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邶亦从保姆车下来的时候,正巧看到他。
灼日悬在碧蓝的天里,无云也无风,只留下无边的热浪在游荡。
他只身跳下一辆货车,身上那件纯白体恤湿透了。他摘下黄色的鸭舌帽的同时头顶升起一溜儿白烟。于是他用手背揩了揩满是汗水的额头,转而走到货车尾,放开铁栏,把一个约一米宽的正方体泡沫箱搬了下来。
滞涩的空气让人寸步难行。林邶亦膝盖以下的腿仿佛踩进浇筑的烫沥青中。
他看到几个管龙套演员的小头头从街角走了过去,他们身后跟着一长串稀奇古怪的花脸“妖怪”。没办法,谁叫今天拍的是自己这个魔尊带领一大众弟子攻打仙界的戏份呢。
助理也下了车,顺便递给林邶亦一瓶水,他说,“哥,喝点水吧。”
林邶亦摇了摇手,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对街的男人。
他额前的黑发结成几髻,珠状汗液汇成一条小溪,顺着鼻头朝下坠。他却毫不在意,将注意力全放在双手之内。不时有龙套演员从他身旁穿过,他侧身规避,尽可能保护着手中的泡沫箱。
他跟从前一样黑,小麦色的肤色。
湿透的衣服贴合他的前胸,凸起的肌肉用事实说明他结实了很多。同从前那个疯跑于莽荡田野里的稚嫩少年,相差甚远。
“哥,你看什么?”助理顺着林邶亦的方向瞧去,颇为不解。
“没看什么。”林邶亦暂且收回视线。他接过水,仰头喝了一大口,漫不经心地问,“晚上有夜戏对吧?”
李旺点了点头,掏出一本笔记本快速翻找,“下午有个访谈节目。台本我昨晚上都给你对了。哥,没忘记吧?”
“你还别说,我是真忘了。”林邶亦因疲惫打了个哈欠,但他仍是满脸自信,“放心,相信你哥我的临场反应。”
好奇心作祟,他再次望了对街一眼:男人咬着烟,剑眉倒插,烟灰飞溅。
一分钟后,男人佝腰给龙套演员发饭。一盒米饭,一盒菜,他的动作虽麻利,可身后那条弯弯曲曲的长龙,已然沸腾。不时有骂骂咧咧的声音传进林邶亦的耳朵。
“太热了。”李旺用手挡住林邶亦的脸,“会把你晒黑的,回车里吧。”
“你给你说,现在化妆品可牛了,粉拍多厚都看不出来。”林邶亦话虽轻松,但步子还是往房车那儿迈。
陆青川丢掉烧尽的烟屁股,脚尖如同重型坦克,义无反顾地撵过去,直到四分五裂。这时他猝然仰起头,手肘一退,手中的白色塑料盒又重重摔回泡沫箱内。
他眼光如铁锥,直冲冲地扎向正对面的中年男人,“人要脸树要皮,你拿这么多盒回去赶着上坟吗?”
拌猪妖的男人呆如木鸡。他双手哆嗦,皱巴巴的眼皮顿时颤起来。
热闹不嫌事大的人推了他几把,没等到他回头便一个重心不稳,左脚绊右脚,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吃屎。等他再次抬起头,淋漓的鲜血,顺着涂满油彩的脸颊,滴个不停。
陆青川神色如常。他轻抿唇,镇定自若地看着负伤“猪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换了另外一张丑陋的嘴脸。只见他手脚并用不停拍打地面,一会儿哭天抢地,一会儿耍泼打滚。明摆着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模样,势要让陆青川下不了台。
围观的群众演员越来越多,个个七嘴八舌,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
但陆青川只回以漠然,对付无耻之人的最好手段,就是比他更加无耻。
于是他半蹲在地,自顾自地开了一盒饭,一边大口咀嚼一边玩味地说,“哟?哥们,饿着肚子出来碰瓷?不怕得低血糖啊?要不你爹我先喂你一口饭?”
