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二月,山寺桃花开。
一早,红萼、青绶对芳沅献来一件红衣,说是今日赏花所用。剑翘将这华服摸了摸,摇头道:“你们呀,趁公主在后堂拜观音图,快把这衣裳拿下去,岂不知她不喜红艳之色么?”她们相觑,点了头,便问穿何颜色。剑翘说:“杏黄便很好了。”这新的观音像被高高悬着,正是图画署的画师们照芳沅的样子画成的,鹅蛋脸儿,水杏眼,梨花白,璎珞琳琅,拈一枝带露的杨柳。面前摆了些瓜果香花之类的清供,点三支线香。尤其风动时,观音如生。拜过了观音,又浩荡荡往大觉寺看桃花去。二月风好,芳菲好。这半道遇谋良虎。他白衣白袍,骑一白马而行,亦带三五随从,言称为母祈福。于是一道同去。
“若要看花,宫中岂无好花,何以这般麻烦,赶来这佛寺中看呢?”
剑翘回道:“纥石烈大人不知,我们公主最是尚佛之人,心肠慈仁。花听佛音,亦有佛性呀。”
风卷帘动,人亦如花。
谋良虎朝芳沅一望,心恰似一动——
大觉寺中桃花好,两岸蘸水,如涂香胭脂,如云,如雾,如绯雪,如粉霞,一片蔚然之势。
芳沅行在桃林之中,云鬟仙髻、锦绣衫襦,也犹花仙。
忽而,她往那岸边一块大石头上坐了,稍提裙,呆看池中鱼。她看鱼,谋良虎便也在看她,桃花有品,此花应是花中仙。他记得,初见这女子,何等孤傲不驯,傲得也像一块冷冰冰的顽石。将这顽石剖开来,方知藏玉。一树桃花一树仙。何尝不及芙蓉圃,一片幽情冷处浓。她面上薄施一层粉黛,眉眼略收,额心一个红钿,如龙女。桃花浅深处,春风助肠断——
芳沅问道:“花在枝头,不在我脸上。纥石烈大人何以看我不看花呢?”
谋良虎一愣,又笑说:“美人更胜春花好。”
她一听,却是不喜,震震地将欲发怒,又见这一个笑脸人撷了一朵粉桃来,对她说:“我有花一朵,聊赠桃花仙。”
“我是花下客,全非花中仙。”
谋良虎方知唐突,惟讪讪而笑,将这一朵粉桃儿别在了自己头上,说道:“亦效南人风流。”芳沅看了,便呵呵大笑起来,他不知她如何喜怒无常,只说:“我给公主做了一个滑稽戏,公主笑了便好。”
禅房中,一个僧人为他们二人各上了一盏茶。
谋良虎问:“不知可有茶镣子?”
他合手道:“有的。燎笼、汤茶合子、汤茶托子、汤茶盘、茶匙、汤瓶、熟水榼子、撮铫之类,全都有呢。”
“且劳烦摆上来。”
很快,一碗香茶被送至芳沅手中,浅绿茶汤,中央是一个乳白的“芳”字。
“再博公主一笑。”
芳沅便笑道:“原来叔叔也是个精于茶道的。只是,日头西沉,我得回宫了。”
黄昏时,桃如血。
是夜,芳沅在那雪白大床上翻了一个身,半听帘外风竹声,直觉头痛将裂,恐是头风之类,叫剑翘招了太医来看。太医说是神疲精损,劳倦过分,开些益精填髓之药便好,便用黄芪、人参。夜半,剑翘打扇熬药时忽听那帘间人影动,仿佛在说:“凭是哪样的贵人,日里夜里都只知使唤我们,这一会见她病了,我心中才好受呢——”剑翘十分恼怒,将帘子一揭,正是紫轩,便责罚道:“公主平日待你们甚为亲厚,如今却说出这样的话来,可知是没有良心的,拖下去,杖二十。”
“都闹什么呢?”
芳沅起了来,赤足而行,看见下头又跪倒了一片……
“回公主,并没有什么。只是这丫头轻嘴薄舌招人厌呢。”
芳沅将披风裹一裹,说道:“我也听见了,我病了,你心中好过,是么?”
紫轩忙磕头道:“不敢不敢!”
