桨声咿呀春浦白鹤唳,无尽无休的春长青。
当朝皇帝泡得骨酥,一响贪欢的温柔乡美曰其名燕啭苑,四季生生不息。春蒐夏苗秋弥冬狩都在此地宴请。
他不紧不慢搭上银弦,拉满雕弓,引得众绮罗妃嫔纷纷侧目,媚眼如丝,发髻间步摇花枝乱颤。
白玉屏风虚掩,沾星点残花迷濛,陆明修哑然别过脸,讥诮的笑意不达眼底,眸光幽邃如一潭死水微澜。素白的纤纤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敲在案前琉璃盏边沿,此冽酒名梨花醉,最是以齿间馥郁为美誉。
一,二,三,四…
夏榆霁半眯着眼,多贪杯了几两青梅酒,索性念墨玉珠,挂在皓腕间。
宴安鸩毒。
换作陆明修持雕弓定比他悦目万倍。
只是某人不遂她愿,竟提前离了席,白衣胜无情无欲的隆冬雪,弥留浅浅桃花香。
到时候她定找民间写手编撰一书风月集,专记载上下千年美人尤物,天花乱坠玑珠讴歌一通。
还要暗地防着被某人刀架脖子,她惜命。
不如去寻他为好。
她穿过十里雕花回廊,回荡羌管弄晴,山雀掠雾。踱进林海松涛深处。
倒是碰见了她意料之外的人。
时鹤宴。
当权国子祭酒孑然一身,春雾迷离,薄情的眼尾低垂,指尖攥着一枝桃红,凑近轻轻细嗅,歪了下头。鬓间一侧簪着刚掐下不久的白玉兰。
当初几近荒谬绝纶的白发少年郎才情斐然,名动京城。
他似乎是不知从哪铜钱孔冒出来的,无亲无故,却一朝揭榜得翘楚。也有肆无忌惮的话本说他会下蛊,诞生于苗疆。
虽为男儿身,却有着昳丽的容色,连青楼楚馆风华绝代的清倌也艳羡三分。
要说陆明修一人独占一剑霜寒十四洲的姑射仙客,那他就是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冷艳花妖。
好一对寒木春华双生花。
只是硬说要分个高低的话,
还是自家夫君一骑绝尘。
时鹤宴瞥见湘妃色襦裙角扬起,行了一礼,清瘦绰约的剪影恰碎玉不败,招人怜眷。
“微臣给殿下请安。”
“国师大人不必多礼。”夏榆霁颔首。
礼数过后夏榆霁也没作停留,潜入千树繁花。
时鹤宴笑而不语,动了动指尖,虚抚一枝桃华化作齑粉,掺着咳出的点滴血渍,满地残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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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肠小径铺满苔痕斑驳的石阶,一座棱角分明的小山寺匿迹在修竹笑间,冷寂的檐角挂着数盏青灯,一口铜洪钟俨然被锈斑蚀了个透。
一位年轻僧人抱着木鱼仓猝起身,他看着不过二十有一,眉目是说不上的清秀,却看破红尘剔发做了个出家人。
他眸中有乍泄的春光,笑起来弯弯的,看清来人作势就要跪下磕头。
上官知书是被逼上山的。
他原是一介两袖清风的书生,阿娘在外城经营着一间小小的糕坊,小妺绣得一手很巧的女红,时不时会去铺中搭把手。
春宵未眠将邻院笙歌拥入怀,看马厩的小厮犯春困,眼皮耷拉。彼时薄纸染上一宿不消停的霜意。
上官知书提着流萤灯闲坐窗檐前,繁芜的书卷抵在瘦削双膝间,嘴角无声的念念有词,空着的两手利麻地修补着把雪青色油纸伞骨。小妹在床榻上睡得不安生,发出窸窣的动静。他放下手中的活,起身掸了掸搓洗得泛白的青衫,打算去哄哄她。
一纸飞鸟趁月色翩然而至扑进窗棂,阿娘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掬起那只飞鸟,眉眼掠过一丝惊诧。
她秉烛照指尖信札,抖了抖使其展开,面色却刹那煞白映春帷窗扉外庭阶半个时辰前扫落的簌簌桃花雪,留下浅脚印。失手打翻了银蜡台,滚烫的烛泪跌落在袄裙上,惊醒深陷入氤氲檀香枕席间的上官姩。
上官知书冲上前扶正蜡台。
“阿娘?”他开口询问。
阿娘却抿朱唇一味不语,青丝一缕抖落,扣下嵌进白玉钗尾的一颗珍珠,在八仙桌底摸索着,圆润的珍珠按进剜除的凹槽中,严丝合缝。
吱扭一声,八仙桌铁树开花四分豁开漏出一道罅隙,赫然是一个暗格。
一匹污涩的白绢,一把淬毒的匕首,包袱里妥帖裹着几枚瓷瓶。
她将其统统塞进上官知书怀里,又转身从里房理出几件衣物。
庭院深深传入踏碎雪声,随即马嘶鸣。
“尹娘!”方才连打哈欠的小厮朝阿娘摆了摆手。
“阿娘,发生什么了?”
