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赛的场地在菱州城的念谷。
比赛前先抽号码,按号码大小依次上台表演。景琬抽中了56号,比较靠后。
她不急,她有些莫名的心慌。坐在车上时,她感觉窗外的枯枝烂叶都长出了粗壮的树枝,穿透玻璃,蔓延在她身上,一圈一圈的缠住她的手臂,扼住她的喉咙。
“或许是第一次出远门。”景琬拉上窗帘。
“五十六号景琬做准备!”
舞台中心的光追随着她,落于她的肩,连同发丝勾勒出一圈淡白的轮廓。琴声起,悠扬起伏,是《望南国》中唱的“南国秋月风萧萧,芙蓉吹散开满江。”笛声落,苍凉幽远,如冰层破裂,汇入大海。
鼻尖上出了层密密麻麻的汗珠,但身上的舞蹈服柔软而冰凉,她并不觉得燥热,而是跳得很尽兴。
舞蹈服是景琬的奶奶送的,就在前一晚,当时满天的星星。奶奶把景琬领衣柜边拿出一个布包,示意景琬打开。里面装着一套舞蹈服,天青和浅云相交融,像被丝丝细雨朦胧了望着一方新绿的眼睛,飘渺的似乎在江南做的一场梦。
奶奶说:“穿上试试。”
帮她扯了扯袖子,上下打量着,“……好看、好看,喜不喜欢?”
“喜欢。”衣服除了款式有些老旧,竟出奇的合身。
“你跳的《望南国》穿这个刚好合适,比赛时就穿这个吧。”奶奶将衣服收回袋子里。
……
大幕合上。景琬回到后台,远远的就听见一片嘈杂,走进去,更是一团乱麻。理清两句闲言碎语,原来是一个学生晕倒了,还碰倒了旁边的落地花瓶,弄得一身血。不久,一个西装革履的老师组织已经比赛完的学生回酒店。
上车时,汽车发动声和一阵急促地警笛声交织,“她好像还没来得及比赛。”景琬觉得可惜。
“同学,这里有人吗?”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询问。抬头,思绪回笼。
“哦…没有。”
念谷的太阳一年四季都勤勤恳恳,身旁的少年有不属于这里的白。黑色西装裤系着条别致的腰带,腰带正中心的图案像黑色玄武石上的神秘文字,白色的袖襟晕染着几点蓝色,仔细看看,似乎…像一只蝴蝶。
“比赛时不小心蹭上去的,顺手又添了几笔,花了朵蝴蝶花。”
少年把袖子捋直,手往景琬这边伸了伸。
景琬征征的看着这片蓝。蝴蝶花,她还没有见过。
“蝴蝶花?”
“嗯,明年三月就会开花,不过念谷没有,菱江以南的岭庄却是遍地开。菱江边,蝴蝶花海和着春风的模样就和‘芙蓉吹散开满江’很像。”
“芙蓉也很美,蝴蝶花的话…还要梦幻些吧。”她只凭这点蓝想象着,“不过好巧,我刚才比赛跳的舞就是《望南国》,就是这句话的出处。”
“是很巧,我刚走出画场,就听见这首歌了,很吸引人。”
“是我跳舞的时候吗?”比赛场地的隔音效果很好,在外面根本听不到。
“是啊…景琬。”他含着笑念起她名字的一瞬,车停下,车外的灯光倏地亮起,穿透窗上每一滴水珠,映照在少年的侧脸,忽明忽暗。她又想起那一抹蓝。
等车子重新启动时,他从外套上取下一个银光闪闪的东西,递给景琬。
“这是你的姓名牌啊,高一·水彩部,蒲知……”
“痗,我叫蒲知痗。”
“蒲、知、痗。”景琬在心中默念。
“不过…看着这个,你不觉得很眼熟吗?”
“眼熟?为什么?”
“进入考场的关键凭证,你不记得了?”蒲知痗张开左手,是另一块姓名牌,清晰的印刻着“景琬”
两人不约而同地将姓名牌递给对方……
“滋滋、滋,啪——”
“诶?怎么黑了?”
“停电了?”
“出故障了吧?”
