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回

    次年春二月,一树梨花雨,允中又上了折子,告发三弟允晟私藏甲胄。

    此事非同小可。

    私藏甲胄,等同谋反。

    完颜雍听闻,怒气非常,当夜命人将这沈王府翻过,翻来翻去,只得一些纸甲与棉甲,不堪一击,一问方知这是演戏作杂剧的道具甲,是优伶所用。原来允晟近日郁郁难当,便养了一台子倡优,号春麟班,演戏歌唱为乐。虚惊一场。这允晟因失阮娥,心中缺缺然,本也疲于应付朝堂之争斗,这下不得不站出来,在稽古殿将大哥叱骂了一通,说那女清客大摩登伽是何等一个奸人,唆弄得兄弟阋墙、父子相疑。完颜雍亦是恼怒,问这女子来历,允中为她辩护,只说她是渤海大族、清白人家,此番告发之举,何尝不是为国之社稷?俩兄弟怒目而视。完颜雍也头痛,将手一挥,全打发下去了……

    又一日,春风荡,允晟自觉哀毁,与春琴、秋婵分别,一意孤行,孤身入大觉寺修行。

    临别前,秋婵又将王爷抱了一抱,怜说佛寺清苦。

    “吃几日斋饭而已,算哪门子苦呢。”

    “王爷珍重。”

    大觉寺有九层浮图一所,架木为之,举高九十丈。上有金刹,复高十丈;合去地一千尺。去京师百里,已遥见之。刹上有金宝瓶,容二十五斛。宝瓶下有承露金盘一十一重,周匝皆垂金铎。复有铁鏁四道,引刹向浮图四角,鏁上亦有金铎,铎大小如一石瓮子。浮图有九级,角角皆悬金铎,合上下有一百三十铎。浮图有四面,面有三户六窗,户皆朱漆。扉上各有五行金铃,合有五千四百枚。复有金环铺首,殚土木之功,穷造形之巧,佛事精妙,不可思议。绣柱金铺,骇人心目。至于高风永夜,宝铎和鸣,铿锵之声,闻及十余里……

    ——极佛境界,亦未有此!

    他侧目而听……

    一个极和善的黄衣僧人引在前,将允晟带入后堂。花木深深,春色有无中。叮叮当当,忽听金鸣之声,他回头一望,是一个容貌酷似阮娥的比丘尼拈了一枝梨花路过,人比花洁白。他惊疑之下,问得她法号叫明月。彼此相隔满天飞絮,佛铃声中匆匆一眼,再无交集……

    飞絮,飞絮,因风起……

    姻缘,姻缘,如尘定……

    这毡帐中,小金炉内焚着一块梅花香饼,芬芳飘渺。

    安乐公主半卧,将小腹轻抚,微隆如丘。

    葛术虎陪伴在侧。

    “可汗本也忙碌,何必陪我。”

    她言语之中,似有些微疲态。

    葛术虎生羞惭之心,便说:“难道——我就不能多关心关心你么?”她闻言一愣,很快又笑道:“不知可汗想要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他说:“都很好。只是,男孩子未免调皮些,欠打呢。”她忙道:“我可不许你打我儿子。”他笑道:“好,不打。”安乐挪了挪身,将他一只手牵往那肚子,娇声说道:“来,你摸一摸,它在动呢,已会踢人了!也听一听,那心在跳呢。”如是听了、摸了,葛术虎如有恍惚,眼望她,低头往她那圆腹上亲了一下……她又一愣,羞道:“老夫老妻,哪里还兴这个。”天晚时,云拂月,葛术虎将她扶到床上,自己独往王帐睡去了。睡前从内帐寻出一个小包袱,一件一件翻开,有桃木梳、金珊瑚耳坠子,还有一支金扁簪。这簪子状如长条,卷头镂花,莲花、如意、团寿、蝙蝠之类的图纹十分奇巧。赤金灿烂,满眼生辉。他将这些物件一件一件也摸过,呢呢喃喃:“四儿,四儿,长乐,长乐……”

    将帐帘掀开一角,那月亮也在睇他,也在瞧他,孤寂寂,如一只巨眼——

    ——四儿做什么呢?

    那梦中的碧睛……

    她将他肩头咬出了血,后背抓出了血……

    血……

    醒时却见火光一片,荧荧灼灼,闪闪烁烁,是奴婢们失手打翻了一只灯座,那火快窜过来了!

    芳沅受此惊吓,躲而叫道:“剑翘,剑翘——救我——快救我呀——”

    剑翘知她受过烧伤,十分畏火,于是急将身上外衣一气脱下,赶来一通扑打,又扑又踩……

    红萼、青绶等婢也举了花瓶水盂过来。

    一番忙乱……

    火焰死灭,青烟孤袅袅。

    芳沅再眠不成,披衣自起,独卧高台看月,云浮月淡。剑翘来送一件白狐皮斗篷:“二月春寒,公主仔细。”

    “剑翘——”她问,“你说,这月亮孤零零,它睡不睡觉呢?”

