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夏榆霁每来年开春便会拨一笔款,保桑山寺内吃穿用度不缺,只是说慎记修葺不可过豪奢,以免多生事端。
上官知书总是腆着白净的脸摆手满口推托,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夏榆霁只莞尔:“本宫是在替某人积功德呢。”
“有多余的红布吗?”她随口问了一句。
上官知书愣了半倾便意会,随即从袖内取出一捆红绳递了过去,又转身从禅房拎了把翦刀和一支秋毫。
夏榆霁将其裁下一小部分,挥袖郑重拂平,蘸取点铜粉墨。
她说酒九岁岁平安。而纵观九州,那酒九指的是谁,便不言而谕。
同伫在百年常青的赐福树下,上官知书总觉心底春意又酣梦了些,是极具动人的一抹无边春色。
看,有情人就算殊途也是天注定余生同归。
还有大把千万次来世去挥霍,阴阳相隔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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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宁七年,不久雪覆青山。当朝圣上为清汝郡主赐婚,许配给将军府嫡长子陆明修。
只是庙见未免时候过早了。
待上官知书软绵绵地回魂,他已被玉簪搀扶起来,画扇得了风寒,整日足不出户泡在煎药炉中,闻讯被同住一通房婢女一把按住,好言相劝许久,才不舍缩回被褥,蜷成一团。
如今春帷京都解了宵禁,正值上元灯会,暖阁三足珐琅铜炉内松香木炭烧得正暖醺,厢房几人拉着画扇一通气灌得烂醉如泥,指尖还沾着残留的荷花酥渣,舔了下花在嘴角的柿霜。酒席未阑,被主子抓了个正着。
“吃饱了吗,要不本宫叫托人叫御膳房再捎点?”夏榆霁撩起湘帘,落下身后头的风雪。
“哪有主子伺候奴婢的道理?”众人面色绯红皆偏过头轰笑哗然。
“到是省了置办胭脂的几两碎银。”夏榆霁戳了下面颊打趣道。
“图个及时行乐嘛。”
夏榆霁阖严朱漆门扉,抛下句“当心着凉”,便任由她们闹去。
须臾众人便挣扎起身洗漱,吹灯四散倒头睡去。只是偏偏其余人都安然无恙,独留画扇次日含糊着重重的鼻音,结果是起身脚底虚浮,两眼一抹黑,呆木雕琢的悬丝木偶附生似的一头磕在燕几角,哭唧唧地攥着玉簪的襦裙裾死活不松。
“阿姊,将军府的马车停垂花门外了呢。”燕钗探出头偷摸着窃笑,冲她和抱紧镜奁的玉簪比划,努了努嘴便赶着洒扫院落去了。
印象里陆明修在寝宫中露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位准附马生得是极好,只是少年安矜的神色一惯也无风雨也无晴,淡然处之,叫人捉摸不透情绪。一回眸便让过客挪不动双腿,却发怵不敢上前聊赠一枝春,又忍不住靠近。好似风月天涯千年不化捂不暖的迭雪入画,冰破处轻薄桃花逐水流,万千红尘一寸不得近身。
就像生来不会对人春风得意张扬得笑。
世俗之外,修无情道定成大器。
南窗漏风惊动长信灯,浮光掠影的蝶翼浮沉。少年挑灯看剑,金相玉映。朝廷上遇何人刁难他都只是从容付诸一笑,再弄得人哑口无言。刀光剑影中五指略微一动便拢得兵心。
陆明修出于礼节唇角微扬时看起来和平素不太一样。恰似闷在脊骨的隆冬遗民,寒酥褪去,春花燎原。
只是算不上含笑。
珠牖外荼蘼微雨,病隙一柱安魂香复燃尽。画扇被衾蒙着头,不禁暗叹自家主子的神通广大。侵晓她还在为不能去桑山寺神伤,愤然咽下食盒底最后一匙桂花冰酥酪,就木已成舟被夏榆霁给哄好了。
话说桑山寺,有护花铜铃声惊鸟。
来时夏榆霁没有声张,留御车者在山麓停候,至山门时只剩燕钗与玉簪随后。
无相、空门、无座。
夏榆霁双膝抵在香蒲团间,跪倒仰望面前那尊指尖拈花的神像。
神明以慈悲为怀,普度众生。
她一生只为一人跪过,斗胆求神庇佑他无虞。
万籁俱寂,冗长的桃花笺平仄敛尽山高水长,月白风清,又稍纵即逝芜秽,弹指间枯荣。
