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皓结婚时，我并没有参加他的婚礼，对他老婆也知之甚少。只知道她比他小两岁，在老家生了一个孩子，我甚至连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不清楚，因为孙皓从来不聊起他老婆，也从来不在朋友圈中发她的任何消息。

    大概一个星期后，孙皓给我打来了电话。

    电话里他的声音里难掩开心和喜悦，“文清，鹊脑真的有用，你快点多准备一些鹊脑，我找你去拿。”

    当天晚上他就到了铺子中。上次的鹊脑酒似乎让他尝到了甜头，他像一名监工一般直勾勾盯着我取鹊脑，鹊脑挖出后，他端起不锈钢碗小心将刚挖出的鹊脑放进里面，我忍不住好奇问，“真有这么神吗？你老婆喝了鹊脑酒就爱上你了？”

    他狎昵地撞了一下我的肩膀，脸上的神情有点猥琐，“她那股热情劲，别提了，嗐说了你也不懂，你一天天净弄花弄鸟。”

    我继续问：“你不会再和她弄出一个孩子来吧，这样林倩倩怎么办？”

    孙皓听我提起林倩倩白了我一眼，“怎么废话这么多，有了这个鹊脑酒，倩倩就爱上我了，我怎么还会再跟她生孩子，你快点挖，我等着用呢！”

    鹊脑酒制作并不算困难，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很快就将酒做了出来，我跟孙皓面临的真正的困难是如何让林倩倩将酒喝下去。

    鹊脑酒呈乳白色，气味辛辣并伴有一股难闻的血腥味，如果贸然拿去给林倩倩喝一定会引起她的怀疑。

    我问孙皓是怎么给他老婆喝下去的，孙皓挠了把头发，停顿了很久才慢慢吞吞地说，“她不愿意喝，我扇了她两巴掌，掐着她的脖子强行灌下去的。”

    我有些震惊，“你怎么开始打人了？她没跟你闹离婚？”

    孙皓拍了拍自己的□□，笑了笑，“鹊脑酒很快就起作用了，她后面还央求我掐她脖子呢，咱们别说她了，赶快想想怎么样让林倩倩把酒喝下去。”

    我眨了眨眼睛，恍惚间觉得厨房的灯有些暗，低低地压在头顶上，孙皓的脸隐藏在一片灰暗的迷蒙中，让人看不清他本来的面目。

    孙皓的脾气从来不算好，初中时就以欺负我为乐，不过据我所知，他从来不对女人动手，这次是怎么了。

    后面孙皓让我先给林倩倩打电话，约她见面，可林倩倩刚死了老公，压根没有心思见人，无论是我约她还是孙皓约她，她一律谢绝不见。

    除去上面的原因，以我对孙倩倩的了解，她为人保守，基本滴酒不沾，让她老老实实喝下鹊脑酒难如登天。

    眼看到手的鸭子要飞走，孙皓急的坐立难安，几次直接找到林倩倩家里去，还是无功而返。我对此也毫无办法，只能尽力安慰，让他稍安勿躁，静待时机。

    孙皓显然听不进我的话，有几次他甚至想直接绑架林倩倩，暴力强迫她喝下酒，幸好被我知道，劝他不要知法犯法，他才稍微冷静下来。

    那天晚上他在铺子里红着眼睛告诉我，他对林倩倩是真爱，他太爱她了，尤其是他知道鹊脑酒有用之后，他更加迫切地想让林倩倩把酒喝下，两人好终成眷属。

    我把做好的胡萝卜蛋炒饭放到他面前，坐在他旁边，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让他先别想这些了，先吃饭。

    他兴许是真的饿了，埋头吃了两口，忽然桌子上的手机响了一声，他只是看了一眼，便噌的一下站了起来。

    我问他怎么了，他却让我别说话，林倩倩给他打电话了。

    他手机通话声音开的很小，我听不清林倩倩说了什么，只能无聊地看看他，看看他身后的镜子。

    我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背变的有些佝偻了，藏蓝色的衬衫上被铺子里的鸟儿拉上了一条长长的鸟屎。

    林倩倩不知道和他说了什么，他满口应答着自顾自一个人往门口走，可能是注意力全集中到了手机上，连门外的红嘴相思鸟都不怕了。

    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无奈坐下吃了一口他剩下的蛋包饭，只觉得满口苦涩，怪不得他不吃了。