    剑翘笑说:“公主真是痴心人。”

    “它当睡在海里吧,那一汪海里,同太阳睡一块儿,像夫妻俩。小星星就好像小孩子。”

    “必是如此呢。”

    “大觉寺有一面十八地狱屏风。”芳沅又痴道,“地狱,地狱,十八地狱,果真是它画的那个样子么?阎罗鬼差,青面獠牙,那业火熊熊飚扬。血刀如林,油锅烟沸,磐石来压,钢锯来割,铁锁牵皮肉,磨臼研骨髓……韩非子曾说,客有为齐王画者,齐王问曰:‘画孰最难者?’曰:‘犬马最难。’曰:‘孰易者?’曰:‘鬼魅最易。’曰:‘何为?’曰:‘夫犬马,人所共知也,旦暮见之,不易类,故难;鬼魅无形也,人皆未之见,故易也。’可知这地狱无人见过,要画它是顶容易了……剑翘,你说我死后,会不会入十八地狱呢?”

    “公主是一等慈悲之人,自是不会了。”

    “真的吗?”芳沅含泪轻笑,“何必哄我。”

    “公主早些睡下吧,明日还得礼佛呢。”

    “对了,图画署新送来的观音像,我不喜欢。”

    “却是何故?”剑翘笑说,“奴婢看这观音画得很好呢,素白衣饰,璎珞琳琅,面如满月,垂着一双睥睨的眸子,拈着一枝杨柳,那碧清清的慈悲的仙露将滴到人眼前——”

    “你叫他们照我的样子画。”

    “剑翘明白了。”

    翌日前往大觉寺,紫轩一出宫便悄悄避开人流,独往稀落处走。行至杨柳下,柳绦碧如玉,便有一男子将她一把抱住,叫道:“紫轩姑娘——”紫轩笑眯眯道:“乌特大人如是轻薄,小心被我们公主看见呀。”乌特也笑道:“她心中无我,怎会在意?上回借簪花戏弄我,可是你的主意?你这坏丫头!”紫轩回转身来,将他双手从细腰上移开。他今日未着官服,锦衣左祍,戴幞头,配长剑,打扮得像个契丹儿郎。一张俊脸,见了也难叫人生气。紫轩将他下巴弹了一下,带笑说道:“你若有心攀附,我可教你一个法子。你安知,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那佛堂之内,金碧灿烂,辉煌如妖。

    芳沅跪向如来,拜了三拜。

    他几乎阖目,目无红尘。

    “我只想再见一见他……”芳沅一字一句皆诘问,“如来,你说我还会再见到他么?我参透了一百八十种情,悟过了一百八十种恨,你说说,我还会再见到他么?只一眼——再多一眼,我亦知足。如来,如来,你是佛,还是魔呢?”

    他几乎阖目,目无悲喜。

    ——如来,你是佛,还是魔呢?

    后一日黄昏,允恭带了一个人面见完颜雍。此人年约不惑,素朴自然,说是一名琢玉匠,声称曾为越王雕琢一枚玉玺,用昆仑白玉,刻交龙纹纽,四方形,长宽皆四寸,高一寸,底铭“皇帝之宝”。完颜雍一听,震怒非常,不知越王是否有反意,命人连夜查抄了越王府,便从那卧房枕头下抄出一块玉来,与这琢玉匠所述并无二致。原来他为允中琢玉,心中有鬼,日夜惶恐,寝食皆难安,方寻来东宫揭举。允恭笑道:“此谋逆之实,当诛。”完颜雍命侍卫们将允中押来,当面质问,他亦无言,但府中又传消息,这大摩登伽想面圣一见。完颜雍冷笑一声,说道:“带上来,我要亲眼看一看这渤海妖女。”

    大摩登伽入宫,对完颜雍道:“这玉玺非越王所刻,而是我的主意。”

    “什么?”

    “想做皇帝的是我,并非越王。”

    完颜雍哂笑道:“可你是个女子,岂有女子为王的道理?这个梦做得未免太大了些吧。还是说——你想为越王顶罪?”

    “难道女子就做不得皇帝么?论及德才,我亦不输陛下呢。”她笑道,“以越王之庸懦,如何称帝?他既无此胆,亦无此能。我患肺疾,时日无多,就算做得皇帝也做不了几日……功败垂成,却可惜不能死在一个明主手里。”

    “大胆!”

    她又道:“我的确大胆,不知陛下还记不记得一个人。”

    “谁?”

    “完颜亮。”

    完颜雍道:“一个死人,何至于你们整日挂在嘴边。”

    “他说我丈夫罪犯谋逆,非死不可。”

    “他害死了你的丈夫?”

    “我做这个皇帝,便是要为官人平反。”

    完颜雍捻了捻须,只说:“你这女子说惯了谎,未知几分可信。押下去,先关起来吧。”

    此时,允中终于开口道:“不要杀她。”

    完颜雍怒道:“如何杀不得?”

    允中道:“她是个可怜人。”

    “如何可怜了?”完颜雍高声道,“谋诸叛逆,如何可怜了?”

    允中默然。

    “押下去,押下去!”

    引用:《洛阳伽蓝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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