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齐道恭喜,贵女们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怎知皇后娘娘朱唇轻启:“其余贵女,便做媵妾。淮安王意下如何?”
贵女们的心几乎要飞出胸膛!
“娘娘、娘娘三思!”
“娘娘饶命!”
“娘娘……”
不宽敞的空地中,霎时铺了一片姹紫嫣红,皆是贵女的裙裳。
顾涟亦惊!
原来娘娘给自己找了这么多帮手。
可惜这些贵女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行刺杀人不说,恐怕连庖厨也未近过。
淮安王道:“但凭娘娘懿旨。”
皇后离座,俯视下方跪着的一列年轻女子,她们鲜妍年轻,都是家中极其宠爱的女儿。
皇后道:“如此甚好。尔等皆是闺秀,毓质名门,堪配淮安王。”
一位身穿黛色笼烟纱的贵女仍想挣扎,连连叩首道:“娘娘,婚姻大事,需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臣女、臣女不敢贸然成婚,有违祖训。”
皇后身边的女官斥道:“大胆!皇后娘娘是一国之母,国母赐婚,顺承宗庙,名正言顺!”
再无人敢有异议。
院中寂静无声,唯余蝉鸣嘁嘁。
一道不合时宜的热切声音打破寂静——
“娘娘,臣来迟了。早听说娘娘宫中在搭戏台子……哟,这是唱哪出戏呢?”
声音源自一位身披铠甲的少年,他一身宫中金武卫的装束,眸色星亮,声朗神正,不同于旁人耽于酒色面色灰黄,而是唇红齿白,身姿秀逸。
少年将佩刀交给女官,向皇后行礼:“见过娘娘。臣方才下值,扰了娘娘雅兴。”
皇后道:“免礼。你能来,吾便很高兴了。今日有桩大喜事,吾做了回媒人,牵就一段姻缘。”
谢简看见这跪了满地的女子、席间面色如土的男子,还有独立无虞的淮安王,如何还能不明白。
近些年,皇后一举一动难以揣测,但这样荒唐之事,还是头一遭。
只是……谢简回首看向席间端坐的顾涟。
皇后抬手,招他上前:“你也年近弱冠,何时思量妥当,姨母也可为你赐婚。你瞧,涟儿比你更让吾省心一些。过几日,你便能去喝淮安王与涟儿的喜酒了。”
谢简如遭当头一棒:“娘娘……”
娘娘明知他心意!
皇后抬手制止,落手按在他肩上:“自你提出到金武卫中做事,姨母便知你长大了。”
谢简嗫嚅双唇,沉沉低下头。
“吾有些乏了,诸卿自便。”皇后扶着女官的手,施施然离去,似乎真是醉酒体乏。
终于有贵女敢哭出声,自第一声啜泣始,渐渐哀嚎不断。
顾涟叹气。
这些贵女怕是帮不上自己,都是一些可怜人。
谢简垂首怅然,忽地攥紧拳头,直朝着淮安王而去。
“你、是你向娘娘求旨赐婚?!”
“十三郎!”几名颓然的男子十分警醒,在谢简动手时抱住他腰身,“冷静,冷静些!”
谢简挥拳不成,两手牢牢抓住淮安王的衣襟。
“谢十三,这里是皇宫,不是你演武场,此事已定绝无回寰余地,你快放手!”
“不是淮安王请旨,是娘娘、是娘娘赐婚!”
“快放开,快放开!”
“谢简,放开淮安王。”
清柔的声音拉回谢简的理智。
谢简看向身侧握住他手腕的少女,她眉眼泫然,亦非所愿。
可他能做什么?!
谢简垂首,不敢看顾涟的眼睛。
淮安王饶有兴致打量两人,两指轻松抚平衣襟。
顾涟向他行礼致歉:“淮安王见谅,谢郎酒醉失礼,非他本愿。”
谢简滴酒未沾,他还不瞎。
她竟敢在他面前睁眼说瞎话,还面不改色心不跳。
有些意思。
他虚扶一把,手指拂过她轻如云烟的袖口,和她冰凉如寒冬井水的指尖。
顾涟的指尖感受到一寸磋磨之意,飞快收手。
谢简跑了出去,莽撞地推开那些阻拦他的人。
那些人被撞开,本就被酒水麻醉的头脑更加七荤八素,各自散开。
地上的女子哭晕了几位,被女官抬走。剩下几位没晕的,被女官扶起,身子已如无骨。
待到空无一人,那位醉酒邀诗的郎君才茫然醒来,痛弃周公之约。
他猛掷出酒壶,壶身应声崩裂!