    后面几天孙皓就像是消失了一般，毫无音讯。

    我对此倒不觉得奇怪，他向来这样，有事求我就出现在我面前，无事绝对不会来找我。

    又过了不知道多少天，孙皓突然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他已经给林倩倩喝下鹊脑酒了。

    原来那天林倩倩给他打电话是想咨询一些法律问题。

    王伯阳因为车祸去世，肇事司机赔了一笔钱，林倩倩认为这笔钱应该全部归她和孩子，毕竟孩子才上一年级正是用钱的时候，而王伯阳父母则认为钱应该归他们，他们甚至怀疑林倩倩出轨，现在这个孩子压根不是王伯阳的亲生骨肉。在利益纠纷下，三人彻底闹翻脸，进了法庭，孙皓就趁着帮忙辩护的机会哄骗林倩倩喝下了鹊脑酒。

    我问他：“所以鹊脑酒对林倩倩有用吗？她以前可对你一点想法没有。”

    孙皓在电话里冷笑了一声，发了一张照片给我。

    照片里林倩倩倚靠在孙皓身上，脸上满是幸福的红晕，同时我也注意到在照片的角落里站着一个体型微胖的女人，女人怀里还有一个小孩。

    “你再多给我找点鹊脑，鹊脑酒必须定期喝才会一直管用，你做好了我去找你拿。”他的声音从电话听筒爬到我耳朵里，激的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从震惊中回神，“角落里那个女人是你老婆吧，你还要再给你老婆喝？”

    他怪笑了一声，似乎在嘲笑我，“两个女人总比一个强吧。”

    我说：“你不是说爱林倩倩吗？”

    他说：“我当然爱她，但是人的欲望总是难以满足的，就像你养鸟一样，养了这一只就想养下一只，女人也是这样，有了一个女人就想有第二个，况且我老婆给我生了一个孩子，我总不能不要她了吧。”

    人的欲望是不可触摸的黑洞，一旦不加节制，就会迅速吞噬理智，我知道劝不了他，只好闭嘴。此后孙皓便一直找我买鹊脑，从刚开始的十个八个，到后来的二十三十，再到后来他一次性要五十个鹊脑，我的厨房俨然变成了喜鹊屠宰场。

    我不解的问他要这么多鹊脑做什么？就算林倩倩和他老婆一起喝，也不用着这么多。

    电话那头孙皓并没有给我答案，但是隐约间我听见了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小女孩叫孙皓叔叔，小女孩说她要喝鹊脑酒。

    那一刻一个诡异又荒唐的念头钻进我的脑子里。

    林倩倩有一个上一年级的女儿，孙皓难道也给她喂了鹊脑酒？孙皓真的疯了。

    后面孙皓拿到那五十个鹊脑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在联系我，有时我躺在铺子里的摇椅上，望着头顶锦簇的绢花，耳边每每总是浮现出那句嫩声嫩气的，我要喝鹊脑酒。

    这酒居然真的这么神奇，能够完全左右人的意志，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只对自己唯命是从的宠物。

    不过很快孙皓的潇洒日子似乎就到头了。

    我记得孙皓杀人那天，白天下了一整天的雨。傍晚雨收天晴，紫色的晚霞平铺在天边，空气中的闷热被雨赶走，清风徐徐，十分舒服。

    他到铺子找到我，我以为他又要买鹊脑，刚准备去厨房，他就拉住了我，一屁股坐在绿色塑料凳上向我大吐苦水。

    他告诉我，他受够林倩倩了。

    我大为不解，问他这是怎么了，他抹了把脸，眼底乌青，同时我还看到他的胳膊上密密麻麻布满了针眼。

    他说：“林倩倩现在一刻不停的粘着我，吃饭要跟我一起吃，睡觉要抱着我，甚至就连我出门工作也要跟着，还让我跟我老婆离婚娶她，要不然她就死给我看。”

    我笑了笑说：“这不是说明她很爱你吗？”

    “这算什么狗屁的爱！”他猛地站起来，一脚将凳子踢到我脚边，吓得铺子里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在笼子里乱蹦。

    “我不想要这样的爱，我想让她听话，让她乖乖待在我身边，而不是用所谓的爱禁锢我，监视我，这种爱让我窒息，让我难受，让我恶心，我感觉我就像笼子里的鸟，没有自由。”他痛苦地说。

