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访谈比林邶亦想象中轻松,在娱乐圈呆久了,傻子也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何况他的情商本就不低,这几年磨得愈发圆滑玲珑,但代价就是棱角碎成齑粉,都快忘记了自己究竟是谁。
在一来一往中,两人谈得不亦说乎。直到主持人抛出一个让他迟疑许久的问题。
她问,“在你童年的回忆中,有什么特别记忆犹新的事情吗?”
林邶亦上扬的嘴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耷拉下来。见他久久沉默,女主持人赶紧打起圆场,“看来邶亦是个乖乖小孩……”
“我打小就不乖,也讨厌上学。”林邶亦打断她,顺带撩了撩鬓角的发。为了这部仙侠剧,他难得染了个白金的发色。他生得白皙,再加上适宜的妆发,还真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风道骨。
他俨然一副严肃的神态,“十几岁的时候直接被我爸妈丢到大山生活了半年多,美其名曰变形计。”
“哦?那肯定是一段难忘的回忆吧?”女主持着实吃了一惊,眼睛瞪得老圆,他俩对本的时候也没提这一茬。
“确实挺难忘的。山里的人淳朴,所以我感受到了很多善意。”林邶亦说,“但有些东西,我是不理解的。”
“比如呢?”主持人问。
“偏见。”林邶亦叹了一口气,“闭塞的地方舆论能杀人。”
“哈哈哈,这不就是娱乐圈吗?”女主持接了一句神来之笔的话。
林邶亦也配合,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笑完他又说,“回家后我的成绩还是很烂,依旧我行我素也不好好学习。但我还是有收获,结识了一个很好的朋友。”
“那现在你们还联系吗?”
“他可恨死我了。”
林邶亦又笑,忽闪忽烁的瞳子如同坏掉了钨丝灯泡,用燃烧真心来发出些无声的挣扎。
女主持人足足楞了半分钟,她想林邶亦这人真是爱信口雌黄,竟说些不着调的玩笑话。
同一时间。
厕所门口站着一个不苟言笑的男人——陆青川。他嘴里的烟一只连一只,低头一瞧,满地的灰。
他不耐烦地冲里面嚷,“喂,你好了没有。”
一阵洗手的水声后,里头的人便走了出来。
矮胖的中年男人,蹬着一双廉价的人字拖。他一出来就冲陆青川胸口来了一拳,语气恶劣,“这颜料难洗得很,让你等几分钟就鬼叫连天。难怪你孤身一人,没人爱没人疼,连楼下左拥右抱的阿猫阿狗都不如。”
“那是你爹我修身养性。”陆青川同他并排朝前走,只不过他的步子大,走得又快,没几分钟就把胖男人丢在身后老远。
胖男人小跑追上,“不是我说,今天这戏做得真绝。尤其是你最后义正言辞的拒绝。把我下巴都惊掉了。”
“龟叔,我是真的不想要他的臭钱。”陆青川停下脚步,满口义愤填膺的怨气。
“还在这儿跟我一通演呢。跟啥过不去千万别跟钱过不去。”
被陆青川称作龟叔的男人正是今日的猪妖大叔,他本名叫刘贵,道上的人都管他叫龟叔。没别的意思,他当缩头乌龟的功夫一绝。让他背后捅刀绝不可能,因为他见到刀的那一刻跑得比兔子还快。而陆青川则恰好相反,他血管里塞满了躁动的烟火燃料,动辄就要爆炸。见了他跟见瘟神似的,是个人都要躲着绕道走。
可以说,两人“搭档”是天作之合。
龟叔咂嘴,“你别说,那戏子的小脸长得真俊。要是个女孩,嘿嘿嘿……”
陆青川立刻赏了他后脑袋一闷锤,虽然他比龟叔小上一半多,但真正拿主意做主的是他。
“嘿你个大头鬼。人家被你骗几万块,还想着上别人的床。有没有点公德心?”