车上的灯忽然熄灭,窗外的灯光在家生长,影影绰绰的树影、人影,生长到把外界的一切都融入这个狭小的空间。此刻,除了十余双眼睛,只有两块姓名牌闪着能冲破空间的光。时间随空气中的尘埃扑簌。两双手交互时,仿佛某种神秘的仪式。
回到酒店,云朵已经跳了好几支舞。
景琬摩挲着她不小心弄掉的姓名牌,仔细看看,两块确实很像,清一色的星星图案嵌着宝蓝色钻石,名字的旁边刻着心电图似的图案,下面一排数字。
比赛租赁的是念谷最繁华的俱乐部,如今在清理场地,等待明天成绩的公开以及颁奖仪式。
念谷——夏天的代名词。即使倾盆大雨也浇不灭这的赫赫炎炎。十一月,街边的黄葛树依旧摇曳生资,瓦蓝瓦蓝的天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或是人潮的涌动扰动了气流,这两天出奇的凉快,迎来了立冬以后风声和蟋蟀的第一首交响曲。
景琬早早就起来了,在陌生的环境,一切都那么不熟悉。她躺在安乐椅上,天空没有一丝云彩,空荡荡的,没有什么意思。索性合上双眼……
她最喜欢夏天。奶奶家的竹椅四四方方,把它搬到树荫下,再抱来半个西瓜,井水里冷静过的西瓜,有阳光的味道又不失清凉。哼着没有来头的小曲,椅子会“吱呀吱呀”的为她伴奏,奶奶会坐在一旁,轻轻的摇着蒲扇。她笑了,想起那句“小扇引微凉,悠悠夏日长。”的诗。夏日的小曲随风而尽,哪里悠悠而漫长呢?
再次睁眼时,安可离——景琬的室友,脸蛋圆圆像苹果一样,细长眉毛下大眼睛黑莓子似的,明亮又动人——她回来了,手上还提着两盒早餐。刚进门,就冲着景琬打招呼。
“你起床啦!我去领了早点,顺便帮你也拿了一份。一起吃吗?”安可离笑笑,漏出一颗小虎牙。
“好,谢谢你啦。”
“我在岭庄上高一,你呢?”
“我…在绵川,也上高一。”生活的小镇太普通,即便是当地最好的高中也鲜为人知,所以面对这种问题是,景琬一般回答城市的名字……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卑。
“绵川?我妈妈老家就在那。诶!你学的古典舞吧,我看到你的舞蹈服了,特别好看。”
“嗯,你学的什么舞蹈?”
“我学的爵士舞,我喜欢它的活泼、自由。”
早餐后,安可离问起景琬今天的打算。
“听歌、看书、边吃零食边看剧,这算计划吗?”景琬笑笑,说。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就这么呆在酒店有什么好玩的,我们一起出去玩呗!”
“嗯…呆在酒店的确无聊。”
“是叭!是叭!况且今天天气凉爽,就适合出去玩!”
“行。那我们去哪里?”
“宝柿园怎么样?离这里很近,公交车两站就到了。”这么一听,看来安可离早就做好攻略了。
“宝石园?挖宝石的地方吗?”景琬觉得自己孤陋寡闻了,竟然有地方能去挖宝石。
“哎呀!是宝、柿、园,柿子的柿。专门种柿子的啦!今年硕果累累,园区人手不够,就免费让人进去摘。美其名曰‘体验当一日果农’”
“能摘多少拿多少吗?”景琬觉得这个套路有点熟悉。
“当然……不可以啦。”
“不过,虽然听起来像个亏本买卖,不过我们能进去随便吃的,就算走时拿几个,也不会怎么样。”
“嗯……”景琬摸摸下巴,她想起小镇上也有人做这种生意,当时果园主看见络绎不绝的“免费劳动力”,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了。
安可离看景琬沉默不语,说:“如果你不喜欢,我们也可以……”
“哦…没有不喜欢,你等我换身衣服,我们速速出发。”
“好!”
酒店后有一潭湖,绿缎子似的,被阳光照得透亮。许是被旁边枝叶扶疏的老树遮盖住了,并没有什么人来。
景琬拾起一片斑驳的树叶,想着回去做成书签。安可离走在她的一侧,念叨着“好柿发生”、“柿柿如意”。忽然又停下脚步,像个机敏的兔子警官,竖起耳朵。
“景琬,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嗯?好像……”景琬也仔细听了听,“行人的嬉笑声吧。怎么啦?”