    “所以你后悔给林倩倩喝鹊脑酒了？”我问。

    他的胸膛上下起伏，一张脸铁青，嘴唇张开合上合上张开，最终轻轻地吐出两个字，“后悔。”

    “如果你嫌她总是跟着你，你把她关起来，等鹊脑酒的效果一过，再把她放出来不行吗？”我开玩笑地说。

    孙皓紧紧咬着牙关，腮帮子鼓出一块，一双眼睛因为愤怒而变得通红，“我不是后悔给她喝鹊脑酒，我是后悔自己这么多年对她痴心一片，却换来了她的出轨。”

    我有点惊讶：“出轨？”

    他说：“我听传言说她和王伯阳结婚之后似乎就出轨了一个男人，她从来都不是我想象中的好女人，我为了跟这样一个人在一起浪费了这么多年，我和王伯阳一样失败。”

    我抓住他话中的重点，不解地问：“可是她只是绿了王伯阳，和你在一起之后她是一心一意爱着你的不是吗？”

    我这句话似乎是扎到了他的痛点，他猛地钳住我的胳膊，一张脸凑上来，恶狠狠地说：“谁稀罕她的爱，我从小就要比王伯阳强，家庭、学业、长相、工作，我哪里都比他好，他唯一比我强的就是他娶了林倩倩，我为了弥补这一点缺憾，等了十几年，到头来才发现林倩倩根本不值得我等这么多年，我这么多年的心血全部白费了，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灵魂，王伯阳肯定在嘲笑我，嘲笑我拿破鞋当宝贝！”

    孙皓和王伯阳从小便不对付。初中时孙皓因为我跟女生玩毽子而孤立欺负我，还是王伯阳过来赶走了他们，后来孙皓看我和王伯阳走的近，就强行让我跟他做朋友，没想到这朋友一做就是十几年。

    我看他似乎很生气，轻轻推开他，就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白酒给他倒了一杯，让他喝点酒缓一缓。

    他红着眼睛将杯子里的酒一口喝下，透过他背后的镜子，我发现他的背似乎更加佝偻了，绿色的衬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鸟拉了很多白色鸟屎，星星点点，像一只只白色眼睛。

    “不光是林倩倩，我老婆也开始闹腾，她让我赶林倩倩走，要不然她就去律所闹，让我丢工作，她们怎么一个个都这么烦人，都不为我着想呢？”孙皓把酒杯重重砸在桌子上，又惊起一阵鸟叫。

    外面的天也来越黑，我把铺子的门关上，走到他身边给他又倒了一杯酒，安慰道：“情天恨海，她们就是太爱你了。”

    孙皓酒量很差，喝了两杯脸上就泛起了红晕，他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坐在他对面，竟然流出了眼泪，“她们根本不爱我，全是因为鹊鸟酒，还是文清你好，这么多年一直陪着我，就算我初中的时候不懂事欺负你，你也从来没跟我红过脸。”

    我将杯子再次倒满酒，听他这样说，笑了笑：“你知道就好。”

    酒喝到半夜，孙皓已经神志不清了，我给林倩倩打了个电话，不到半个小时她就出现在了铺子门口。

    自从高中毕业之后，我和林倩倩几乎再也没见过面，这次一见发现她变化很大。

    在我记忆里她长着一张鹅蛋脸，桃花眼，说话清朗悦耳，很是漂亮温婉，可现在眼前的她，脸又瘦又窄，一双鹰一般的大眼睛缀在脸上，声音尖而细，像鸟在尖叫。

    她一把捞起已经醉地不省人事的孙皓，鼻翼忽闪忽闪地闻了几下，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问我对孙皓做了什么。

    我拿起桌子上的酒，如实告知。

    她把酒瓶抢过去，对着瓶口又闻了两下，抬起那双黑洞洞地大眼继续问我到底对孙皓做了什么。

    我刚想解释两句，她旁边的孙皓突然睁开眼，叫了两声文清就扑到了我身上，对着我的脖子亲了起来。

    林倩倩尖叫一声，飞快地将孙皓从我身上拽下去，十分嫌弃地用手去擦孙皓的嘴，一边扶着醉成烂泥的孙皓往门外走，一边大声辱骂我，活像一只护崽的母鸡。

    这一刻在鹊脑酒的影响下，她或许真的很爱孙皓，可也就是这一晚，孙皓就把林倩倩杀了。

    具体的过程没人知道，我也不在现场无法准确还原当时情景，只听传言说，孙皓是因为林倩倩出轨而激情杀人，警察赶到时，孙皓已经逃跑，家里只剩下一具冰冷的尸体，以及一个站在角落里，嘴里只会念叨给我鹊脑酒的小女孩。不过后来我又听别人说，林倩倩压根没有出轨，所谓的出轨传言也不过是王伯阳父母为了争夺赔偿金编造的谣言，但不论真相如何，孙皓确实杀了人，他跌进了欲望的黑洞，用所谓的痴情害了两个无辜的女人，自己也落了个杀人潜逃的下场。