一缕香灰弹在她瓷白的手背上,夏榆霁抿了抿苍白无力的唇,墨玉珠垂坠有一下没一下萦绕在指隙收紧,隐入袖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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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阙七弦穿林乱了折竹声,颓山满涧溅桃花。国师府中时鹤宴赴一场画舫筵席复返,不沾滴水酒意。
汤池氤氲水雾一帘落花流离,一斛阶下残雪又连不迭的化开在汉白玉踏跺,像泾渭分明的汀线。一绺湿发偎贴着雪色的肌肤,锁骨处洇红一片。湿透的白发被骨节分明的指尖撩起,一片花瓣不偏不倚落在敏感的薄眼皮,睫羽如心惊的乍涌残蝶轻颤尾翼。慵倦半阖着的紫罗兰色双眸骤睁。
时鹤宴扶了扶额头,群儒操心后辈争着要替他说门亲事,时鹤宴却不为所动,一脸生人勿近。淡定敷衍过去,顺手举起酒盏对了个碰。
最后一抹水雾消尽,他没有束发,拎上外衣,睨暼了眼不远几尺外的雕花窗,掌骨紧绷。一根玉钗离手惊起咚一声,一道黑影僵住被击落倒地,失色的嘴角止不住地溢出血沫。
“托这位短命鬼去水牢,留口气。”时鹤宴招来当值护卫,好以整暇端着一服陌上谁家公子渊清玉絜的唬人样,皮笑肉不笑的。
“国师大人,长公主殿下求访。”扫花童子提灯来报,持手将长夜不灭的长信灯付与他。
时鹤宴温文尔雅接过,神色不惊。
夏昭卿……
“国师大人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夏榆霁被送灯童子迎进门,取下帷帽将碎发别过耳后。
“殿下往后若有事,召见微臣便可。”时鹤宴命童子斟上一盏清茗,不卑不亢地开口。
“此次前来是求国师大人替本宫办件事,有关祭骨蛊。”夏榆霁正色道。
时鹤宴神情自若,似水的眸光微涟。
祭骨蛊又曰春堕泪,为前朝所遗禁术。种蛊者甘愿臣服,虔诚不渝且与施术者同死,两者可共感喜与悲。
种蛊者每一时令便需要施术者的心头血维持性命,反之将心碎一命呜呼,倒是免了独留一人相思成疾,拂衣带不走未名的履痕。
只是太过恣睢,因此极少有人这样做。
“还请殿下赏识随微臣去禁书阁一趟。”他疏离地侧欠身,提着长信灯走在前头。
迂回的游廊穷尽,忽明忽暗的澈月荡漾在流水涧,恰似被蚀骨潸然的一滴烛泪。琐碎的疏影潆洄在纸糊窗,青石阶下零落折花酿成一池青州从事的玉醅。
绮幔帘栊,朱扉紧闭,时鹤宴派童子取来玉钥,将其插入琐孔一转。
大概历代国子祭酒多半风流,情钟弄花吟月,并对其怀有晦涩的情愫,就连禁书阁内都栽了一株缀玉梨花,浮生经年不改依如故。
透不进光束,却依旧生长。
芸香萦纡于列列紫檀木书格间,案头不见鸣琴却摆着一只杵臼。
一隅倚墙的矮药矩,把手处嵌入明月珠。
时鹤宴抓了一粒绀青色鳞光的药丹,他举于紫罗兰色的左眸前,比了比乍透月华的琐窗隙,随后抖入桐木匣中。
祭骨蛊名蛊却非彼苗疆常蛊,乃是一服丹剂,因其效用与诱人着魔的情蛊有一脉相似孽缘得名。
“微臣斗胆一问,是何人值得殿下爱慕至此?”时鹤宴微微俯首,眸色骤冷深了几分,冷冽似枕在薄雾屿海的千堆雪。
“国师大人莫不是忘了赐婚一事?”夏榆霁眼底仍旧噙着无瑕的笑意。
多半是她念念不忘想那人想疯了。她恼着舒眉。
“聪明人不说暗话,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掩饰的。”
“那人从来都只愿为江山折腰。”夏榆霁上前一步,故作镇定道,两瓣绛唇轻颤。
“我要他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浃髓沦肌,匪我思存。”她咬重音尾不自知。
“本宫连几句动情的山盟海誓都换不来。”夏榆霁自知失礼,自嘲似地扯了下嘴角,有晚秋薄暮的悲凉。
四周阒然,如隔千秋群峦。
时鹤宴抹了下不知何时轻捏在指尖蘸着卯时无根水的桃花瓣,食指点水而掠过她不喜花钿的眉心,指腹微凉。
“春堕泪遇水即溶,殿下可要把握住机会,勿忘大忌。”时鹤宴温和开口,掌心微拢收回那片桃花瓣,半落不落间消散。他抬首令童子双手奉上一只桐木匣。
“既是要拜高堂做结发夫妻,两情相悦才好。”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