他似乎只为听这一声脆响,大笑离去。
*
凤栖殿
回到宫中,皇后一摒方才醉酒之态,沐浴后令女官帮她更衣。
袆衣沉重,皇后不喜。
可日日上朝面对众臣,下朝面对官眷,都需着袆衣,正姿态。
随侍沐浴的女官一早备好五香汤,为皇后擦洗身子,穿上较袆衣而言轻便许多的宫装,再挽一个堕马髻,仅用一只木簪。
皇后吩咐:“谢简若来,不见。”
女官应道:“是。”
“官眷若来,不见。”
“是。”
“顾涟若来,见。”
“是。”
朱门缓缓关闭。
谢简来时,只敲开一人宽的缝隙。
“娘娘歇下了吗?我想求见娘娘。”
女官道:“十三郎莫要吵嚷,娘娘已经睡下,不能见人。”
“请掌宾姑姑替我通传一次,我有要事求见娘娘!”
女官摇头:“十三郎,宫中的规矩您是晓得的,且不说在皇后宫前吵嚷是失礼,眼下也该到了您上值的时辰,不应误了公务。”
公务、公务,原就是为着见顾娘子方便,他才求得这公务,如今竟也成了牵绊!
谢简顿足,只好认栽回去上值。
眼瞧着谢简走远,又迎来不速之客。
女官正待阖门,十几只手就不由分说地扒了上来,递上数张名帖。
“姑姑,请替臣妇通传皇后,我是刑部薛侍郎之妻。小女不识礼仪冲撞皇后,臣妇特来请罪。”
“仓促请见不合礼数,但臣妇也是没法子了,请娘娘高抬贵手!”
“臣妇之夫是吏部侍郎王阏。”
“臣妇户部右侍郎之妻曹氏。”
“姑姑……”
女官一人之力不敌这许多人,亏得其余女官相助才挡得下,拼力将朱门阖上。
这扇朱门沉重、老旧,自打皇后入主,上头的漆重刷了十余次,今晨刚又刷过。
皇后爱亮堂,这宫里要一尘不染,一漆不缺。
这些深宅妇人平日里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到了今日,竟也能从朱门上扣下漆来,留下狰狞可怖的掌痕。
女官轻轻叹气,问:“可吵到娘娘了吗?”
一个小宫女答:“未吵到娘娘,娘娘正在偏殿,照看公主。”
皇后娘娘没有歇下,她哪里歇得下。
这座皇宫会吃人,朝堂会吃人,她从来都歇不得一时片刻。
皇后着人搬了一张榻,坐在公主的床头,为她打扇。
夏日炎热,公主身子虚弱,殿中不能置冰去暑,只能让宫人轮流执扇。
皇后来时,遣散了宫人,亲手执扇。
团扇上是她十几年前亲自绣的并蒂莲,双面绣。公主最喜欢这把扇子,珍爱得不释手,谁也不让碰。
如今公主自己却碰不得了。
这难得和女儿安静相处的片刻也不能长久。
女官来禀:“娘娘,顾娘子请见。”
皇后轻轻放下扇子,回首道:“传。”
皇后在正殿见顾涟。
顾涟闻见与昨夜不同的香气,不知怎的,此时坐于高堂的皇后娘娘比之昨夜更加慈祥。
许是皇后未穿袆衣。
顾涟叩首:“参加娘娘。”
“你来见我,所为何事?”
“娘娘容禀,臣女受娘娘教养恩惠十年,感念娘娘恩德,今得娘娘赐婚,臣女……臣女惶恐,却感激娘娘。”
皇后抬起疲惫的眼:“你不只为了说这些罢。”
“娘娘明鉴,谢郎君失礼是为臣女,无意得罪淮安王,请娘娘庇佑。”
淮安王煞星之名远扬,回自己宫殿的路上,顾涟就听说了淮安王快杀仇人的十八种、烹食人肉的二十八种、留命折磨的三十八种方法。
“庇佑?”皇后轻笑,“吾何曾不庇佑他。你看今日席上满座白氏子弟,唯他一个谢家人,出入吾宫廷之中如他自家庭院。你,竟担忧吾会畏惧淮安王?”
“臣女并非此意。”
顾涟垂首,心想臣女正是此意。
淮安王弑父杀兄、残暴狠绝,谁人不畏惧?
“愚蠢。吾若有意弃谢简于不顾,你又如何能要求吾庇佑他?罢了,吾知你胆小怕事,却依然要你刺杀淮安王,你可知为何?”
顾涟警觉:“臣女不知。”
皇后笑得艳盛:“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顾涟:“……臣女不敢当。”
“你若不是国色天香,还有谁可堪称美人?”
顾涟对自己的容貌并无准确认知。
十年来,顾涟鲜少走出宫门,鲜少见到外面的人和事物,也不知何为美,何为丑。
娘娘说她美,那便美吧。
顾涟重重叩首:“臣女必不负娘娘所望。”
只盼娘娘能护谢简周全。
在她鲜少见过的那些人里,谢简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愿教她识字、教她吟诗、教她赏月之人。
她曾执笔歪歪扭扭写着他们俩的名字,她曾念着他为她写的诗,她曾望着月月如此阴晴圆缺的白玉盘,和月下为她舞剑的少年。
满宫寂寞,唯谢简是一丝欢愉。
可她以后……大抵是再也见不着谢简了。