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日春光大好。
现如今最大的威胁墨逢本人不在,鱼盏自然是“海阔任鱼游”了。
宗门规定外门弟子一月不下三次接务,半年不下一次历练。
再料想陈玲心交手落败,恐不会善罢甘休,短时间内不宜在练功台露面,鱼盏不愿多生事端,接下来就索性去接务。
接务之所,断尘司,据于腕青峰山,山上为断尘司杂役弟子栖身之所,山脚平坦开阔,矗立着一座玲珑塔和三座华楼。
塔分六面,共十八层,两面为上层出入口,四面十层分为次、中、上、右级任务的交接、结算台所,越往上难度越大,随之酬额越高。顶上七层则存放任务历练报酬,而最上层为禁地,其中任何不得而知。
另外三座华楼呈三足鼎立之态,鱼文楼,鸿信楼,仙音楼,为去往人间、魔域和仙界历练的弟子凭令牌提供相关情报。
人来人往间,鱼盏跨过大门,来到记忆中熟悉的地方,对着人微微笑:“小师弟,我来啦。”
一身玄色弟子服,八九岁模样的男童坐在高高的桌台后,手里动作不停,听到熟人声音,头也不抬,随意抽出手递出一张纸,“嗯,你来了。”
原身每月接务都马马虎虎,比起忙碌程度来,跟小师弟比,简直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小师弟去岁入宗,一直做着最劳神,还讨不到油水的活计。
原身每每来,屡有旁人对她数落讥笑,但这名小师弟与原身无亲无故,不过面熟,却难得地对原身平和。
原身只接跑腿和采集灵草此类,他有心照拂,有时就会特地就给原身留点这类任务。
虽谈不上什么至交好友,但也算为数不多待原身真心的人之一。
或许这就是稚子真本吧,不顾旁人如何说,他全不入耳,万事随心。鱼盏瞧着他,颇感此子生性不凡,或有天机啊。
她道谢,接过纸张,粗扫一眼。任务不难,就是几株灵草,难寻且采集费力,所以才迟迟无人接下。
原身平常大多干的,也就是这种小活计。
她正欲告辞,却听到小师弟忽然发话。
“要变天了。”
平平淡淡一句,不清不楚,仿佛意有所指。鱼盏抬头看了看万里晴空,飞鸟自由盘旋,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便离去。
原身虽草包,但却略通药理,对采药勉强算得上是得心应手,鱼盏干得也不大费力,沿途还采了不少药草。
返回途中,会逢大雨,她急匆匆奔到楼内时,衣裙已被淋湿大半,鞋袜泥泞,狼狈不堪。
小师弟从她擦干的手中,接过被护得好好的灵草,静默两秒,将一块灵石的报酬递过去后,又递上一把纸伞。
不说话,也没什么表情,就是原身平日所见的少语。
鱼盏抹开湿黏颊侧的发丝,笑笑,“小师弟你说的倒是准,这雨说下就下了,明明前脚还晴着呢。”
她倒也不是没把他的话放心上,而是想着下场雨又能如何,却没想到在灵囊里没找着伞。任务需要一天之内交付,她就只能冒雨赶回来了。
鱼盏没接,反而先问:“伞给了我,那你当如何?”