芳沅心中如痛,什么也未再说,只是转身而去,将脸抹了一抹。剑翘将一碗药汤捧了来,送与她饮下了。芳沅问她:“我做这个公主,爹爹不喜,姐妹排挤,奴婢恼恨,日夜受此磨折,究竟是福是祸?”剑翘抚过她肩头,宽慰而说:“公主,无论如何,你都是剑翘的公主。”芳沅又问:“我日日夜夜地想一个人,想他,想他,想得头也痛,心也痛。”剑翘道:“公主——”芳沅忙说:“叫我四儿吧,他也是这么叫我的。”剑翘思虑再三,方叫了一声“四儿妹妹”,又说:“公主可有嫁娶之意?何不去求一求元妃娘娘,叫她为你指一门婚?他既已再娶,全无旧情,公主又何必成日里惦念!这伤的还不是自己的心么?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呀。世上儿郎,多半无情。连我们皇上这等痴情之人,失了昭德皇后之后不也一样怜宠元妃、惠妃么?说一句不恭敬的,皇上自比故剑情深,这情又能有多深?多半只是扮给天下人看的——”
“他即便不要我。”芳沅极固执道,“我也喜欢他。我认定了他,就是喜欢他,喜欢他。”
那孤月荡在莲池,玲玲珑珑一个玉盘。
芳沅往水中投了一块石子,月亮便碎了——
完颜雍夜召允中来见,将一壶酒送他,说道:“你是我亲儿子,我怎忍心将你治罪?你若当真清白无辜,便拿这酒送去吧。”
允中接过这酒,朝他一拜。
大摩登伽现被软禁在王府中,半步难出。她衣衫素净天然,未有梳妆,面无粉黛,但依然是一个美人;盘坐蒲团之上,心念佛偈之时,忽而门一开,允中来了。他形容皆颓唐,命守卫布了一小桌酒菜。她便是微笑:“王爷可是来杀我的?”允中只道:“哪里,是怕你饿了。”便倒了酒,布了菜。这酒香香似透心。大摩登伽未动竹箸,也只道:“难为你了,还惦记着我这罪人。这玉玺,果是你命人刻的么?”允中目露愁色:“底下人献上来的。仙姑,你何必为我牺牲——实在不值。”大摩登伽将酒杯接过,这酒杯也做得小巧,青青的瓷,仿佛官窑:“‘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我留河灯一盏,是为明年与你约定再放。王爷,王爷,我为摩登伽女,你可做我的阿难陀?”
“不要喝它!”
那毒酒味苦,苦如情人心。
“是皇上的意思吧?”大摩登伽已一饮而尽,倒在他怀中。
他流下一行泪来,抱而大恸:“不要喝它呀——”
“王爷,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
——她再无声了。
数日之后,清早,谋良虎求见了完颜雍,说想请皇上赐一桩婚。他说求娶泽国公主完颜长乐。完颜雍听此话,略略讶然,因这谋良虎论资排辈实是长乐的小叔叔。而女真之俗,异于汉人。异辈之间,亦可收继。谋良虎又道:“恐皇上不知,李元妃说,这长乐公主的上一任丈夫便是乞颜部可汗葛术虎。这葛术虎是一无情丈夫,弃她不顾,今我怜她爱她,收入后院,岂非良缘。我今年二十有余,亦未娶亲,一非血亲,二有缘分,何必拘泥这‘叔叔’之称呢?我姓纥石烈,她姓完颜,非在同姓呀。”完颜雍便说:“她是个汉人。”谋良虎说:“她爷爷、爹爹皆女真人,又做了大金的公主,皇上亲封的‘泽国’之号,如何算不得女真人?”
“也罢。”完颜雍说,“只是,此事朕还须与李元妃商议。她怜爱长乐,不是一天了。”
之后,完颜雍便趁赏花之际将谋良虎提亲一事告诉了李元妃。李元妃道:“谋良虎也是一人才。他哥哥纥石烈志宁更是赤胆忠心、于国有功。这一家子大功臣,如何不匹配呢?只是,纥石烈志宁之子已配了十四公主——”完颜雍也道:“长乐嫁过去,那便足足比她大一辈了。”李元妃又说:“太宗时,不也一样有嫁叔叔、侄儿的么?依我看,这并非有什么疑难。我是觉着长乐这孩子,过分痴情,眼里心里惟一人,要想她点头同意,才难呢。她如不肯,便作罢吧。我听她说,南人重贞重节,并不轻易再嫁、改嫁呢。”两人商量了一会,便决定将此事按下,待秋日时再提。这时,栏内芙蓉花好,娇艳艳,枝头雀儿啁啾,完颜雍像想起来什么,又柔声而问李元妃:“险险就要忘事,不知云罗表妹病愈不曾?要不要再遣几个太医来?朕看太医院的宋御医就很好。”
“乌禄表哥,妹妹这病早好了。不过,近来春寒料峭,宫中又未烘地龙,偶然打几个喷嚏罢了。”
完颜雍笑说:“朕一心爱怜表妹,表妹真人比花娇。”
李元妃便也笑而回他:“表哥也得仔细身子才是。我新做了一件石绿春袍,用剪花罗,已经叫绿蘅熨烫去了。待烫好,表哥一定要试一试。春好,花好,春衫薄,人风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