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宁十二年夏夜,暴雨如注。
顾涟奉旨前往皇后的寝殿,凤栖殿。
风急雨大,顾涟手里的一把油纸伞被风吹得翻飞,伞骨散开,随着一声闷雷,“嘭”地一声坠地,粉身碎骨。
顾涟瑟缩着,顾不上拿伞,在雨中奔向凤栖殿。
“你来了。”
皇后身着袆衣,衣绣翟鸟纹,腰佩双玉环,头戴金凤冠,耳着双明珠。明珠华光映着殿内烛火,在漆黑的夜中熠熠生辉。这位集前朝后宫大权于一身的女子,立于檐下观雨,俯视狼狈的顾涟。
皇后今年三十六岁。
十二岁入皇宫,十六岁封皇后,二十岁生子,二十一岁丧子,二十二岁得女,三十二岁得权,三十三岁垂帘听政。
她守着雨中飘摇的周朝,已有三年。
三年,比过往三十年更心力交瘁,鬓生白发,脸生皱褶。
顾涟不施粉黛的脸上一道道水痕,雨滴顺着流畅的下颌线流淌,滴到玉砖上,溅起一圈圈涟漪。
顾涟叩首:“参加皇后娘娘。”
皇后道:“进来。”
身边的女官撑伞,遮在顾涟头上,伞前流雨成水幕,顾涟撑起冻得发抖的身子,跟随女官进殿。
殿中点着安息香,烟云缭绕,金碧辉煌。
有椒兰芳香沁入其中,暖香与周身寒气对冲,令顾涟忍不住打哆嗦。
皇后端坐着,目光始终落在顾涟身上。
似审视,似琢磨。
“我早知道,你不是顾家的女儿。”
良久,皇后说出这句让顾涟瞠目结舌的话。
“娘娘……娘娘赎罪。”
顾涟重重磕头。
“你是谁,并不重要,”皇后挪开眼,颇为嫌意她这副软骨头,“朕养了你这么多年,如今要你做一件事。做成,你可活。做不成,或是你不想做,就只能死。”
“请、请娘娘吩咐。”
阴冷的风从背后吹来,卷进一阵雨雾。
“你,去杀了淮安王。”皇后语气平淡,仿佛只是要顾涟去踩死一只蚂蚁。
顾涟大惊,不顾仪态地仰头,泪如雨下:“娘娘,我……我不敢。”
若是还能有其他可用之人,也不至于孤注一掷,寄渺茫希望于一个白白养了十年的废物。
皇后厉声道:“你不做,朕立刻就杀了你。”
一颗瞳孔般大的药丸从皇后手中掷出,骨碌碌滚到顾涟眼前。
皇后道:“吃了它。”
顾涟颤抖着手,把沾了蔻丹和香味的药丸吞下。
她赌这药丸不会立刻要了她性命。
果然,顾涟吞下它,片刻后除了感觉有些噎,没有旁的异样。
顾涟双手撑地,大口大口地呼吸,因寒冷而不住地颤抖,素色薄裙紧贴着身子,像一只可怜的毛发尽湿的雨中小兽。
皇后挥挥手,女官把顾涟拖出去,带到偏殿。
风雨已停,偌大皇城之中,蝉鸣凄切,鸦雀悲啼。
顾涟泡在浴桶里,听窗外的动静。
令人胆战心寒。
但顾涟早已心无畏惧,像一潭死水。只守着自己不能白白死了的信念,苟延残喘了十余年。
温暖的水,柔软的寝衣,顾涟上一次享受这些,还是在刚刚入宫的时候。
顾涟顶了顾府独女的身份,入宫做公主伴读。起初见到皇后时,皇后待她这个多年不见的侄女颇为亲切。
后来,公主偶感风寒,竟一病不起。前朝纷争不断,后宫无一日安宁,皇后无心管她,任她自生自灭。
皇后是何时发觉她并非顾家女的,顾涟并不知道。
*
翌日,宫宴。
皇后身边的女官给顾涟戴上许多珠钗步摇,还给她换上绯红石榴裙,浓妆艳抹,像儿时记忆里戏台子上的妖精。
顾涟第一次参加宫宴,由皇后身边的女官引着,坐在贵女席位上,耳边传来贵女们的悄悄话。
“今日淮安王进京,拜见圣上,这宴就是为他接风洗尘。”
“淮安王?是那个淮安王?据说他力能扛鼎,百十人不得近身,是天降煞星。”
顾涟皱眉,这么棘手的人物。
皇后娘娘凭什么觉得她可以?
似有所感,顾涟抬眸,瞧见皇后正向她这里看,目光如炬,灼灼燃烧,像要让她燃成胜利的烟花。
“娘娘,公主又发了高热。”一名女官低声向皇后报信。皇后立即离去,留下一众贵女。
女官主持着局面,遣人传膳:“各位姑娘请用宴。”
顾涟装模作样吃了几口,向女官道:“大人,我腹痛,似乎是月信到了,我想去更衣。”
女官皱眉道:“只许去偏殿,速去速回。”
“是,是。”顾涟应着,快步离开。
皇宫里的路,顾涟不熟悉。跑着跑着,走到灌木葳蕤之处,才发觉走错了路。
皇后宫中的宫人,一半顾着宫宴,一半随皇后侍奉公主。守门的侍卫不醒神,以为是贵女,不做阻拦。
顾涟四周环视,景物茂盛,有假山、池塘、垂柳和凉亭。
似乎是……御花园?