    如今三年过去了，孙皓的事情逐渐被人遗忘，我也依旧在鲁南花鸟市场经营着一家小铺子，没事的时候做做绢花，挖一挖鹊脑。

    我依旧还在做鹊脑酒，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技艺越发纯熟，挖鹊脑俨然变成了我的一门手艺。

    以往我可能得五到十分钟才能处理一只，现在只需三分钟就可以将鹊脑从颅骨中完整挖出，还能顺手将喜鹊身上的肉剔下来。

    为了延长鹊脑的使用日期，我从网上买了很多个冰盒，一个巴掌大的冰盒可以盛六个鹊脑，这样盛满鹊脑的冰盒几乎塞满了厨房冰箱的冷冻层。

    做鹊脑酒时我一般会选择最下面那层的冰盒内的鹊脑作为原料，在万籁俱寂的傍晚，伴着晚霞的余辉，在一片舒适的宁静中将鹊脑取出，用煤气灶烧好后倒进白酒中，再取一点鲜血慢慢倒入，趁着鲜血融入酒液的功夫，为我的宠物做一顿晚饭。

    我很喜欢这只新宠物，它就像铺子里的绢花一般，不是自然的产物，而是由我调教塑造而成。它听话、忠诚、聪明，每天傍晚六点，都会准时提醒我给它喂饭，今天也不例外。

    六点一到，我身后的铁门内响起一阵清脆的鸟叫，之后是一阵阵有规律的撞击声。

    说实话我并不讨厌这种声音，反而觉得它在和我撒娇。

    我像往常一样用煤气灶将饭炒好，到冰箱拿鸡蛋时发现没有胡萝卜了，只好用剔下来的鹊肉代替。

    鹊肉放进锅的瞬间，一股腥味从厨房蔓延开来，铁门内的撞击声也越来越清晰。

    咚咚咚，咚咚咚，它在告诉我，它饿了。

    我对待宠物向来恩威并施，我并没有急着把饭端过去，而是去铺子里的抽屉内找了个创可贴按在了胳膊上。

    那面镜子依旧挂在铺子门口，我不是个喜欢照镜子的人，可是今天却鬼使神差地看向了那里。

    镜子里站着一个陌生的我。

    那个我站在一片迷幻绚丽的绢花中，脸色却是铁青色的，眼袋像两个紫色茄子一般挂在脸上，手臂上满是密密麻麻的针孔，脊背佝偻，一双黑洞洞的眼睛透过镜子阴恻恻地看向我，吓地我一激灵。

    看来这就是鹊脑酒的副作用。不过这也恰恰符合天地运转的道理，得到一些东西必然就会失去一些东西，全部都是个人选择而已。

    我不再看镜子，而是捡起地上的凳子一下将镜子打碎，转身去了厨房。

    铁门内咚咚声仍然在继续，我将铁门打开，里面黑漆漆的，透过朦胧的天光能隐约看见一个一个挂在墙上天花板的鸟笼以及鸟笼上五彩斑斓的绢花。

    那些锁在笼子里的鸟儿用漆黑的眼睛看着我，一眨不眨，而我的宠物看见我端着蛋炒饭和鹊脑酒站在门口，嗓子里发出一欢快的鸟叫声，周围鸟儿在它的带动下也叫了起来。

    在一片鸟语花香中，我笑着用不锈钢调羹敲了敲酒杯的边缘，满意地看着它佝偻着身子蹲在我的脚边，睁着一双漆黑犹如黑洞的大眼睛，恳求我将鹊脑酒喂给它。

    我很喜欢它。

    但是我又怕它太粘人，所以自从它投奔我的那天起，我就把它和我喂养的鸟儿关在一起。

    我知道它害怕鸟，可除了我这里它早已无处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