“朗朗乾坤,世风日下,什么世道啊~把我推到了~居然还是嘲讽我~太缺德了啊~”猪妖大叔见陆青川无动于衷,便更加放肆。他像条肥腻的肉虫在地上滚来滚去,所到之处,灰尘四起,整个一短胖的小龙卷风。
明事理的人开始抱怨了:自己摔了怪不了别人!还发不发饭啊!都快饿死了。
俗话说,人无耻则无敌。那猪妖叔叔的下限在今天刷了新低。
只见他以一个肥猪扑屎的姿势跳了起来,两条肉腿像压扁的弹簧一样高高腾空,他大鹏…不对…大猪展翅,直挺挺地朝装满盒饭泡沫箱里蹿。他也是拼了老命,跟陆青川来了个鱼死网破。
泡沫箱当然不堪重负。饭菜、塑料盒、一次性筷子到处乱飞,以及众人诧异的目光撒了一地,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陆青川的拳头当时就挥了,那一拳如同按下了快门键,定在猪妖叔叔的鼻尖。
那阵砭骨的扫堂风让这位年过50的男人大气不敢出一下。他只好梗着脖子,用夸张的气焰来掩盖心虚和惊恐。
这举动很好理解,反正他已经破罐破摔了。大不了被揍一顿,正好讹上一笔,顺带躺几天吃个公家饭。
陆青川也不傻,他啐了一口:我打你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一名场工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他拨开人群,质问处于中央的两人到底是什么情况。猪妖大叔支支吾吾了半天,反复捯饬那几句:咱被推了呀!咱被骂了呀!哥心里苦啊!但有关自己多拿盒饭的事却一概不提。
听到这串指鹿为马的说辞,陆青川不禁仰头大笑,“叔啊,你这脸皮厚得惊天地泣鬼神啊。也不知道是谁拿了几波盒饭,也不知道是谁倒在马路牙子上像条死狗。”
“我不管,今个必须有个人赔我钱。”猪妖大叔盘腿而坐,继续耍诨。围观的人见状,不自觉向后大退几步,生怕讹上自己。
“那我也不管,今个必须有人赔我做饭的本钱。”陆青川也朝地上一坐,双手插在胸前,俊朗的脸上尽显得意。
“我说您二位,能不能别闹事。”场工一边打电话一边劝道,“等会导演看到了可要发火的!”
“关我屁事。”
“关我屁事。”
争锋相对的两人倒是异口同声。
“赔钱!”
“赔钱!”
又是异口同声。
林邶亦撂开窗帘的一角,把这场闹剧尽收眼底。他是新生代的偶像派,没有一处五官不是完美比例,连位置都长得恰到好处,多一分是妖媚,少一分是寡淡。你看着他,就仿佛是远瞻一池春水,纵使面上风平浪静,可依旧浮光璀璨、潋滟粼粼。当然不能注视太久,不然荡漾的可就是你溃不成军的心神了。
用林邶亦自己的话说,打小就好看,要是靠脸吃饭有比赛,自己当之无愧地捧起冠军奖杯。连接生的护士都拍着他的嫩屁股说,这孩子要是没把儿,一定红颜祸水。
祸不祸水倒是不知道,但为他疯狂的男男女女确实不可胜数。
出道即巅峰只用稍微动动脑子剑走偏锋即可,但一直处于巅峰可就难于上青天了。万幸林邶亦这几年片约不断,流量高,还擅长营业各种cp,即使绯闻满天飞,他也甘之如饴。毕竟黑红总比无人问津好,也算是另一种巅峰。
李旺专心玩着手机,他倒是不注意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直到林邶亦清了清嗓子,对他使了个眼神。
“怎么了?”
“陪我下去看看发生什么了?”