来不及细看,顾涟听到一阵细微的交谈声。
黑暗曾教会顾涟倾听。
交谈声逐渐迫近,顾涟听见安王、宁王的字眼,心如擂鼓。
安王、宁王曾是反贼,是害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顾涟想听更多,索性攀到假山上去,借着山石隐匿身形。
还没听到更多,顾涟先听到一道声音:“谁在上面?”
顾涟脚上一痛,石子反弹落下,砸在地上,顾涟随之坠落——
落入一个怀抱之中。
看到这张脸,顾涟想再一次相信老天。
经常定婚约的人或许知道,废除一桩婚约的最有效方式,是定下另一桩。
眼前这男子,面如冠玉,怀抱宽阔,身披银甲,看起来就是个命硬的。
大概能和皇后硬碰硬!
顾涟大喜,双手攀上男子脖颈:“多谢阁下救命之恩,不知郎君贵姓,家住何处,小女子定当登门致谢。”
“孤,”男子玉雕似的面容仅有一丝波澜,眨了下眼,“住在淮安王府。”
听到“孤”字,顾涟头脑飞转,暗觉不妙,听完后面的话,顾涟如坠冰窟。
人群渐渐围过来,窸窸窣窣,低声交谈。
淮安王放下顾涟,若无其事离去。
顾涟仍未冷静。
他、他竟是淮安王!
这怎么杀?
他的目光都能吃了她!
他身强体壮一手能捏死十个她!
身后议论声渐渐放大。
“宁王一脉已经断绝,唯有安王一脉留存,宁王谋反平复之后,安王讨贼有功封了淮安王,后来意图谋反不成,竟被自己的儿子杀害邀功,真是旷古奇闻!”
“贤兄慎言,淮安王虽弑父杀兄,到底也算平反的功臣,看圣上和娘娘对这位淮安王的态度,怕是也要让他三分。”
淮安王竟是安王后人。
淮安王是个弑父杀兄的恶人。
真是恶有恶报,令人妻离子散之人终究家破人亡。
思及此,顾涟笑了。
她做一次旁人手中的刀刃又何妨,她恨不得刀刀砍在恶人尸首之上以泄愤,如今砍不到贼首,砍其狼心狗肺的儿子,令安王一脉从此永远消失在世间,也算报仇雪恨。
爹,娘,阿兄,阿姊……
顾涟闭了闭眼,压住眼中酸涩。
*
顾涟回到席位上,原本就差的胃口更加变差,再吃不下任何东西,时不时向淮安王的席位瞥去。
皇后在此时归来,传召歌舞。
众人其乐融融,几位郎君吟诗作赋,极力褒扬舞曲精妙,顺便赞赏天家恩德。
一位醉酒的郎君,阔步而来,胆敢拎着酒壶,邀淮安王续诗。
淮安王接了酒壶,自斟一杯酒,吟道:“清风知我意,垂光抚涟漪。”
皇后闻之赞赏,举杯道:“十六郎文采斐然。”
淮安王起身敬酒,给足了皇后面子。
皇后亦做足欢欣之态,道:“仔细算来,十六郎是自家子侄,同这些个不成器的竟是一辈人。依吾妇人之见,皇亲贵胄中,唯有十六郎姿容不凡。”
淮安王道:“皇后谬赞。”
皇后道:“他们只在胭脂粉堆里钻营,不比十六郎能征战沙场,为国效力。”
淮安王又饮了一杯酒。
皇后同饮,又道:“十六郎年已弱冠,当成家了。”
淮安王拱手:“婚姻之事,不敢擅专,还请皇后做主。”
皇后大笑:“席间诸淑女,可有中意者?”
闻言,众娘子色变心惊。
淮安王环视一周,目光定在顾涟微仰起的脸上。
皇后很满意。
顾涟这张脸,看起来纯良无害,十足温顺。
淮安王道:“不知这位娘子贵姓,家住何处,待佳期择定,孤亲自登门提亲。”
顾涟貌似羞赧地看向皇后。
方才喝醉酒的郎君直起身子,拽着淮安王的衣袖:“失礼失礼,哪有这样问的。”
淮安王垂眸,不动声色挣脱,向顾涟作揖道:“翟失礼了,娘子勿怪。”
他每次动作,铮铮银甲都发出细碎刺耳的声响。
顾涟摇摇头,轻声道:“无妨。”
皇后道:“这是我侄女,顾氏。自幼养在吾膝下,礼仪俱全,温良恭俭。十六郎气宇轩昂,勇冠三军,此乃般配良缘。便待钦天监择一良辰吉日,由吾做主,成了婚礼,可好?”
淮安王道:“谢娘娘。”
顾涟随之行礼:“谢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