小师弟摇摇头,又将伞放下桌台,向她示意。
看着小师弟收回粗糙的小手,鱼盏也不再含糊,拿过纸伞,天欲晚,她还要早些回去。
她诚恳道谢:“真是多多谢过小师弟了,改日我便来还你。”
小师弟颔首,垂头执起笔在纸上书写,不多言它。
断尘楼闲人免进,鱼盏不便多作停留,撑开素白的纸伞走进雨幕前,她回头多瞧了一眼。
男童脸蛋圆润,总是垂下的大眼睛里,既说不清是纯真,又不是麻木,奇异地以人清宁之感,少儿独有的孩子气在他身上不见得多。
只一眼,鱼盏淡淡回头。
一把纸伞,在施展避雨术和移形术的弟子间格格不入,可当他们扭头看清伞下之人就又不奇怪了。
待鱼盏行到门内檐下,她忽然想起什么,连忙停在道旁,一手执伞,一手摸到髻上冰凉的玉簪,这才松了一口气。
奔走间发髻难免散乱,拔下玉簪就不费力了,她仔细将玉簪的水渍擦干,妥帖收入灵囊。
乌云蔽日,千山鸟藏。
青灰的世界,雨线勾描一片松涛,豆大雨珠砸在古朴石阶和瓦檐上,近处和远处的雨声交杂,天地乱弹一曲琵琶。
自古冷雨牵肠,鱼盏的思绪也随着淌成洼的清澈雨水流向一段记忆。
半月前,也是这样的瓢泼大雨。
墨逢历练途中突遭不测,耗尽灵力,身受重伤,一步步踏上盘山的竹林古道,却意外见到了撑伞下山的原身。
归人黑森森的双眸映入忐忑无措的少女,俊逸苍白的面容较风雨更胜冷冽。
她总是不请自来,总是自讨没趣。
内外门弟子分居山头和山脚,隔得很远,这其实是她第一次逾矩进入内门弟子住地。
少女直露表面的担心和小心翼翼,如势不可挡穿梭竹林的长风,同雨翻响万声。
雨点拍击绘竹伞面,震颤传递到她紧紧抓住伞柄的双手,她看着同她一样停下的心上人,悬起的心,好像升到那棵最高的翠竹上,动荡得十分厉害。
她本想说些什么,可眼眶却不知怎地发热,喉咙被缩紧的勇气堵住,那般仓惶局促,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挤出两个字:“墨逢……”
唰唰雨声,几乎淹没她的声音。
对视的阴沉少年疲乏无力,满是不耐烦,血水淌下被打湿得彻底的身躯,面容也在雨中模糊。
吐出的字,如离她最近的那颗雨珠,响亮清晰地砸落在她耳畔:
“滚。”
少女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没有强大的实力,没有显赫的背景,没有绝世的美貌,没有过人的才智,有的只是一腔不值钱的,可笑的真情,一句怯懦的,对心上人的轻唤。
擦肩而过,就是少女唯一一次离心上人最近的距离。
纸伞被恶狠狠地一把掀飞,脱手的纸伞斜飘入雨幕,失神的她也踉跄两步,跌倒在地。
雨水无情,冲刷一切,鲜血也不是它的例外,淡淡血丝随浅流散逝在石阶上。
似曾那场雨,涟漪般蔓延的疼痛,自心尖到了眉尾,鱼盏轻抚着右眉尾那一小道不平,伤好得很快,疤痕却不然。
都说好了伤疤忘了疼,这是人的劣性,鱼盏很认同。
原身的心在那场雨中分明碎裂,或者说,在日久的受挫中渐渐分崩离析,可她还是改不了痴恋,决定踏出最后一步。
最后一次,最后再试一次吧。
她就这么痴心妄想着,将自己送上了绝路。
鱼盏无奈地放下手,修仙界风气开放,男女间一夜贪欢之事也算寻常,可像原身这样死心塌地、自降自贬的,实在不该。
传信玉简亮起,是杜文芸的关心简讯。
鱼盏于是不再耽搁,抬步欲过门,恰时碰上一玄衣女子迎面而来,便倾伞侧身礼让,女子朝她含笑略一颔首表谢。
施展了避雨术,女子片风丝雨未沾,容貌秀美标致得过分,令人情不自禁联想到溪谷幽兰。
鱼盏来不及多看,只回以微笑,离去。
半道上,就撞上了一路寻她的杜文芸。杜文芸叽叽喳喳揽着她,小施一个移形术,相携的二人就回到家了。
鱼盏一边发出有灵力就是好的感叹,一边俯身将伞支于檐下。
她这才注意到,自己本泥泞不堪的鞋群不知何时已光洁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