“好熟悉的声音…像我的一个弱智同学的笑声。”说完,安可离咯咯的笑笑。
不远处的草丛发出窣窣的声响,接着是一声怒吼:“安可离!你说谁弱智呢!”郁郁葱葱的草木旁蹿出一个人影。
“真是你呀!方和景!我就说这么猖狂的笑声,除了你就没谁了。”安可离抱着双臂,喊着。
景琬脸上挂着浅笑,内心一轮漩涡哗啦啦地转。
“是她的朋友?”
“等会儿怎么打招呼呢?”
“如果一起去玩的话,岂不是很尴尬?”
像是逆世界的漩涡,一股脑把这些问题全转了出来。即使问过千万遍,还是无法确定正确答案。
再回神时,方和景已大步跨了过来。安可离扯扯景琬的衣袖,向她介绍起方和景。
“你是绵川的景琬?学古典舞的那个?”方和景的语气有些生硬,仿佛某种试探。
“嗯?是我…”
方和景倒吸一口凉气,把安可离拉到一旁,耳语道:“诶!我昨天听她们同班同学说,她是灾星!那个摔倒还打碎花瓶的女生坐车时就坐在她旁边的……”
方和景的耳语显得树林更加安静……
“果然……早该料到的。”景琬想。无数张脸在她眼前放电影似的浮现,重叠又不断散开。
可能,她的确是灾星……
又可能是命运不公,当景琬发出第一声嚎啕时,天底下爱她的只有哑巴奶奶,把闲言碎语拼凑起来,就是景琬的身世——母亲刚怀上她,她的父亲就失足落水,镇里人花了3天3夜都没寻到也未能找到他的尸体。母亲则永远留在了那狭小的产房。父亲死于孕珠之时,母亲逝于降生之际,镇里人顺理成章的将这个幼小的孩子定了个害人精的“罪名”。但奶奶不怕她,奶奶抱着小小的她挨家挨户去求些好心人的奶。
奶奶早已过了知命之年,父母亲在世时也是美誉远扬的人。即便如此,谁愿意惹邪祟上身,遭逢厄运。
哑巴奶奶勤劳朴实,经营着父亲留下的商铺,居然把景琬拉扯到十六岁,并且在她七岁时,奶奶让她学习古典舞,在离镇上二十公里的地方,每个周末她都陪着景琬去,风雨无阻。
十一月,残叶萧萧落满地。
景琬对古典舞情有独钟,内在的驱动力伴着从奶奶那就遗传的勤劳踏实,景琬的舞蹈才能卓尔不群。
菱州城要召集全城的高中进行舞蹈和美术的比赛,虽说自愿参加,但学校要拿名次,自然要进行一些选拔。虽说景琬平日里不招人待见,但她的舞蹈能力是出了名的,平时城楼上卖肉——好大的架子的唐主任,也改变了脸色。
景琬说:“我不去,城里太远了。”
唐主任急了:“趁着这个机会,去城里看看,打磨打磨,很不错的。”
景琬摇摇头:“我奶奶没人照顾。”
唐主任哄着:“你奶奶她我们学校的老师都会帮忙照看着。”
“而且这次是全城的比赛,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你去好好比赛,那个名次回来,给你奶奶她脸上长长光。”
景琬不开口了,心中的念头像柳枝在微风下摇曳,对舞蹈的热爱,让柳枝有节奏的飘拂,但最近几年奶奶的身体日益欠佳,她离不开她,柳枝缓了下来。
“那我考虑一下吧。”
回家时,奶奶在院子里择菜,锅里煮得正旺盛,浓郁的中药香弥漫了整个后院。
奶奶洗干净手,端来一碗切好的梨子。景琬喂给奶奶一块:
“奶奶削皮总是这么囫囵吞枣。”奶奶笑笑。
“奶奶…城里有个比赛,唐主任说是个好机会,但要在城里待三天。”景琬又吃了一块梨。
奶奶摸摸她的头,双手的食指和中指搭成个“人”字,又比了个心型贴于左胸。
奶奶说:“从心。”
“啪——啪——”两声清脆的声音打碎了层层叠叠的面孔。
“你乱说什么呢!我看你才是清朝的余孽,现代的灾星!”安可离眉眼染了些怒气,举起的手又再次落下。
“还楞着干嘛?!给人家道歉!”
方和景神情有些尴尬,但屈于安可离的怒火之下,他选择乖乖道歉:“对不起,景琬同学,我不该这么说。”
“没事”,景琬嘴角勾起一抹笑,“但算命的说我专克男人,你还是离我远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