他和小妹凑上前,语气愕然急促。阿娘一把环抱住他,温热的鼻息喷在他耳根间。她又俯下身,额头抵在上官姩额间。
“上马!”阿娘松开手,眷恋似的抹过他被染丹青未褪的指纹,冲他们吼道。
他惊觉,他要见不到她了。
她将迷糊的上官姩扶上马鞍,叮咛三两句。她让他们逃,找个地方躲起来,永远不要再回来。
“马识途,不要跟任何人搭话,那匹白绢知晓一切。”
“阿娘,你和我们一起走。”上官姩攥住她的衣角。
“我不行,阿姩你要乖。”她下狠心抽离手。
上官知书挥了下马鞭,怀中的上官姩早已泪流满面。颠簸中他回首,眼睁睁见阿娘消融在廊檐下聚拢的一池月色。
陌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次日卯时,此林海抛外城已有数百里,上官知书余悸决定歇息一柱香。
他拔开玉髓瓶塞,一粒赭色的药丸滚落至掌心,指尖莫名生出料峭春寒意,他仰头吞入腹中,打了个颤。难耐的喉咙间涌上千丝万缕清冽,饥渴欲刹那果腹。他随即又取出一粒包在油纸之中,持随处捡的顽石充作捣药臼将药丸碾碎至齑粉,油纸被他折成漏斗状,他撬开上官姩紧闭的唇齿,将纤端抵在她舌根上,一点点喂了进去。
他抚平白绢上的褶皱,如轻触陈旧的伤痕,显露出温婉如朱颜簪花的行楷,正是阿娘所执笔。
他父亲生于旧朝世家侯门一没落的旁支,阿娘是南巷尾卖糕点的豆腐西施,父亲时常教她习字。红袖添香余载伴父亲殿试考取进士,白衣公卿。酒宴绮席上作为探花郎一时风光无限。父亲家族讲究要门户当对,依傍一个好亲家。父亲不愿负她,私定终身,违抗家族命令,在风头正旺时一意孤行体面迎娶了阿娘。
只是有情人薄命。在他出生不到数日父亲便染上恶疾,被医官一纸定不治之症,死不暝目。
他始终纳闷家中分明只算温饱,为何却有许多不菲的什物,金钗换酒,够典当换好几条巷子,反复浣洗的长衫是用浮光绵赶脚织成,或许是御赐给父亲的。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寻。
字迹变得颤巍,洇开一团绽出的墨云。
有匪人在追杀旧朝血脉,将其赶尽杀绝。而他要带着小妺渡远江,逃到磷火对岸,去寻绣春娘,她会庇佑他们。
绣春娘……
这算哪门子知晓一切?!
他骨节泛白,仿佛要将那白绢揉碎。
另类的策怒马蹄声脆响从四面八方袭来,生风吹落一花一草。上官知书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忙将白绢塞进月白衣襟,攥紧手中渡上寒光的匕首,奈何自己只是个绣花拳脚。
死到临头,他们被围困了。
几道明灭身影伫候在响晴烟岚倚岫中若有若无。
“上官家知书,清汝郡主在此,还不速速来见。”一道女官清音惊起病隙斑鸠栖在抽青枝桠末。
自古话本里书生一袭泪湿青衫体弱多病,手无缚鸡之力。上官知书想自挂东南枝的心思都有了。他心惊肉跳哆嗦收起匕首,差点要倒头昏厥过去。
“区区几个不以面示人的刺客,也敢在本宫面前抢人。”白马饰金羁,夏榆霁撩起眼帘倾城,嗤笑出了声,云淡风轻似闲庭信步不经意一瞥。
“刀剑无眼,阁下保重。”她哂笑,绡宫扇掩娇颜,扇柄衔珠玉流苏澜起作响。
只恨海棠无香,拂了一身还满。
白驹后紧跟着几位身姿出挑,眸光凌厉的暗卫。面色乌青的蒙面刺客全身痉挛,气绝而亡跌落至马蹄旁,如扬起的一把冢中枯骨,灰飞烟灭。
随即她回眸,石榴裙裾翩若惊鸿,晧齿间噙着软玉入骨的笑意。“让公子受惊了,敢问公子可知‘绣春娘’诨名?”
上官知书见到了他命中的贵人。
夏榆霁掀裙利落下马,拂袖而去,掐起上官姩清瘦的下巴,平淡如水也不故作打量道:“生得到是清丽,跟着本宫如何?”
“至于公子,怕是入不得仕途了。”夏榆霁语气颇有几分怜悯。
“不过托国师大人炼张皮,活得不谈风流,却也算逍遥自在。”她补充道。
无法,权衡当下,隐逸尘嚣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这也是尹娘一纸飞鸟临嘱的安顿。
上官知书曾略有所闻历任国子祭酒所掌禁书阁中有一秘术,名曰画皮,可使人改头换面,重现于世,却不曾想会在此处见到。
“草民愿上山为僧。”他磕了一个重重的响头,睫羽底投映一片晦暗。
水天一色,朝寒阑珊,船舷飞珠溅玉。上官知书半阖着眼,裹着外衣蜷缩在兰舟内。
含金汤匙出生的殿下与没了音信的阿娘判若云泥,为何会扯上深缘?
上官姩化名画扇入宫侍奉,而他出家寻桑山寺。
从此青竹丹枫,一别经年。
临行前夏榆霁在桥头命人递给他一个玲珑海棠香囊。
“公子勿忘,囊中有妙计。”夏榆霁杏眼尾翘起似一樽镜花水月,点水而掠。
那年,上官知书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