学要不荒废，需要的努力比高中少不了。”
沈岸南唇角挽了挽，笑意柔软，“嗯，我也会的。”
“车来了，快上车吧。”
祝雨眠看了眼打开的车门，点点头，小拇指拎着伞尾挂绳，护着怀里的笔记跑上车。
“再见。”祝雨眠投了币，回身艰难空出手挥了挥。
“再见。”
气动折叠门隔断空间，车窗上的景色开始流动，祝雨眠眼看他的身影消失视线，嘴角弯了弯，低声喃喃：“下次吧，下次见面，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