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年前

    “梅梅，妈妈不走了，妈妈不走了……”李小梅的妈妈在滂沱大雨中抱住她失声痛哭。懵懂的李小梅站在河畔，迷茫地望着眼前波涛汹涌的河流，浪头一次高过一次，小山一样摔碎在岸边。

    河水不会痛吗？李小梅茫然地想着。

    雨不停地下着，不管她冷不冷；河水也依旧不停地摔碎在岸边，不管她是不是在意。

    李小梅的妈妈抱着她哭了一会儿，逐渐停了下来，伸手轻轻地将李小梅面颊上的雨水抹下去，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个不甚好看的微笑：“梅梅乖，我们回家。”

    之后的日子，李小梅的妈妈像往常一样，操持着家务，依旧忙碌，依旧温柔。

    可李小梅总觉得，妈妈变了，她的笑容里不再是春风的和煦，而是带着秋天的悲伤。

    她问妈妈，为什么总是不开心？

    可妈妈却总是一边悲伤地笑着，一边将她搂在怀里说：“我们梅梅长大了，知道关心妈妈了……”

    终于在一个盛夏，李小梅读懂了妈妈眼中的悲伤。

    那天，妈妈穿的很好看，一袭白裙，在春风中像个不出世的仙子。她笑着望向李小梅，状似无意的将她拉到一个角落里，匆忙地塞给了她一个信封。

    李小梅望向妈妈，却看见那双好看的眼睛里通红一片。

    “妈妈……”李小梅张了张嘴，想问妈妈为什么哭。

    “嘘……”妈妈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眼中噙着晶莹的泪花，却笑着对她说：“梅梅，以后照顾好自己。”

    李小梅没明白妈妈什么意思，依旧懵懂地看着她。妈妈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努力稳着声线继续说道：“我们梅梅长大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对不对？我们梅梅可厉害了……这些钱梅梅自己留着，谁也不要给，留着照顾自己……”

    妈妈被妈妈的妈妈嫁走了，可李小梅的继父却并不打算要李小梅，

    妈妈的妈妈也不要。

    李小梅拿着妈妈偷偷给她的钱，相对安稳地独自过了几年。直到一天，继父找上门，将李小梅本就不大的“家”砸得粉碎，抢走了她剩余的钱。

    “那些你用掉的，一年内必须给我还回来！”男人恶狠狠地对她说，“还不回来……”

    男人肮脏的眼睛对着李小梅上下打量了一番，阴恻恻地说：“就拿自己抵债吧！”

    男人走后，李小梅坐在地上，望着身边凌乱的“家”，莫名想起了那天滂沱的大雨，和摔碎在岸边的河水。

    风好坏，李小梅茫然地想着，

    摔得河水应当很痛吧……

    一年的时间过得快极了，李小梅不想辍学，只得一边上学一边打工，可她本来就瘦瘦小小的，没什么力气，打工也赚不了几个钱。

    在“家”又一次被砸后，李小梅来到了那条河边，那天的河水很安静，像是睡着了一样静静流淌着。

    李小梅无知无觉般朝着河水走去，忽然，一双手轻轻拉住了她。

    李小梅一愣，下意识一回头，发现一只温暖宽厚的大手正搭在她的头顶，传递着丝丝暖意。

    好冷，李小梅后知后觉地缩了一下脖子，突然感觉河边的风真的很凉。

    “小梅，你只管好好读书，学费的事情你不用管，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也不要想，我来处理。”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李小梅知道，那是那只手的主人，

    她也知道，那只手的主人是何校长。

    接下来的六年，是李小梅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她不再需要为了生存发愁，不再需要小心翼翼地活着。何校长对外宣称李小梅的妈妈嫁到外地，托他帮忙照顾李小梅，以此帮她挡走了大半的流言蜚语。她就这样，在何校长的庇佑下无忧无虑地读完了初中，又读完了高中。

    可就在她出分的那个晚上，一切都变了。

    李小梅拿着自己考出的分数满学校跑着去找何校长，却只看见了一个简单的字条：

    来天台找我。

    李小梅兴高采烈地跑到天台，兴奋地将手中的成绩单举向校长：“何校长您看！我考上了！我真的考上了！”

    她的眼睛亮极了，脚步也没了刚见面时的彷徨于迷茫，仿佛淬着晨光的精灵，伴着层云飞舞。

    何校长慈爱地看着她，可李小梅却发现，校长眼睛里有那时妈妈眼里的悲伤。

    她看着校长的眼睛，高举的手臂缓缓垂了下来，不知所措地往后撤了两步，小心地问道：“何校长……您，是觉得我考的不好吗？”