李旺虚起眼,就差把拒绝两字焊脑门上,“哥,你跟那些人凑什么热闹呢?”说完,他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屑,当然这种神色指向在外暴晒的小龙套们。他吹着空调,靠着真皮沙发,那娇臀自然是欲拒还迎。大佬身边的一条狗也比凡人高贵。某些时候,他比林邶亦更加高傲,更看不起人。
“你不懂,你哥我正在塑造平易近人的人设。”林邶亦轻哼一声,随即抬臀下车。
李旺见林邶亦火急火燎的模样,不由犯起了嘀咕,虽然这家伙爱打哈哈但处事向来是独善其身。他虽不懂,却明白林邶亦脸蛋的重要性,下车之际不忘拿伞。在大明星下车的第一时间,为他撑开伞,挡住毒蝎的阳光。
陆青川很难不看到他。
无论林邶亦出现在哪里,一定是聚焦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也是如此的猝不及防。只不过这次是例外,他主动撇开视线,慢悠悠地爬起身。即使他听见心房正波涛汹涌,以及一阵莫名的刺痛像沙棘的根须牢牢抓紧了他的全身。
他对猪妖大叔甩来的几个眼神浑然不觉,而是转身就走。
“林哥,怎么劳烦您下来了?”场工弓背哈腰、连声抱歉。
“没事,我来看看发生什么了?”林邶亦微微弯下腰,打量着这片狼藉。随后他叫住准备汇报上级的场工,对身后的李旺说,“一点小事故而已,劳不用这么师动众。损失我来承担。小李,给他们打钱。”
“不用。”陆青川瞪了一眼已经举起支付界面的猪妖大叔。
凶光毕现。
他转身走向林邶亦,面对面。
陆青川加重语气、又重复了一遍。
轮不到你来付。
“诶诶诶,你这个人,太不识趣了吧!”李旺率先发作。
林邶亦将手半举,示意李旺不要多事。他平静地注视陆青川,摆出和事佬的礼貌微笑,“一人一万够吗?对了,天热,辛苦跟我对戏的演员们了。李旺,等会给他们一人买一杯奶茶。今天冰糕管够。”
热情的欢呼一波胜过一波。
连满脸血的猪妖大叔都笑得乐不思蜀。
只有陆青川板着脸,每一束刺向林邶亦的目光,都是一把磨钝的快刀,刀刀直捣黄龙,痛却不致命。所以那里面的恨意不言而喻,但除此之外呢,还有许多乱麻般无法言语的复杂情绪。
十年前,陆青川只到他的胳肢窝,但现在已经高他一头并睥睨这个“虚伪”的大明星。
犯不着跟没诚信的人废话。想毕,陆青川掏出一包杂牌烟,点燃一根叼在嘴里。他啜吸片刻,随即冷笑着,把烟雾喷上林邶亦那张客气而精致的脸上。
劣质的烟味熏得林邶亦剧烈咳嗽。
李旺赶紧把他拉在身后,大声呵斥陆青川是个没素质的小混混。
陆青川蛮横地推开围观的人群,大摇大摆地朝外走。临了还附上一句极其挑衅的话,“大明星就是不差钱。那就把我的那份儿送给这无赖吧。”
“垃圾,猪狗不如的垃圾。”李旺指着陆青川的背影骂道。
周围的群众演员也纷纷谴责陆青川的无理取闹。
最战战兢兢的则是场工,面子在面包面前根本一文不值,不如他跪在地上求林邶亦大人不记小人过?
“没事。”林邶亦诧异了一秒,立刻换上亲切的微笑。他早就习惯带上各种面具,这次也不例外。
可陆青川的背影竟让他一时失神。那么决绝,那么冷酷。
他还是从前单纯的小男孩吗?答案一定是否定的。那时候的陆青川,总像条甩不掉的小尾巴跟在自己身后。他一回头,就瞧见他干裂的唇上,迸发出灿烂而纯粹的笑。
我会一直保护好你的。男孩还处在变声期,童音嘶哑,但每个字又无比的郑重其事。
林邶亦跟他拉了勾,大拇指盖了章。热风一吹,把十年前的故事都炀化了,黏在记忆的诡谲之处,怎么也清不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