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漫长的中午，她一直夹在两股氛围之间，一边承受着来自姐妹们不必要的妒忌一边在不熟悉的圈子里站着尬笑。时间已经来到了晌午，等到她们进屋子的时候一个个妆都花了，于是都不讲话，一排排花花绿绿的沉默着。
学堂内部甚为雅致，本来宽大的内部被一分为二的用屏风切割成两半，一边是男子，一边是女子，正中央焚着香，桌子是木制的，整个屋子里一派古色古香。
她们四姊妹紧紧的挨在一起，她们说到底是一家人，在这个时候她们理应相互依靠。那白装女子坐在前排，时不时朝沁珠调皮的眨眨眼，沁珠面带假笑心里面却在为另外的事情烦躁：“为什么没有凳子！这样盘着腿座真的会累死的！”
屋子里挤满了人难免吵闹了些，左边帘子里映衬出男子们蠢蠢欲动的身影，在上首的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君子如山，静而思远。”
一时间，屋子里躁动的气氛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人人都有些畏惧的听着那个苍老而浑厚的声音。
“诸君对于《诗经》有何看法？”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不学诗，无以言。”一个爽朗的声音说道。
“很聪明，但这是孔夫子说的，我要的是你们的看法。”
沉默了一会儿，那个爽朗的声音再次响起：“《诗经》是周王集各地音韵之最编绘而成，学生们学习诗经是为了重习旧时古人之礼。”
“还有呢？”这老者好似笑了笑。
一时间，另一边的男声纷纷活跃起来，有的声称是为了晓通古人的音律，有的则认为是为了记叙周天子分封下诸国各地的风土民情。沁珠也来了兴趣她心想：“周天子创乐府集诗大概是为了收集各地的民情，以此来巩固自己的统治。”
那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周天子开乐府集天下的诗句，审视民情，以情固政，以此铸成《风》，由以周人礼乐为据以此铸成了《雅》，再收集王公贵族庙宇祭祀之歌作为《颂》。但在这之中又无形之中记叙了历史，于是我们又可从中窥得一个时代的声音。”
整个屋子瞬间安静了，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特别是女孩子们，她们每天的世界只和刺绣、插花为伴这是十几年以来唯一与广大而宽阔的世界相联系的时候。
“于是，治世之音安以乐；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政通。希望诸君在通音、通政的过程中也能有自己的声音，至于这样的声音能不能被世人听见又各凭造化了。”
这老者的声音缓缓的从屏风后溢出来，慢慢的从周天子分封诸侯，又到周公旦如何扫平内乱，再到春秋诸王各领风骚。沁珠慢慢的入了神，她不是没有学过诗经，高中语文里就学了个《蒹葭》和《采薇》，并且她只需要把她们背下来就可以了，所以在这之前她从来都没有觉得这些知识那么有趣过。
两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她和沁璜交流了个眼神知道彼此的心里面都有很大的触动。她们心潮澎湃的看着这个苍老的身影一步步走到屏风右边，那是个年约五十的老者，头发有些白了但胡须还是黑的，他伸手示意不用行礼有些困倦的说：“你们可曾读过什么书？”
“《女训》，《女则》，《女戒》“一个个鲜活明亮的女孩兴奋七嘴八舌的说。
方夫子满意的说道：“很好，可还记得女子的三从之道。”
陆二小姐自信的站起来说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方夫子点了点头夸赞道：“不错，不错。”
面对着周围艳羡的目光，陆二小姐得意的撇了撇嘴。方夫子又问了许多关于女子行为之道的问题都有人一一回答，沁玉看这副情景有些心慌的催促道：'大姐怎么不上去出出风头。'
沁珠无语的想，这种封建余孽的风头有什么好出的。
沁璜不屑的笑了笑说道:“这样的风头有什么好出的，她们爱答就答去吧。“
在一片嘈杂的声音之后，方夫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女子以嫁人相夫教子为天职，你们不必像男子一样有学问，经世致用，你们要只需要讨好丈夫，不被丈夫所厌弃。”
台下一片安静，每一个人都聚精会神的听着，沁珠发现这个人的声音有种无形的威慑感但这不妨碍沁珠觉得他说的都是狗屁。
“所以，不被丈夫休弃就是你们一生的学问。”
众女一脸严肃沉默，为首的陆大小姐跪求道：“求先生赐教！”
“求先生赐教”刚刚才嘈杂的教室现在却出奇的安静，沁珠皱着眉头并不说话沉默的品尝着这份安静。
“妇有七去！”方夫子的声音忽然之间洪亮了起来，他的眼睛里忽然闪烁着无法熄灭的激情，他的胡须像是大海上的船帆一样随风飘扬。
“不顺父母，去！”
沁玉听到这样的声音有些惊恐的捂住嘴。
“无子，去！”
“淫，去！”
“妒，去！”
整个教室都回荡着他洪亮的声音，沁珠心里像是压了一块石头，眉头紧紧的皱着。
“有恶疾，去！”
“多言，去！”
“窃盗，去！”
全场都镇住了，女孩子们一条条的在心里回忆、斟酌、担心这些悲惨的命运。沁珠再也听不下去了，她站起来不甘心的发问：“凭什么？为什么要去，为什么不是男人去！”
在一片默不作声中，陆家小姐紧皱着眉头面露不悦，其中几个小姐也露出凶恶的表情，江家众姊妹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沁玉有些不爽的看着姐姐，沁链则埋下了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情。
方夫子正色的夸奖道：“说的好，我这就来告诉你！”
“不顺父母去，为其逆德也；无子，为其绝世也；淫，为其乱族也；妒，为其乱家也；有恶疾，为其不可与共粢盛也；口多言，为其离亲也；盗窃，为其反义也。”
沁珠不服气，但方夫子没有给她这个机会说道：“你们再重复几遍，好好的记在心里面。”
“不顺父母，去！”
“无子，去！”
“淫，去！”
“妒，去！”
“有恶疾，去！”
“多言，去！”
“窃盗，去！”
她们的声音像海浪一样一遍遍的拍打在墙上，在这之中有的人面露惊恐生怕这不幸的命运降落在自己的头上，有的人眼神坚毅咬牙切齿仿佛那是她们最恨的敌人，然而更多的人眼神飘忽茫然似乎想从这些苍白的言语里琢磨出一生的道理。
沁珠忍不住骂起来，但她的叫骂声很快淹没在一遍遍去去去里，她看着其他女孩的眼神，浑浊无神像羊在看草，她看着她们不断上下翻动的嘴巴，嘴唇一张一合像牛在食料。
在交代下节课的内容之后，她们就该离开了，沁珠看着她们围在方夫子面前取巧卖乖的样子，心里悲伤的想到：“是的，这就是古代的女人，她们不用知道什么武王伐商，不用明白什么周公吐脯，不用知晓什么礼乐之音，她们只需要知道顺从自己的父母，讨好自己的丈夫。”
旧时代的女人们总是这样静默着，仍由时代捂住自己的嘴巴，扼住自己的喉咙，诗经三百篇，篇篇都是男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