龟叔:“说实话,陆青川你长得也不错。捯饬捯饬还是能跟他平分秋色的。你又会骗人,又会说些人模狗样的漂亮话,没准下一个影帝就是你。”
陆青川不屑,“劳资天生就是烂人。让我穿新衣当动物园里被参观的猴子,还真学不来。”
分别之际,龟叔笑眯眯地说,小陆回家有惊喜。
理会这些毫无营养的废话,就是浪费生命。陆青川用手指勾起红色骷髅头的头盔,朝头上一戴,刚好隔绝世界的靡靡之音。
伙计,还是你最像个人。他拍了拍机车坐垫上沾染的灰,继而长腿一跨。他握紧把手,挺背夹臀,随着背后肌砰开的瞬间,发动机咆哮似洪,如一颗淬火的黑色子弹,以目中无人的狂妄,绝尘而去。
城市的路是缠绕的肚肠,九曲连环,无人能解开其中的阴差阳错。路灯是繁星的余烬,行人是弹飞的烟烬,红的黄的绿的各种纷杂的色彩被打翻,最后融成一团墨,一切都向后疯狂散去。陆青川不记得自己开了多久,三个小时或是更久。他从不在脑子里塞满不重要的东西,尽管脑子里尽是让他心烦意乱的废物。
记忆、言语、目光、那些痛苦的根源正在耳边叫嚣。
风来自四面八方。
他的脸颊依旧滚烫,心脏比烧红的烙铁更加炙热。夜风盈盈,热浪摇摇,吹不灭他无处发泄的愤懑。
他干脆一脚踩到底,任凭柏油马路倒在他身下。
他愈加横冲直撞。向前,向前,拼命向前;枷锁,枷锁,冲破枷锁。
回家,刚到零点。
不同的是,这次他抽出藏好的瑞士刀,反握抵在后背。
他出门前有个习惯,往门缝中塞条半指宽的白纸,只要开门就会掉出来。
毕竟他跟龟叔走的这条偏路,属于社会的灰色地带。两人反复横跳,动了不属于自己盘里的蛋糕,自然是某些人的眼中钉。
眼下,纸不见了。
他凝息屏息地推开门,没想到迎接他的是一桌饭菜和一个满脸期待的女人。
女人他认识,龟叔的干女儿——刘依依。比他大两岁,长得还算不错。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陆青川看谁都一个样。
至于为什么她有自己的钥匙。肯定是龟叔那老不死搞得好事。他一直想撮合自己跟他干女儿,好当个名副其实的干爸爸。
皇帝不急太监急。
也许你要问,为什么她有陆青川家的钥匙。那是因为龟叔有,而陆青川也有龟叔家的钥匙。毕竟要是他俩真有一方嗝屁了,还是要留个人收尸。
“你来干嘛?”陆青川的刀拍在桌上,弹出沉重的敲击声。他环顾一周,一度怀疑这女人有强迫症,居然帮他把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
“我喜欢你很久了。”她也倒开门见山。
陆青川没有表态,而是拉开椅子,吊儿郎当地斜坐着,“然后呢?”他又笑,“我想想,谈恋爱的步骤是什么?拥抱,亲嘴,上床?你是想跟我走过程,还是直接享受快乐?”
刘依依既然敢独自来就做好了献身的准备,只不过陆青川如此直接的回答,还是一度惊得她哑口无言。只剩两只迷茫的眼,小心翼翼地眨动。
这一行为在陆青川看来就是默认,他攥起刘依依的手腕就朝卧室走,随后利索地脱掉上衣,露出精壮的胸膛。
“你带t了吗?”
刘依依手足无措地干站着,嗫嚅道,“包里,我包里有。”
“算了,我不想带。你不会介意吧?”陆青川气势汹汹地说着违心话,目光几乎快把她凿出一个大洞。
灯亮着,卧室里的一切都无处遁形。刘依依呼吸急促,前胸起伏。时机到了,他想。于是陆青川命令道,“衣服。”
刘依依的鼻头抽搭几声,可怜巴巴地望去。可陆青川一副不容置喙的表情,她只好照做。
她解开衬衣的扣子,露出内衣的蕾丝花边。可陆青川蔑着她,就像在审视犯人,无情之外还盛满厌恶。委屈如滔天巨浪涌上心头,她终于忍不住,捂脸低声啜泣起来。
陆青川收起冷漠,轻轻把被子搭在她身上,“依依姐,你看我都烂到骨子里了,怎么值得你对我好呢?把身体和感情都留给最重要的人吧。”
“如果你觉得面子上过不去,跟龟叔没法解释。你就在这儿呆一晚上,我出去过夜。理由嘛,你就说我起不来,没有男人的能力。”
“陆青川。”刘依依叫住他,抬起被泪浸湿的脸,“我们认识很多年了,为什么不试着接受别人进入你的生活呢?”
陆青川摸了摸刘依依的头,但接下来说的话却让她云里雾里。
他说,我只有以自己为中心,才能活下来,生活的一切才会迎刃而解。
说完,陆青川穿好衣服,扯下挂在衣帽架上的棕色包头帽。
他静悄悄地离开,反正自己也是只孤魂游鬼。来了也是白费。
陆青川继续街上骑行,霓虹如梭,在身后舞动。突然,他受到一些不具名的感召,就像第一次见到林邶亦那般的惊心动魄。
他的心在撺掇:去看看他吧,远远瞄上一眼,不去过问为什么他会食言。
穿过霓虹的网,他一眼看回了过去,那时,他带林邶亦走到一潭碧湖。
他脱了衣服,自己也脱了衣服,他闭着眼睛,嘴巴翕动,张开四肢呈一个大字型,浮在水面之上。自己也游了过去,无数只金灿灿的小鱼藏在他身下,仿佛是它们托起林邶亦洁白的身躯。和煦的阳光,粼动的波光,摇曳的树影,鸟吟虫鸣,一隅天地,和他构成了一副没有留白的水墨画。
突然,林邶亦一个猛子扎进水,再次钻出水面,水渍在他脸上蔓延。
陆青川分明看到他眼角的水珠,滚向水面,溅起涟漪。
“你是不是哭了?”我问。
“一想到要回到城里上学,我就觉得还不如死掉算了。一些糟糕的人,一些恶心的事,真的好烦。”
我说,“可是我想去城市,去读书,去学习,去看不一样的世界。”
他说,“山和水是青色的,但外面却是灰色的。”
我听不懂他字里行间的深意,“可是城里有彩色的霓虹,我在电视上看过,夜晚从不只是黑漆漆的天。”
他苦笑,说美丽是有代价的。
“那就永远和我呆在这里吧!”我看向他。
他举棋不定,摇头又点头,笑容遗失殆尽。
可他不再是那个带着明显抑郁分子的林邶亦,他是红透半边天的大明星。他多会卖笑啊,笑得花枝乱颤,还装作无比真诚。
虚伪!陆青川愤愤地想。
他果断掉头,朝片场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