    “不，”何校长摇摇头，开口说道：“小梅，你考的非常好，没有辜负我的期望。”

    “那您怎么……”

    “小梅，”何校长打断她，继续说道：“我希望你能将这个大学的名额给别人，然后离开这里，走的越远越好。”

    李小梅愣在原地，张着嘴久久说不出话来，手中的成绩单飘落在地上，像一朵枯萎的花。

    何校长走过去捡起成绩单，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道：“我资助你到现在，也不求别的回报，只希望你把这个名额让出来，然后离开这里。”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离开后，把这个事情烂到肚子里，谁也不要提。”

    何校长叹了口气，似是不忍地看向呆在原地的李小梅，软下声音说道:“孩子，你有了高中的学历，又这么厉害，校长相信你能够过得很好……”

    李小梅眼里的光逐渐暗了下去，低着头拧衣服的下摆。

    许久，她抬起头，眼睛里又是亮晶晶一片，

    只是亮起来的，换成了泪光。

    “校长，”她轻轻地笑了一下，开口说道：“名额我给您，就当报答您这些年的恩情，但是……”

    她向前走了一步，望着何校长的眼睛继续说道：“您可不可以让我留下来当老师，我真的没有地方可以去了……而且我是大学生，肯定可以教他们的……”

    “不行。”何校长斩钉截铁地拒绝道。

    “校长求求你……”

    “我说了不行！”何校长一把甩开李小梅伸过来的手，却不料用力过猛，将李小梅推了下去。

    至此，李小梅短暂的一生戛然而止。

    “你们看到的那些记忆，真真假假……很多都是他编出来的。”坐在地上的“杨敏若”，或者说，李小梅，低沉着声音说道：“他将我的名额给了他女儿，当初他资助我，多半也是为了他女儿能上大学。”

    “想得真远啊……”李小梅抬起头出神地望向不远处的教学楼，那里曾经承载了她最快乐的六年时光，却也是她另一段噩梦的开始。

    “我死后，他为了掩盖事实，为了能让他的女儿顺利上大学，就找来了这一对沙漏，”李小梅望着教学楼，用一种讲述别人故事的口吻说道：“他把我尸骨的一部分磨成粉末装进这个个沙漏，又将一部分粉末装进另一个沙漏，这样别人就只会忘记我的样子，而不会忘记我身上发生的事情。”

    “后来，他的女儿去了大学，我就在这个校园里游荡，看着他杀了一个又一个想要调查这件事情的来人，再用我骨头磨成的粉末将他们的痕迹抹的一干二净。”

    “当然，我的记忆也出了问题。”李小梅摸了摸那个泛着绿光的沙漏，“我的一部分记忆也被封进了刚刚打碎的那个沙漏，一直都记不得那些恩怨。”

    “直到刚刚。”

    “我不恨他的女儿，”李小梅抚摸着那个困住她一生的沙漏，自嘲地说道：“我甚至不恨他。”

    毕竟，他给了我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光。

    可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或许我存在的本身就是最大的错误吧……

    到死都要占着无辜人的身体，

    让别人受伤，

    让别人听自己无聊的故事。

    李小梅静静地望着远方天际泛出的鱼肚白，眼角莹莹闪闪的泪光尚未干涸。她忽得笑了一下，就像春天的尾巴扫过小野花：“真是不甘心就这么死了。”

    随即将手中的沙漏猛地甩到了地上。

    漏出的粉末飘散在空中，忽明忽暗地亮着。

    李小梅身上渐渐卸了力气，向后倒去，被林烨眼疾手快地一把捞住。

    “没事了……”樊祠呼出一口气，虚弱地望向林烨揽住的小姑娘：“杨敏若回来了。”

    随着沙漏的破碎，风速逐渐加快。

    三人随着风向高处和远处飘去，林烨不放心地看向两人，樊祠见状面色苍白地回了他一个微笑。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的鱼肚白逐渐加宽，看样子是个久违的晴天，不久就应该会有朝霞出现了。

    学校也渐渐显出了全貌，灰白的教学楼和宿舍映着若隐若现的天光竟也显得有几分生机，住在其中的学生们马上就要醒来了，丁零当啷的拿着饭盆冲向食堂，在吐槽和连成片的哈欠中迅速塞完早餐，继而平淡又充实的过完一整天，

    他们可能会抱怨刚来的老师招呼不打一声就走了，可能会再也看不见平日里严格的校长，

    可能会知道这一切的真相，可能会被蒙在鼓里一辈子；

    也可能，他们根本就无法看见今早的朝阳了，

    因为时间片段已经结束，而幸存者已然离开。

    ——欢迎来到，幸存者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